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落雪(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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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太太是小满暑期时曾见过的,这会儿早没了当时的神气,拿了一块帕子捂着脸,一双眼睛通红,神情也是恍惚,不晓得是伤心过头,还是哭累了。

另几名女眷一声不响端坐在宋太太边上,间或着哭几声,眼睛还在四处瞟来瞟去。

再边上,立着两个青年,跟煦和一样高个子,也是一身重孝,大概是他的兄长。

这两位年龄并不大,却是面黄体瘦,精神也差,抽着肩膀弓着背,萎靡不振,十足一副在鸦片缸里泡烂了的架势。

他们不看人,更不开口说话,时不时趁人不备遮遮掩掩地打着哈欠,有人过来吊唁,他们就只木讷地略抬一下眼皮,连场面上的一点礼数都懒得给,似是还在睡梦里没醒来。

原本以为宋家就这么些人,仔细一看,才发觉在角落里原还藏着一个干瘦的老男人,看上去年过半百,花白头发全朝后篦得油光水滑,一副“白相人”的样子。

他把两只手交叉着搁在身后,人歪歪斜斜立着,百无聊赖,又是置身事外,若不是身上的孝衣显出他是宋家人,倒更像过来凑热闹的亲眷。

小满知道,这位八成就是煦和口中那个捅篓子的大伯了。

这会儿宋家的亲友们陆续进来,又有过来超度的道士和尚,乱七八糟帮佣的人。

偌大的宋家就只有煦和跑前跑后,不论过来吊唁还是来帮佣的,大小事情也都只问他一人,忙得不可开交。

而那几个宋家人就那么站着坐着,哭着看着,却一个都不动。

宋父一死,剩余这些老的小的,没了平日里能够倚赖的主心骨,全部七零八落,这家就像一幢被白蚁蛀空了的大厦,摇摇晃晃,只差一阵风来,便要轰然倒塌。

小满看在眼里,心里觉得说不出的压抑,他看一眼婉晴,她的目光微垂,紧抿着嘴唇,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的手,也像在隐忍什么。

他们上完香,刚出灵堂,宋太太冷不丁地跑上来,不分三七二十一挽起婉晴的胳膊,哭哭啼啼诉起苦来。

婉晴实在不知道什么状况,心里很是莫名,但在这样的场合里,又不好挣开,只能这样任她拉扯着,一开始只听她嘴上一口一个“自家人”的,还没有反应过来,后来明白了她这话是什么意思,顿时窘迫得头脸全红了个透。

宋太太被一把拖了开来,拖开她的不是别人,正是她儿子煦和。

小满从没见过煦和发这样大的火,一路过来沉着脸,没留一点情面,也没多说一句话,上去一把抓住她那条挽着婉晴的胳膊,像是对待牲畜似的,不管不顾把她整个人朝旁边硬拖。

他使得力道太大,宋太太被拖得一个踉跄摔在地上,懵了一会儿,人反而更凶起来,扯着嗓子一声接一声地骂着不肖子。

人人都把目光投往这里,煦和却孰若无睹,自顾自地又回去指挥那群帮佣的人。

宋太太骂累了,也觉得没意思,声音终于偃旗息鼓小下来。

他两个婶婶在边上看着别人家的好戏,捂嘴偷笑暗骂:“十三点,这种时候也不忘高攀,不掂掂看自己多少斤两。”

小满和婉晴预备要走,原本想要去和煦和说一声,远远的

看他还在忙,就也没上去。

婉晴拉了一下被宋太太扯皱的衣袖,最后看一眼乱烘烘的宋家,两个人一起出了门去,还没走几步路,原先的零星小雪忽然下大,一片紧接一片,仿佛鹅毛打着旋往下簌簌地落。

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两人回头,原是煦和追了上来。

他左右两手各拿着一把伞,神情还是凝滞,递给他们一人一把,只道:“辛苦你们跑一趟,多谢,再会。”便头也不回地转身回去了。

他们拿着伞,不约而同立定一会儿,望着他冒雪一步步走远,直到望不见那背影了,婉晴还站着还不动。

小满道:“走吧。”

婉晴点头,两个人同时撑开伞,并排慢慢地走。

上海的雪不管落得再大,也总难积起来,看起来白皑皑的,用脚一踩,无非化成泥,为了不跌跤,只好盯着地上,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地走。

小满已经走得极慢了,偶然间一抬眼,却不见了婉晴。

他回头看去,见到隔开几步的距离,婉晴举着伞一动不动立着,一直近到跟前,才发现她在哭,他就看着她哭,一句安抚的话也说不出口。

婉晴手里的伞落到地上,像在迫切的要想寻一个能够倚靠的事物,就这么哭着将头抵到了他的肩膀。

雪越落越大,没多一会儿,伞面上积了一层薄雪,撑着沉甸甸的。

小满任她靠着,看着头顶上那一整块灰黑的天幕长久不动。

两个人都没说话,但心里又都明白,那个意气风发的调皮少年,从今往后再回不来了。

雪后的天格外澄清,连带着阳光也仿佛像被洗过一遍的透亮。

麻雀叽叽喳喳叫,屋檐上的冰溜子化冻了,水珠落雨一样滴滴答答地往下落。

红杏在屋门前坐着小板凳,衣袖挽起来,一边洗着衣裳,不时面带着笑意看一看前头。

一个小女娃在她跟前跳绳,红袄子,花围脖,小脸蛋苹果似的红扑扑,跳着绳,两条羊角小辫儿忽上忽下地跟着跳。这是柳嫂的孙女小喜子。

一会儿功夫,红杏洗完衣裳,端起木盆预备晾晒,小喜子就扔下跳绳奔过去帮忙,小手伸进木盆里,拿起一件衣裳有模有样地拉平整,再递给她。

这段时间,只要红杏在家,这个小跟班就会时时刻刻黏在她的身后。

她洗菜,她就帮着拣,她扫地,她小小的人,笨手笨脚的,也拖着一把大苕帚跟在她的身后一道扫,她做针线,她盯着她灵巧翻动的手,更是眨巴着眼睛看得入了迷,奶声奶气唤着“杏儿姨”,央着她,要她也教她做针线。

这小人儿是在饥荒那年诞生的,昔年不堪的烙痕褪不去,但对着这双无辜纯稚的眼睛,红杏又不忍心对她也存有芥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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