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53(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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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小僧有一事不明,还请诸位师兄替我解惑——在诸位师兄的眼中‘贫者’指的是眼前陷于贫困之苦的单独一个人,还是一群人。”

旁听的卫太傅放下了自己手上的茶杯,身子微微前倾,盯住了眼前这个年轻的僧人。

坐在一边的道生开口回答:“自然是两者皆有之,自古以来以布施护持贫困一向都是被算作居士之善,但是既然算在十善之中,当然也可以当做是僧人也可以秉持的善念了。”

“那倘若有人,执迷于拯救、护持单独一个个的人,却忽略了更为广大的苦难,甚至一手促成这苦难呢?”荣枯继续追问道。

清海长长叹了一口气。

——他已经阻止不了了。

这是在场所有人,哪怕是目不识丁的老妇人都能明白的,最为朴素的道理。

无论回答还是不回答,答案都已经摆在了那里。

一直没有发话的明意开口了——他在诸僧之中,是年纪仅次于清海的老禅师,清海不说话,只有他有资格来回答荣枯这个反问:“虽然不能抹除拯救个人时的善念,却终究因为推波助澜更大的苦难而堕入阿鼻。”

荣枯道:“师兄所言极是。”他双手合十,一字一顿道,“先帝隆庆元年,剑南道横遭蝗灾、旱灾,粮食歉收,百姓流离失所,更因为靠近佛寺的地方大量的良田为寺庙所占,百姓无地可种,又交不起佃租,以至于出现了逃荒之中人相食的情况。”

戒平是来自剑南道的,他立刻反驳道:“当时贫僧所在的法华寺也有开仓赈济——”他说到这里,自己先愣住了。

确实。

开仓赈济可以救几个人的名,但是旱灾、蝗灾同时来的时候,百姓因为同时要上交佃租和国税,负担不起便只能欠下债务,想活下去最终的结果只能是卖身为奴或者……逃荒。

这种情况,恰好贴合荣枯所说的,救了一个人,却造成了更大的苦难。

况且,因为僧人不用缴税,他当初也是在寺庙之中力主开仓赈济的那一批,只是相对应的,寺庙中担忧流民闯入、或者自己的寺庙粮食不够吃而提议组建僧兵防止流民作乱的僧人,也不在少数。

最后还是因为他德高望重,才以少数的优势压到了那些不同意开仓赈济的僧众。

“身在佛门,不闻窗外事”——这是戒平听过的,最让他浑身起鸡皮疙瘩的发言。

荣枯继续道:“今上龙兴六年春,江南西道突发水患,洪水冲毁了大量的良田,朝廷免了受灾百姓的农税,同时派遣官员前往赈灾。可是依然出现了大量饿死、逃灾的百姓,这又是为什么呢?因为自己没有田地可种,百姓食不果腹的同时,也因为无钱交付佃租,母女父子不仅要忍受死别,还要接受生离——婆娑世界未开悟的善信们,连保存自己的色身都无法做到,又谈什么供奉三宝呢?”

荣枯的发言被负责传话的小厮誊抄在纸张上,转交给外头的说书先生,说书先生一看到上面的内容,便摆出一个苦不堪言的神情,绘声绘色的添加起了关于旱灾、蝗灾、水患的惨事,坐下有不少人是知道这些的,也有些跟着主人家前来的老奴仆,自己就是这几次灾害之中活下来的人,听着说书先生在上面说,自己先垂下泪来。

有人带动情绪,便自然而然感染到了周围的人,一时间,戏棚处,哭声不绝。

——地呢?

百姓可以种的那一亩三分的薄田,到了谁的手上?

魏朝尊佛,魏武帝之后为了重新振兴佛教,后继者颁布了比丘可以得到二十五亩田地,比丘尼可以得到十五亩田地——至此,未曾来得及被世家瓜分的田地,尽数落入寺庙之手。

魏朝末年起义不断,冲击了世家对土地的控制权,加上燕朝的建立,又是靠着手握兵权大量残杀世家来平定叛乱,在大周初立国祚的时候,世家握有的土地,已经远没有当年那么多了。

也许是怕那所谓的“报应”,也许是因为佛寺平时做的善事也算是“有目共睹”,大周、燕朝、起义军,三股势力都不约而同的忽视了佛寺占地。

以至于先帝时期,天下土地有大半数记录在官中,收归朝廷所有。一部分依然归属于归附的世家之后,却另有近一半,全部为佛寺私地。

事已至此,图穷而匕见。

那锋利的匕首,已经架在了在场所有僧人的喉舌之上。

——要否认吗?佛寺占地,切实是给大周的百姓带来了深重的苦难。

——要承认吗?那么下一秒,那个站在荣枯身后的,对着所有人露出利齿的黑影,又会接着做出什么来?

他们在踏入这个会场的时候,就已经被安排明白了——无论这一场辩论的结局如何,他们都是被摆在宁王殿下刀俎之下鱼肉。

这十五位高僧,是代表大周十五道所有寺庙被选出来的,来的时候不乏有欢天喜地,以为皇帝之女真的是笃信佛法,想积累大功德好来世投个男身的。

如今他们只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寒。

他们不仅代表着自己,还代表着德高望重的高僧们,对于宁王殿下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是持认可的态度,还是反对的态度。

若是认可倒也罢了……若是反对……他们将会面对什么?

关键还在于,若是驳斥荣枯,无论是在佛典教义上,还是在作为一个人最为基础的良知上,都是过不去的,在外旁听的善信们、高官们,自然会把“佛法”当做是给伪善小人的遮羞布,从根子上刨烂了佛所倡导的“慈悲”。

——这是不应当的。

在一片寂静之中,清海苍老的声音又再一次响起:“法师……所言极是。我九龙寺愿意向殿下交付全部田产地契,绝不会在助长滋生苦难之行。”

事已至此,他还有什么看不清的呢?

站在那胡僧荣枯身后的巨大阴影,操持这一切的幕后黑手——为的是什么?

清海年轻的时候也曾经熟读史书,对于史家笔法颇有钻研,大家都知道魏武帝时期有规模最难,却很少有人注意到,在魏武帝之前,还曾经有过三次规模不小的法难——究其根本,只是因为佛寺大量积蓄、兼并田产,囤积财富却又没有世家颠覆朝堂的实力所致。

佛倡导的东西让他们不能做很多事情。

而这个时刻,又一次在这个时代来临了。

——决不能重蹈法难的覆辙。

这就是清海这一刻脑内无比清晰的想法。

而李安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宁王殿下,愿意选择以佛抑佛,其实也是对于他们的一种敲打和试探。

——你若顺从我,法难不会再临。

——你若不顺我,那便是我占尽天时地利,对你降下天的裁罚。

这个女子,这个狮子一样的女子,站在她一手捧起来的“佛”身后,用“魔”的眼神,看着在场所有人。

“等、等一下,清海法师——”闻禅叫了他一声,刚想阻止清海的所作所为,却见老人怒喝一声,“还不闭嘴!难道还要继续造业吗?”

你们想死在这里吗?

不过是交付田产而已,难道还要因为区区身外之物,再招来法难吗?!

他声音嘶哑,憋足了劲一时喊出来,让人有种杜鹃啼血的错觉。

延道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去人群中寻找玄道的身影,却见玄道不知何时已经离席了,便知道自己师兄已经不打算在继续掺和这件事,但是他现在咂摸透了一切,心底更加不忿,便指着荣枯道:“法师为了取悦他人,要如此破坏僧团,攻讦同修吗?”

这个“他人”指的是谁,自然不言而喻。

李安然挑眉。

——好家伙,这是想说却又没有胆子明说啊。

她对着身边的侍从招了招手,后者凑上来,李安然把手挡在嘴边上,小声道:“这一段就不要抄录放出了。改成‘法师为了博取地位’。”

“喏。”侍从闻言退出。

荣枯道:“小僧行此举,绝不是为了取悦某人,而是凭着佛陀的教诲,追寻真正的慈悲之道罢了。”

他双手合十对着延道躬身:“此事讲究的是一个天地良心,我是修行者,修行者,更应该躬省自身,比常人更能克制住自己的‘四魔’,不是吗?”

延道还想再说,坐在他的边上的可慧拽了拽他僧袍的袖子,对着他摇了摇头——再说下去,宁王就要让他们知道什么叫皇家天威了。

槃寂原本就不积蓄田产,自然也就无所谓,两手一摊道:“小僧自然无所谓。”

虽然压下了一个延道,但是却有人跳出来反对,一边的贞法、福明、闻禅、观雪、悟心听到如此清海如此简单的就交出了九龙寺的田产,立刻叫嚷起来:“师兄怎么能如此草率!”

他们所在的寺庙都是各自州府屹立不倒的百年大寺,不仅有无数的奴仆,还有僧兵和私兵,和九龙寺的情况又有不同,全寺上下不算和尚也有上千人口了,收去了田产,叫他们怎么活?

福明脾气急躁,先于众人站起来,指着李安然道:“小僧初听闻辩法之时,还以为殿下如同太后一般是真心礼佛,求来世的福田,没有想到殿下却是明里说尊佛,私底下不知从何处寻来这伥鬼为您开路么!”

李安然的眉毛微微一挑。

哦,还说之前怎么这么顺利呢,原来在这等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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