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功过不相抵(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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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风轻抚月光寒,道是有情,却也无情。

银霜似的刘宅大院寂静无声,黑乎乎的柴房门口一抹红光在白袍上游动,柴房里的躺着的是受尽苦难的唐酥,站着的是刚从痛苦中挣扎起来的刘昌路,迎面站着的是来寻仇和帮腔的唐敬以及李唐。

此刻,站着的三人目光对视,唐敬浑身颤抖,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李唐依旧是那般随和,仿佛是个局外人似的,冷静的看着眼前的环境,刘昌路痛苦的扶着门框,皱纹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一点的爬在他的脸上。

刘昌路迈着艰难的步伐从柴房里走出,还未跨过门槛就被绊倒在地,他用尽全力撑着自己的身子坐起来,倚靠着门边喘着粗气,整个人就此暴露在了月色当中。

就在这时,李唐被眼前的一幕所惊呆了,只见一个满头白发形容枯槁的垂垂老者坐在他们面前,皱纹满布,已经将他的脸皱的变了形,只能依稀的看出他是刘昌路罢了,这还是前几天和自己一同在七宝琉璃塔上扫塔的刘员外吗?

过了一会儿,刘昌路喘匀了粗气,低头自顾自说道:“没想到,自己的最后一次还是被人给发现了,唉,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啊。”

唐敬本以为掳走自己姐姐的人是个身材魁梧的大奸大恶之人,看到这么个垂死的老人过后,自己的心里也产生了疑问,他听着刘昌路的苦笑狠狠地甩了甩头,想要让自己保持清醒,不要被眼前的假象所迷惑,恶狠狠地说道:“就是你,抓了我姐姐!”

“你姐姐?或许吧,我也不知道抓来的是谁,我只知道这个人可以救我的命,让我能继续像个人一样活着,你俩的样子很像,或许那真是你姐姐吧。”刘昌路努力的抬着眼皮朝说话的那个少年看去,通过微弱的月光他看清了唐敬的脸,和屋里那位姑娘一样的眉清目秀,只是脸上多了几分刚毅。

唐敬闻言大怒,提着木剑向前垮了一步,怒吼道:“那就是我姐姐!欺负我姐姐的人都得死!”

这时候,李唐出手将其拦住了,在来此之前他们已经通知了陆通判,并将翠林苑玉筷子临时交给了陆家小姐陆轻语,擒拿刘昌路的兵丁此时正在路上,若是贸然出手杀人,那么眼前这个孩子也会背上杀人的罪名,从此也要过颠沛流离的生活。

李唐站在两人之间,面向刘昌路说道:“都说永平城有一个大善人,名叫刘昌路,开仓施粥,接济百姓,就连路过的江湖子弟都会受到他的馈赠,就连我也在他的宅子里住了好几天,附近的人没有不说他好的,本来想着有机会一定要见识一番这个善人,究竟是何等的胸襟气魄才能做到这般的善良,可是今日一见,却令我大失所望,想来这善人也不怎么善啊。”

“唉,我是做了不少好事,可我也自知做了很多坏事,自从二十年前那人给我降了这么一番机缘之后,我便已经不再是我了,正如你所看到的,我现在能感受到我的生命迹象在流失,说不定过一会儿我就要死了,可我不甘心啊,凭什么是我刘昌路,为什么是我刘昌路?”他的声音无力,气象微弱,只是凭着一口气横在胸口,吊着他这条老命还不曾死去。

“好事做了九千九百件,临终最后一件做了坏事,你也不会被佛陀所接引,同样,坏事做了九千九百件,临终幡然醒悟做了一件好事,佛陀依然不会出现,所谓的放下屠刀也只不过是劝人向善,但是是人就会死,你所谓的不甘心,所谓的不公平,一切都会随着化身一抔黄土而烟消云散,但是世上会有人记住你,披着伪善的外衣,行的都是男盗女娼之事!”李唐缓缓说道,说到最后,眼神突然凌厉起来。

“哈哈,可怜啊,三十岁以前我坚信善有善报,娶了三任妻子尽皆丧命,膝下连个子嗣都没有,人家都说是我的命格不好,克妻,那我就索性不娶了,每日多做善事,说不准老天会恩赐我个儿子,哪怕是捡来的也好,然而什么都没有,可我并没有放弃日行一善的做法,就这样又过了几年,直到我遇见了那个改变我二十年的后生,他给了我重返少年的机会,可代价就是让永平城附近的女娃儿命丧我手,说起来,我良心确实不忍。”

唐敬闪出身来,木剑直指,李唐一把拦住他的冲动,木剑离着刘昌路的鼻尖只有一寸,唐敬吼道:“所以你就抓了我姐姐,让我姐姐的命去换你这条老不死的贱命,是不是!”

“是,但也不是,我活着可以做更多好事,我可以让很多穷人都吃上饭,让衣不蔽体的人穿上衣服,让永平城的繁华更深一步下去,我是个虔诚地佛信徒,慧贤法师的盂兰盆会若不是我出面主持各类瓜果,恐怕没人能出资出力,我有我好的一面,我也有我坏的一面,可我最终的目的仅有一个,那就是我想活着,活着才能做更多事。”

李唐微微皱眉,反问道:“你自知身上有异样,为何不找高僧大贤替你看看到底是什么地方引起来的症状,反而一而再再而三的迫害人命,起初,杨大郎在树下说的你那些坏话我是不怎么信的,可是今天看来,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啊。”

刘昌路没有理会他们,呆呆地望着月光自顾自说道:“哎呀,二十年了,算下来也有几百条人命了,至今我还记得第一个姑娘,她是邻村马跛子家的闺女,马跛子年轻时候争勇斗狠,也是村里有名的恶霸,后来和一个外地人比斗输了,付出的代价便是一条腿,从此马跛子就成了马跛子,马跛子起初想要个儿子,奈何他家的婆姨就给他生了这么一个女儿,不久后,马跛子的结发妻子因为马跛子的混账而投河自尽了,从此,马家就剩了一个残废和一个小姑娘,那时候我还年轻,心肠最软,看不得人世间的凄苦,我帮马跛子找事做,搬来米面填补糊口,马跛子却不领情,反倒骂了我一顿,说他自己有手有脚的用不着别人施舍,说着就将米缸一板凳扔碎了,白花花的大米淌了一地,我心里的好意也跟着淌了一地。”

“从那以后我便不再给马跛子施舍任何东西,转过头来都暗中给了他家的小姑娘,小姑娘眼神躲闪,仿佛很害怕,但是眼睛里还是有光的,推开我给的驴打滚的时候,我看到了她胳膊上的淤青,马跛子就是个混账,怎么舍得打一个比自己小那么多的孩子,我是真喜欢孩子,可我就是没有孩子,可怜啊,老天不作美,宁肯让混蛋生养也不让我刘昌路生养。”

“后来我还是没断了给马家姑娘暗中送去东西的习惯,活着已经够苦了,更何况生在一个对自己并不好的家庭里呢?小姑娘无数次的动了杀死自己混账父亲然后自杀的念头,都被我给拦了下来,就跟你李唐刚刚拦着这个小子一样,年少冲动,谁都会犯错,我也犯了错,错就错在我一直都在给马家帮助,却忘了小姑娘真正需要点什么,我真该收她当我的干女儿的。”

“又过了几年,小姑娘长大了,我的妻子一任一任的也都死了,当我再度看着原先那个小姑娘的时候,只见她的眼睛里浑浊了许多,少年时期本有的光芒都已经黯淡了,马跛子从一个小混蛋变成了老混蛋,酗酒成性,多次殴打自家女儿,马跛子喜欢赌博,我便将赌坊买了下来,马跛子输的钱我都会偷偷赛会给这个小姑娘,让她挨揍的时候拿出来,可以挡灾,可是后来我发现,这样做还是错了,有一次我外出有事,马跛子输的钱没来得及送过去,小姑娘的身上出现了很多很多淤青,最恐怖的莫过于脖子了,深紫色的指印到现在我都记忆犹新,人怎么可以混蛋到这种地步,我想不通。”

“又过了几年,马跛子终于死了,死于酒后中风,我记得我那天欢呼雀跃,在自家院子里走来走去,不知道该把这个喜讯说给谁听,这世上终于少了一个恶人,那小姑娘终于可以过安生的太平日子了,我可以帮她找一处好人家,只要嫁过去就能摆脱自己之前的一切阴霾,可是那个人来了,他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

“后来来了四个黑衣人,现下就在我家做下人,一会儿若是陆通判来了,一定要把他们抓起来,是他们把这个小姑娘送上了我的床畔,我在浑浑噩噩之间做了天理不容的混账事,当我看清楚那个女子就是马跛子家的小姑娘的时候,我恨不得自杀泄愤,然而举起刀的我还是没能下得了手,事后我走遍了永平城附近大大小小的庙宇,祈求着佛祖能够宽释我的罪孽,衰老接踵而至,我又做了和之前一样的错事,自那以后,接二连三,我一直在地狱和凡尘之间徘徊,一念成魔,一念成佛,我终究是成不了佛了……”

刘昌路的声音已经变得苍老喑哑,说的都是之前自己所做过的错事,一连说了三个令他记忆尤深的故事,李唐静静听着,唐敬进门解开了唐酥的束缚,唐酥晕倒在地,唐敬用尽浑身气力环着自己姐姐的身子,仿佛是再说今生今世再也不分开的傻话。

突然间,刘昌路的双手捂住胸口,口中大喊道:“李唐,我的心好像被什么东西咬了!”紧接着,刘昌路扭曲的身子在地上爬行,痛苦让他的手指插进了石砖缝隙。

他凭着自己最后的理智继续说道:“李唐,我求你最后帮我做一件事,我死后,麻烦帮我把头发剃掉,面南而坐,我那天跟百姓们说过,若是我不能重返青丝,那便出家为僧,开释我今生的罪恶,忏悔我这一辈子的错,求你了,帮帮我!”

说完,刘昌路口吐鲜血倒地不起,随着鲜血一同喷涌而出的还有一只粉红色的虫子,李唐眼疾手快,赤霄剑出鞘收回,那虫子顿时分为两半,当他上前查看的时候才发现,那竟然是一只阴煞蛊虫,此虫乃是至阴之物,也是邪祟之物,特别惧怕类似佛光这种圣物,服下吃饱了的蛊虫确实能短暂的提升人的精元,但这东西是活的,也会饿,附在人体内会吸收人的元气,刘昌路的青丝白发估计就是被这东西控制的。

刘昌路只是个刚刚迈入修行门槛的洞虚境,如何能有那么多元气供这虫子吸纳?所以他十日之内必须要找到替代品,让这虫子以人命为代价进食,吃饱喝足之后便能给刘昌路提供返老还童的能力,刚才,这只阴煞蛊虫已经将刘昌路的元气吸完了,转而吸取他的生命力,虫子附在他的心上,啃食着刘昌路还没完全坏透的心,随着一口鲜血的喷涌,虫子出现在了人的面前。

然而这些都是偏门之物,本就不被江湖正派所容忍,不知那给刘员外服下蛊虫之人又是谁呢?怎么会如此歹毒。

李唐将刘昌路苍老的身子扶正,面南而坐,给刘大善人剃度,希望他来世能做一个彻头彻尾的善人吧。

就在这时,后院当中有四个人穿上夜行衣准备逃跑,李唐奋起直追,终于在村口将四人全都拦下,重新抓回了院中,永平府所派的人也随之而来,领头之人是二公子陆中温。

在李唐的授意下,刚刚被抓获的四人成了刘昌路的替罪羊,也算是为这位身不由己的善人保留了最后一丝清名。

待官差带人都走后,陆中温被李唐叫住,他指着柴房里相互依偎的姐弟俩交代清楚,唐敬背着姐姐唐酥暂时住在了陆府上,无处可去的李唐也跟在后面,他回想着刚刚刘昌路所说过的一切,兀自感叹道:“功过不相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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