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肖像(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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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满最初看见替别人画肖像来谋生的人是在吕班路上,一名年约五十的老者,穿了背带格纹西裤,花白头发上压着一顶贝雷帽,在树荫底下支了画架,一笔一笔慢慢地画。

当时,在他面前是个碧眼金发的洋人女子,大大方方坐在椅子上任着他画。

旁边搁着一块木制的板,上头整齐地贴着一些他已完成的画作,是最素朴的炭笔画,但每一张都栩栩如生,看得出来是有功底的。

价格也是明码标注,单人是十个铜板,多一个人就再添五个铜板。

后来,小满在西江路的路口、复兴公园门口,也见过好多这样替人绘肖像来谋生的人,有老人,也有青年人。

他学画已有一段时间,每回看见这样的人总是挪不动步,眼睛盯着人家手里的画笔,心跳着蠢蠢欲动,末了却懊丧地离开。

他生日一过,天气就一天比一天的热,发闷,发昏,哪怕不走动,全身上下都是湿湿粘粘的。

午休时,小满照例跟煦和一道在树荫底下候着婉晴,煦和拿了簿子当扇子扇起凉风,他眼睛虽还盯着洋文书,难免心思浮躁。

婉晴提了个布袋费力地走过来,两人同时过去接,煦和比小满快一步,一接到手里就笑道:“怎么这么沉?”

婉晴歇了一口气,不慌不忙地打开布袋子,从里头那厚厚一沓书里随便抽了两本递给他们。

这书的皮光溜溜的,手触上去都会打滑,小满从没见过这样的书皮,一接过就一愣,翻开来他更发了怔,原是一本连环画,上头的字全是洋文,那画更是新奇,前所未见。

他虽是看不大懂意思,但那书就好像有黏性似的,把他的眼光牢牢地定在那里。

婉晴拿手绢拭一下汗,口中抱怨:“六哥哥的书,看完了就东一本西一本地扔来扔去,我看见心里烦,正好拿过来给你们精进洋文。”

小满下意识地反问:“六哥哥?”

婉晴点点头,“我上头有六个哥哥,家里只我一个女孩子,跟他们说什么都鸡同鸭讲的,不提了。”

煦和调侃着插了一句嘴:“所以将来谁娶婉晴,日子一定不好过。”

婉晴面上一红,嘴唇撅起,不晓得是怒还是羞地说:“跟你也是鸡同鸭讲,我不和你们说了。”说完就转身走了。

小满总觉得煦和像故意惹她恼,平日里只要一逮了机会就总这样,把婉晴惹恼了,再去嬉皮笑脸地哄,说多少次都没用,这一回他都懒得再开口。

煦和还只是自顾自地笑,伸个懒腰,又把手里的书放回那布袋里,对他道:“这书我看得眼晕,还是你拿回去看。“

就这样,厚厚一沓的洋连环画就全归了小满。

撇开别的,这些书对他确实吸引力巨大,每日散学做完功课,就一本接一本地翻看,哪怕始终半知半解,也能挑了灯一直看到夜深。

看得越多,就有种冲动,像个痴子般深更半夜忍不住爬起来画,还是简笔肖像,受了洋连环画的影响,线条变得更简,人的特征神态却被放大了。

他画得顺手,一连几个晚上,把自己认得的人全画过了一遍,再去画那些臆想中的人,画完了,自己端看半天,又拿水粉颜料一点点地薄涂上色。

再去一页页翻看时,心里就渐渐有了一个难以按捺的想法。

暑期前夕,他终于去寻了些木板,自己敲敲打打做成一个简易木架,学着街头的画匠,也把那些上了色的简笔画一幅幅地贴起来,看起来倒很是生动鲜明。

煦和看见了,以为他是搭着玩玩,随口来句玩笑:“你这合适去大世界门口摆摊子。”

小满反笑起来,“你怎么知道我要去大世界?”

这一下倒换了煦和吃惊,“你真打算去替人画肖像?”

小满大大方方点头,“对,我想趁暑期去试一试,能成的话,就赚两个钱。”

煦和晓得他是认真的,再仔细看看他的架子,敛了笑意一本正经道:“那你这木架子不行,没几天准散架,我帮你重做个。“

他说到做到,隔天真替他弄了一个新的木架来,果真是比小满自己搭的要稳固美观得多。

看小满惊讶,他就笑说,自己家里怎么也是木匠起家,要连这都做不出,早就被他爹赶了出去。

他又正色建议,选在哪个方位摆摊子更好。

小满真诚感激,煦和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开着玩笑打诨过去。

大世界就在敏体尼荫路和爱多亚路的交界,小满平日里路过几次,这名义上是个游乐场,但又不仅是游乐场,从外头看,像一个巨大而斑斓的圆环,一层再叠一层,每一层里都藏着数不清的新鲜玩意,从早到晚,不论什么时候都熙攘热闹。

小满一有摆摊子的想法,心里头一个想到的就是这个地方,不同于安静的公园门口和路口,这里或许跟他的画更相合。

他按煦和建议的,选了外头一个稍微清净些但又是游人必经的位置,把木板和画架支起来。

他心里其实有些忐忑,最初几天也的确乏人问津。

他也不气馁,自顾自地提笔画过路的行人游客。

渐渐的,有人觉得好奇,围拢过来看他作画。

被人围观,天又热,他头上冒着汗,心里也打着鼓,但并没有乱,沉着气仍按照自己的节奏不慌不忙地画。

他难免想起幼时和她一道摆摊的情形,还多几分亲切和怀恋。

头一笔做成的买卖是洋人的一家三口,一对碧眼金发的夫妇带一个雪白粉嫩的小娃娃。

他没要他们像素描那样一动不动地坐着等,也没全照着人来画,只是抓住样貌神态,凭着自己的想象虚构出来一片沙滩,大人晒着太阳,小娃娃在边上堆沙。

后来想起来,因为紧张,他其实并没画得太好,但是他们接过那画却笑得开怀。

他一颗心总算落了地,但从那男人毛茸茸的大手里接过钱来,还总觉得虚飘飘的,不大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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