第137章 为君丹青台上死(二)(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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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昼从容自若地敛了敛过于宽大的袖子,腾出手拼了拼那堆零散的竹片,上面大多只记录了只言片语。

“……二十六年秋,天大旱,渭南十五州颗粒无收,漠北边境粮草十不存一,上使戍北军尽取民用,常平、天丰二仓皆空……”

“漠北大饥,人相食,千里无鸡鸣,白骨露于野……”

“北蛮南下,连克儋、平、余三州,每下一州,必行屠城之举,烹煮民众为食……”

“此战绵延数千里,渐成对峙之势,北蛮据江山半壁,大夏颓靡,竟呈亡国灭种之象……”

乔昼再翻了翻,余下的竹片也都是类似的内容,不过记载的都是零碎的事件,大到朝堂上是否要再次征兵的争论,小到前线某地一件仁人义事,几乎是搜罗万象无所不包。

太全面了。

乔昼暗暗想。

谢琢虽然出身世家,但在六年战役期间,他一直留在都城谢家,能知晓朝堂上的事情还算正常,可是为什么他能知道前线这种小事?

显然,这位谢三郎君并没有他表面看上去这么单纯无害。

乔昼将竹片一一归拢堆好,坐在那里沉思许久,仿佛一尊一动不动的雕塑,一直坐到桌上的油灯都熄灭了,门外渐渐泛起了青白的微光。

一个人影笼着袖子无声地走到门边,轻轻敲了敲门板,像是知道里面的人还没有歇息一样,轻声道:“三郎君,陛下遣四皇子为使,现在正在秀雅堂等候。”

乔昼动了动因为长久不动弹而失去了知觉的腿脚,感受那种深入骨髓的疼痛和麻痒一点点攀爬上来,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低声回答:“知道了。”

外面的人停在那里等了一会儿,没有听到更多吩咐,再度像之前那样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留下一个乔昼一边活动脚踝,一边想着,那个秀雅堂……到底在哪里啊?

这位执意修史的三郎君现在在谢家的待遇明显不比以往,侍奉的人不剩下几个,大半都是杂役,连踏上檐下连廊道资格都没有,所以等乔昼找到一个能够给他带路的人,已经是小半个时辰后了。

不过就算这样,此刻的天色依旧尚早,隐约能看到重重黛色屋檐上一抹朝阳的橘红。

这种时间跑到臣子家里,就算是奉了皇帝的旨意未免也太奇怪了点,就算他不考虑臣子要不要睡觉,他本人总不能不睡觉吧?

给他带路的侍童年纪还小,在这种世家里,家生子的待遇比一般奴仆高很多,他们大都是主家的心腹,甚至能陪伴一代代小主人一起长大,因此这个侍童讲起话来也十分活泼大胆。

“阿母说三郎君要做一件很危险的事,郎君不可以不去做吗?阿背喜欢三郎君。”小侍童天真无邪地仰着脸说。

“你叫阿背?为什么叫这个名字?”风姿卓越的谢三郎君低下头,声音温柔地问。

小侍童很轻易地被这个话题扯开了注意力:“因为我小时候喜欢哭,阿兄一直背着我,后来我就叫阿背了。”

三郎君于是望着他笑起来,清俊的眉眼弯起,有些冷肃漠然的脸上出现了点鲜活的气息:“你怎么知道我要去做一件很危险的事情呢?”

阿背神态老练成熟:“我听阿母说的,阿父也这样讲,他们说三郎君做这个事情,谢家都不同意,所以现在三郎君那里都没有人过去了。”

阿背还记得不久之前,三郎君仍是谢家最为出色的子弟,他居住的庭院日日人满为患,整个都城最优秀的那些公子都流连在此,诗歌酬唱,琴萧不绝,就连皇室子弟都希望能获得一张来自谢三郎君的邀约请柬,而在三郎君入丹青台那天,半个都城的世交公子和小娘子都来到了这里。

他们来为这个名满京城的三郎君献上祝福,祝福他从此仕途通坦、青云直上,所有人都为了能够成为三郎君入仕的见证人而骄傲不已。

郎君们剑舞雄壮,鼓琴吹箫,没有带琴的索性抽出佩剑弹铗长歌,小娘子们坐在水榭上,挽臂跳起踏歌舞,将手中的鲜花抛入水中流到郎君们座下,满园芬芳灿烂,衣冠锦绣。

那是多好的一段时光啊。

可是很快就变了,永远荡漾芬芳鲜花的水渠清瘦干涸,车马不再停驻谢家门口,前来递上拜帖的人不再是衣着飘逸轩昂雍容的年轻郎君们,那些意气风发的公子们似乎一夜之间寻觅到了别的友人,而将这位曾经被誉为都城芝桂的三郎君抛到了脑后。

公子们还在酒里醉生梦死弹铗长歌,只是他们所簇拥的人不再是谢琢。

阿背故作老成地重复着从父母——或是某些主家那里听来的只言片语:“三郎君如果还要一意孤行的话,是会死的。”

这样一个眼眸清澈的小童儿说起死字,未免有些滑稽,也不知他能否明白自己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乔昼跟着他转过回廊,用木板铺陈的长廊透着光润古拙的美感,檐下垂挂细密的竹帘,挡住清晨过于刺骨的冷风,帘子旁的石青色穗子随风摇摆晃动,铜铃撞出悠长静谧的回响。

“多谢阿背关心。”他笑着这样回答了一句,眼前已经能看到秀雅堂拙朴的题字了。

秀雅堂果如其名,是个装饰雅致的地方,桌案上摆着倚瓶的玉雕梅花,一色摆饰清幽高雅,细节处又能见到独特的小心思,是自家人聚会消闲的好去处,但是用来待客似乎并不大妥当。

如果这客人是至交好友也不是不行,可是作为皇帝使者而来的四皇子……?

听见动静,坐在上首饮茶的男人放下茶盏,屈身坐在下首当陪客的青年站起来,没什么表情地看了看进来的乔昼,侧身对四皇子微微一礼:“殿下,这便是我的三兄谢饮玉了。”

谢琢,字饮玉。

乔昼从这个不知姓名的便宜弟弟眼里看出了点厌恶和不解,这明显又是一个因他试图修史而疏远他的亲人。

“谢三郎,想见你一面可真不容易。”

出乎意料,没等乔昼学着便宜弟弟的样子对四皇子行礼,那个四皇子已经蹭地站起来,大步走下来,亲亲热热地扶起了乔昼的手臂打断他要行礼的举动,讲出的话也过分和蔼。

完全不像是代表皇帝来兴师问罪的。

“我进宫求了父皇的手谕,又请了刑部司的司监开了凭条,才能趁着这个没人的点上门请见,还请丹青令恕我不告而来。”

丹青台上丹青令,史笔如刀刻春秋。

丹青台上的史官都能被雅称为丹青令,四皇子这个称呼就是在不动声色地恭维谢琢。

可是有必要吗?

从他话里可知,现在的谢三郎完全是自身不保的境地了,他虽然居住在谢家,但已经是被刑部司发下明令□□在此,连皇子要见他都得去找皇帝要手谕、开凭条,如果他不是百年世家谢家的子弟,现在可能已经下到牢狱中死的神不知鬼不觉了。

身处这等境地,四皇子为什么要来纡尊降贵来讨好他?

事出反常必有妖。

正主来了,作为陪客的便宜弟弟无声地退下,室内只留下了四皇子和乔昼,以及几个存在感约等于零的侍人。

“丹青令心怀天下、善心慈悲,父皇也不不忍这样对待忠义之士,奈何朝议沸腾,六年战役中发生的事情太多太复杂了,其中牵涉到大半个朝堂的官员,文臣武将势力交错复杂,饮玉想要以一己之力掀开六年战役的真相,等同于将自己放上整个大夏的对立面,将饮玉软禁府中,也是父皇无奈中所想出的唯一一条路,只要饮玉放弃修史,以你的名望,还有谢家的助力,你还是能逍遥富贵一生。”

啊,原来如此。

乔昼微微眯起眼睛。

谢琢要干的这件事可比他原来想的更大、更了不得。

他这是要毫不留情面地掀开整个大夏官场藏污纳垢的皮囊,把底下的污垢统统挖出来暴晒在天下人面前啊。

这种举动绝不可能被容忍,他现在能好好地活着,只是因为谢家三郎的名声实在太过鼎盛,加上谢家这尊庞然大物目前还没有明确表态,他们不敢擅自谋杀掉谢家子弟而已。

这个四皇子,就是皇宫里派出来的说客,只要谢琢能改口放弃修史这件事,他的生命安全和日后的生活依旧能得到保障,不过显然,走仕途就是不可能的了。

谢琢已经成了大半个大夏官场的眼中钉肉中刺,从他流露出要修史这个念头开始,他就再也不可能被接纳。

四皇子自认为暗示得已经足够明显,也足够诚恳,谢饮玉曾经名动京华,少有才名,绝不是个听不懂人话的傻子,甚至他觉得,其实在看见自己的那一瞬间,对方就已经明白了他的来意。

但事实上,对于此行能否圆满功成,四皇子心里也很没底。

和聪明人对话是很容易没错,不过聪明人一旦认定了某件事情,就很难说服他改变主意。

谢琢……到底是真聪明,还是假聪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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