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料古今诸事(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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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早知郑洽惨遭斩首。郑洽之死,直触逆鳞,这一大清早,皇帝的脸色极差。

徐信修还派人查抄了郑洽的府邸。官兵在郑家的木柱、暗室、窗缝中寻获了价钱不菲的黄金白银,这下皇帝的火气更大了。他看完密折,只讲了四个字:“晋明谋反?”

徐信修长跪不起:“陛下明鉴,二皇子早已抗旨离京,恣肆欺瞒陛下。至于谋反一事,未有定论,微臣不敢妄断,伏候圣裁。”

“晋明的运船,来来回回走了几趟,”皇帝合拢这一封密折,“尔等才来奏报……”他握着奏折,摔响在桌上:“才来奏报!”

徐信修侍奉皇帝几十年,头一回见他心绪起伏如此之大。

徐信修的女儿过世的那一日,皇帝也只是微微垂目,低叹了两声,当夜还宿在萧贵妃的宫里,照旧用膳,照旧寻欢。

徐信修的女儿蒙冤枉死,死前还不到二十岁。

徐信修就只有那一个女儿,他的掌上明珠,诗词歌赋样样精通,仁智礼义信面面俱到,才名冠绝京城,自有凌云壮志。可她入宫不到两年,人也去了,命也丢了,尸骨不能葬在徐家祖坟,孤零零地进了皇陵。她只是皇帝的过眼云烟,却是她父母一生难忘的锥心之痛。

但在皇帝面前,徐信修从未显露过一丝哀念。

皇帝原有六个兄弟姐妹,尽皆死于非命,就连他的亲姐嘉元长公主也在前日离世。皇帝杀伐果断,无心无情,双手沾满亲族的鲜血。从他四十岁之后,他时常沉浸于讲经论道,每月都要服食丹药,但求长生不老。

怨孽已定,冤债当尝。徐信修挺腰抬背,自低向高仰视龙颜。二十多年前,皇帝还是风华正茂的俊美郎君,今日,皇帝鬓生白发,眼角皱纹条条展露,竟是比去年更添了老态。

徐信修沉声进谏道:“救兵如救火,为今之计,当先出兵秦州,捉拿二皇子叛党,速正其罪。二皇子抗旨不遵,使计私逃,趁着京郊守军松懈,暗中以货船偷载辎重器械、药草粮草,已犯下《大梁律》诸多条例。”

皇帝闭目不语,徐信修字字铿锵:“纵然二皇子无意谋反,他确是不忠不孝!罪莫大焉!”

皇帝挥袖一扔,奏折纸页翻飞,直劈徐信修的面门。徐信修的额头裂开了一道口子,鲜血滑过他眉梢,他仍是一动不动,双目如视无物。他背后另有一位文官伏跪道:“陛下是万岁千秋之主,当以江山社稷为重!微臣奏请陛下圣鉴!”

高阳晋明是皇帝的第二个孩子。晋明出生那年,皇帝岁数很轻,他的长子东无与他并不亲近,晋明倒是满怀孺慕之情。此外,萧贵妃的母家为了扶持皇帝,几乎穷尽心血。萧贵妃不敢挟恩图报,皇帝便把秦州划给晋明做封地。皇帝对晋明这个儿子,已做到了仁至义尽。

皇帝原先还在发火,现下又笑了一笑。他命令一位文官口述一遍货船之案的始末。那文官是昭宁十七年的探花郎,口才十分出众,把货船之案讲得条理清晰、头尾俱全。

皇帝手扶桌面,神色还算平静,闲聊家常一般,问他身边的总管太监:“此乃无巧不成书,你道为何?”

总管太监服侍皇帝四十余载。纵然皇帝近来越发喜怒无常,太监也知道皇帝想要什么答案。他先是说:“奴才不敢妄言。”又得了皇帝金口开恩,他才道:“宫里流言汹汹,奴才听说,二皇子与四公主历来不和,可巧儿四公主深夜停泊一艘画舫,恰好撞上了二皇子的货船。那船又恰好爆燃,烧了整整一晚。镇抚司的郑大人,当差多年了,好端端的一个武功高手,忽然身首异处,也没人瞧见他与谁打斗,可不是陛下您说的‘无巧不成书’吗?”

听到此处,皇帝忽然道:“二皇子带病出逃京城,私运辎重,确有叛祖背德、抗旨谋反之罪,不可不防。至于三公主、四公主,朕的这两个好女儿,却被几位爱卿摘得干干净净,朕都不晓得晋明的动向,两位公主又从何处得知?”

方才那文官开口道:“陛下,微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皇帝道:“但讲无妨,恕你无罪。”

文官叩首道:“何以知仁君?君仁则臣直。微臣跪谢陛下浩荡隆恩……”他说完一番奉承话,方才切入正题:“恕臣直言,事发当夜,四公主徘徊于河道,颇有守株待兔之嫌。微臣听闻二皇子在秦州豢养两万精兵、八百高手,微臣恐其终罹祸患、动摇国本,何不派遣四公主出兵平叛?四公主亦有两百侍卫,五百亲兵,其中不乏凉州出身的武功高手,锐气正盛。”

皇帝无喜无怒道:“如若四公主战胜二皇子,平叛归来,她又立了一件大功,功盖天下。”

文官却道:“陛下明鉴,二皇子并未犯下谋逆之罪。二皇子及其家眷去了秦州静养,四公主却罔顾圣意,忤逆弑兄!实属罪不容诛!陛下是仁君圣主,虽对四公主网开一面,但她弑兄之名,终身洗脱不净!”

皇帝闻言,不由得笑了起来。

徐信修不发一言。

那文官所献之计,原本是内阁次辅赵文焕的主意——二皇子在秦州谋逆作乱,皇帝想杀二皇子,既担心秦州的瘟疫,又不想背负杀子的骂名,索性让四公主来代替父亲。

二皇子死后,四公主回到京城,皇帝再为二皇子洗脱冤屈,说那二皇子从未有过叛乱之心,从头到尾都是四公主挑拨离间、弑兄夺权!这一计之后,二皇子、四公主皆被铲除,再也无缘于皇位。皇帝由此收复了秦州,杀死了二皇子,拿捏了四公主,谤毁了四驸马,还能借机问罪镇国将军,可谓一举多得。

皇帝采纳了赵文焕的计策,徐信修却高兴不起来。他细想皇帝的只言片语,推测皇帝原本想把三公主、四公主一起惩办。

既然东无、晋明、方谨、华瑶、若缘都不是皇帝属意的继任之人,那皇帝真正看重的孩子,或许唯有六皇子殿下。倒也无妨,徐信修暗想。他在昏濛的御道上走着,心也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他忖道,如果六皇子死于非命,就只有三公主可以继承大统。

先前,由于谢云潇屡遭暗杀,华瑶也不得安宁。她特意给谢家传过一封又一封的密信。几次三番之后,谢家十分担忧谢云潇遭遇不测,偶尔也会给华瑶回信。

华瑶抓紧机会,终是与谢永玄搭上了线。她明知自己在利用谢永玄的舔犊之情,却无半点内疚之心。她和谢永玄密信往来,暗中设计,谢永玄再三警示她,说那赵文焕最擅长的一招,便是“卸磨杀驴”。华瑶隐约猜到了赵文焕的对策,却不晓得皇帝是否会偏听偏信。

华瑶待在兴庆宫,等了三四天,终是等来了皇帝的一道密旨。

皇帝密令她前往秦州,剪除二皇子高阳晋明的党羽。待她战胜归来,皇帝必有重赏。

华瑶佯装诧异,随后又是受宠若惊,当场叩拜领旨、恭敬至极。送走太监以后,她抱着圣旨,躺到床上,闷声埋怨道:“坏死了,内阁那帮老头子。”

她发丝微乱,双眼灿若琉璃,直勾勾地盯着谢云潇。

谢云潇想笑却没有笑,只说:“秦州是晋明的根基所在,远比凉州富庶。时不待人,你需得早做准备。”

华瑶一把扔开圣旨:“我知道,你别催我。”

谢云潇躺到她的身边:“你打算何时动身?”

华瑶翻身压住他:“我先查查你的伤势怎么样了。”

“小伤而已,”谢云潇道,“何足挂齿。”

话虽这么说,他也没抬手阻拦华瑶,华瑶就知道他心口不一,其实他挺喜欢被她扒光衣裳吧!

华瑶急不可耐,鲁莽粗暴地扯开他的衣带,但见他的肤质洁净如玉,连块伤疤都没留下。她心念一动,欢欢喜喜地亲了他十几下,他又是一笑,捉了她的手腕,探入他的衣襟,再以“检查伤势”为名,慢慢地游遍各处经脉窍位。

苍天可鉴,华瑶什么也没做,而谢云潇左手紧紧揽着她,害她跑都跑不掉,右手还抓着她的腕骨一路探寻。明明是她压在他的身上,他又含住了她的耳垂,略微用劲吸吮,她就不受控制地喘息起来,心下不愿服输,嘴里便说:“你的声音最好听,常常让我心头发软,待会儿你能不能叫大声点,越大声越好,我喜欢听。”

谢云潇道:“声音太大,别人也会听见。”

华瑶笑嘻嘻道:“人多热闹。”

谢云潇立刻翻身反压她:“你还想要谁?”她怔了一怔,竟然开始凝神细思。

谢云潇强抑怒火,抓了她的双手按在枕侧,低头就吻她的唇,舌尖轻缓地一顶,诱使她张开嘴,深陷无休无止地勾缠。情到浓时,他只把她箍得更紧,边亲她边问:“舒服么?”

华瑶微微仰起头,情潮化作盈盈眼波,听见他的问话,她双眼含光,毫无羞耻道:“嗯……很好很舒服。”

她舔了舔他的唇,尝到清冽的香味,意犹未尽:“你再亲亲我。”还夸赞道:“你好好吃。”

话音刚落,殿外的脚步声渐近,华瑶当即坐直,静听门外之人通报:“殿下,杜小姐、白小姐、金公子三人已来齐了。”

华瑶原以为白其姝傍晚才会到,谁知白其姝来得这么快。她定了定神,慢慢地推开谢云潇。可他倏然把她扑倒在床,垂首在她的颈肩处又亲又吮。她明白他为何一反常态,但她还是说:“我不能让他们久等。”

“你数到十,”谢云潇高挺的鼻梁抵着她的耳骨蹭了蹭,“我就放开你。”他向来是清冷无比的人,这会儿他自降身段、百般蛊惑,她还真有点招架不住。

华瑶只能把声音抬得更傲慢:“一、三、五、七、十!”

谢云潇被她逗笑了。他轻咬了一下她的耳尖,又舔了舔她的耳垂,才依依不舍地说:“你走吧。”

自古以来,昏君难过美人关。华瑶立志要做一代明君,当即默念清心咒,若无其事地问:“那你呢?”

“稍等,”谢云潇披衣下床,淡淡地说,“我去沐浴更衣。”

华瑶莞尔一笑,迅速抽走了谢云潇的衣带,飞快地跑出一段路,任凭素色绸带在她手中飘荡。谢云潇不禁暗想,倘若华瑶愿意和他隐居山野……乱绪一出,他及时止住杂念,只因他深谙华瑶的脾性,也明白她对权位的渴求永无止境。

上个月初,皇帝选调了御林军一百人,专职看守晋明。奈何御林军严治活人,忘了死人,只粗略地核查了一遍运送尸体的马车,没有扒开尸体一探究竟——晋明和他的几位近臣就藏在多辆马车里,强忍着无处不在的尸臭,顺利地逃出了京城。

华瑶早知晋明一定会趁乱离京,便派遣了多名暗卫日夜盯梢。根据暗卫传来的消息,晋明一路向西,横穿虞州,只要他跨过东江,踏上秦州的土地,华瑶再想抓他,便如大海捞针般困难。

晋明在秦州作威作福惯了,秦州官员多半会包庇他,华瑶手头也没有能够公之于众的圣旨,根本就追究不了晋明的罪责。

好在晋明也没有通关文牒。虞州因为瘟疫一再戒严,晋明为了躲避官兵,不得不绕开官道,专走隐蔽幽暗的小道,大大地拖延了他的路程。他甚至不敢涉足城池,时常借宿于乡村野舍,稍作一番休整,便又不眠不休地昼夜奔波,终是抵达了位于东江一百里之外的一处村庄。

村中有一座宽敞的临轩小楼,名叫“风雨楼”。

风雨楼邻近一条弯曲的河流,楼上的景致甚美,远望是青山秀木,近看是绿水板桥,宅舍幽静,门户清闲,比起江南园林有过之而无不及。

晋明的队伍停在了风雨楼的门前。

晋明的坐骑是一匹壮健的骏马,随他长途跋涉千里,行尽崎岖山地,早已疲惫不堪。他环顾四周,未见异常,心底尚在犹豫,风雨楼内跑堂的便出来招呼道:“客官,客官您里面请!敢问您打尖还是住店?”

晋明的近臣岳扶疏道:“打尖,上些好茶好菜。外面那些马,劳烦你照顾了。”

跑堂的连连躬身:“客官您这话,太客气了,咱做的就是伺候人的活儿,哪儿有劳烦一说。”

岳扶疏见他一派和气,便又问道:“你们风雨楼的买卖生意做了多久?”

“几十年了,”跑堂的说,“我爹妈都是看店的伙计。您请放宽心,老店信誉足,伺候客官没有不周到的。”

风雨楼邻近东江渡口,也是一家营生四十多年的老店,经常接待来往于秦州、虞州的商队。这跑堂的见惯了闯荡江湖的三教九流,但看岳扶疏饶有书生风范,晋明又是一身的贵气,便知他们这一行人必是贵客。

贵客出手阔绰,大有油水可捞。跑堂的满嘴好话,吹嘘着风雨楼的热菜热饭,到底把晋明带进了正门。

为了蒙蔽皇帝和太医,晋明在京城时,曾经大量服食过寒性草药,损伤了他的肠胃。他吃不惯野食野菜,心里总念着热菜热饭。且因他距离东江只剩一百里,至今未见到任何追缉他的官兵,也没听说京城二皇子叛逃的消息,他料想京城官员还忙着治理瘟疫,不由得松了口气,静坐在一处靠窗的位置上,闭目养神。

“大当家的,”岳扶疏关切道,“您可还好?”

晋明道:“渡过东江,我才能好。”

跑堂的送来一壶茶。岳扶疏接过茶壶,先为自己倒了一杯。他细品两口,确认茶水无,才道:“乡野之地,粗茶淡饭,您将就着吃点。”

晋明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正当傍晚时分,大堂内还有一群江湖草莽坐在另一处。他们吐息杂乱、内功浅薄,仅有一身三脚猫功夫,远不如晋明的侍卫。晋明没拿正眼瞧他们,他们反倒有意无意地瞥视晋明。

“贱民。”晋明双目微闭,自言自语。

岳扶疏劝谏道:“马儿一路奔波,侍卫们也饥寒交迫,请您静心忍耐片刻之延。等您用过饭,咱们立时上路。”说着,他唤来跑堂的:“小二,咱们要吃个饱!你快些上菜!”

跑堂的露齿一笑:“客官稍等!我这就去厨房代您催催!”他将一条粗布甩到肩头,转身就跑向了后院。少顷,堂倌们从厨房端出几道菜,摆在晋明一行人的桌上。

晋明扫眼看菜,竟是一碟豆芽、一碗苋羹、一盘卤水鸭肉、一盘猪油煮萝卜,以及一盆烙饼咸菜。他微皱了眉头,执起筷子,把咸菜夹进一张烙饼,卷了几卷,鼻间闻到一股猪油的臊腥味。他硬逼着自己尝了一口卷饼,心头默念起皇宫的锦衣玉食,暗生出许多懊怅,真想活宰了他的那几个兄弟姐妹。

傍晚的浮云遮蔽了夕阳,倦鸟归林,霞光惨淡。

距离风雨楼百步之外是一座幽深的山坳,华瑶和她的属下们正埋伏在此地。她快马加鞭,急追晋明多日,赶在三天前追上了他。他人困马乏,而她兵强马壮,本可以一击绝杀,但她硬是拖到了今天……今天必是晋明的死期,她心想道。

“我要他死,”华瑶喃喃低语,“死无葬身之地。”

白其姝离她最近,笑得最轻:“该给他哪种死法呢?枭首、腰斩、车裂,还是凌迟?”

华瑶也笑:“要是能凌迟就好了。”

白其姝的一柄软剑慢慢出鞘。她头戴黑色面巾,神情也被遮掩起来,双目遥视着远方。天近黄昏,残阳颓然欲坠,寒鸦振翅高飞,鸣声凄厉,昭示着一场即将到来的血光之灾。

随着华瑶一声令下,她的第一批侍卫急冲而出。侍卫们包围了风雨楼,喊出了三虎寨打家劫舍的口号:“三虎寨,冤家债!杀公牛,母羊!”

虞州毗邻沧州,当地百姓久闻“三虎寨”的恶名。风雨楼的掌柜乍一听见“三虎寨”的嚷叫,脸色一变,当下就急着去报官。这时的院门已被人紧紧锁住,四面八方的围墙之下站了许多个蒙着黑巾的黑衣人。

掌柜无路可退,慌忙道:“强盗打劫!三虎寨来了!快跑啊!去地窖!地窖!!”

夕阳残照,拉长了劫匪的影子,为首那人依稀是个妙龄女子。风雨楼的护院们练过几年功夫,在那女子手中竟然连一招都过不了。她二话不说,拔剑就砍,不过须臾之间,便把晋明的侍卫砍死了三四个。

晋明眸色暗沉,推桌而起。他戴着一顶罗帽,面颊粘满了浓密胡须,眉毛也涂得又黑又粗,与他平日里的形貌相比,简直判若两人。但他毕竟是华瑶的兄长,华瑶十分熟悉他的言谈举止,但看他神色冷肃,周围的侍卫又频频向他投递目光,华瑶未有丝毫犹豫,提剑往他脸上猛劈。

晋明疾速躲开,脚尖悬挂树枝,眺望远处渡口的位置。

掌柜的、跑堂的、护院的、以及那群江湖草莽,早已逃进了风雨楼的地窖,只留下晋明及其属下坚守大堂,晋明颇觉好笑,心下暗骂贱民!果真是一群贱民!贪生畏死!胆小怕事!要你掏钱的时候,把你当作祖宗供奉起来!遇上盗匪流寇,你就是他们用来献祭的活牲口!

晋明怒发冲冠,不由得大喊道:“众人听令!都来护我!”侍卫们前赴后继地奔向他,他又高喊道:“待我去了秦州,荣华富贵任你们择选!”

侍卫环绕着晋明,晋明转身便想逃走,华瑶及其属下挡住了他的去路,他怒形于色,凌空一斩,直接冲杀华瑶。

华瑶飞跃躲过,步步轻盈,功法精妙,实乃当世罕见。

晋明细看华瑶的步法,终于识破了她的伪装,厉声骂道:“你这贱人!”他眼尾余光察觉谢云潇悄无声息地追近了,只得强忍怒火,跳进风雨楼的大堂,抬脚踹翻灯油,踢烂酒缸,挥袖扔出几支火折子。刹那之间,火光大起,猛火迅速吞噬了布帘,燎烧着风雨楼的屋架房梁。

晋明穿梭在刺眼的光焰里,唯恐谢云潇将他一击绝杀。他不知谢云潇身在何处,只听谢云潇的声音远远传来:“你应当领受刀山油锅之苦。”

晋明不怒反笑道:“哈哈哈哈,纵然我死在此处,也好过你那大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地痛苦几十日!他死前五脏六腑溃烂了!生蛆了,流脓了,长疮了!镇国将军一家子贱骨头!你明知你大哥死在我手上,还一心一意地伺候我妹妹!谢云潇!你大哥是高阳家的刀下冤魂!你是高阳家养出来的一条贱狗!!”

通往后院的唯一出路已被大火封死,晋明披头散发,几近癫狂:“今日你杀我,报不了仇!来日华瑶上位,天下还是高阳家的天下!你大哥含恨九泉之下!恨你把仇人当亲人!”

“我杀了你!”华瑶怒骂道,“你这畜牲养的贱种!!王八蛋!!”

晋明被浓烟熏得睁不开眼。他听见水缸爆裂之声,依稀瞥见一扇窗户开了亮光。他拼尽一口气,爬到窗台上,才刚探出半个身子,守在楼外的谢云潇一剑猛砍下来。晋明旋身跃起,反手横刺谢云潇,冷不防一道剑光自左向右地扫过他的头顶。

红光崩现,鲜血飞溅,晋明连忙后退,只觉脑袋轻飘飘的、空荡荡的,竟是什么也看不清了。他抬手一摸,摸到突兀的颅骨,才知自己的脑袋仅剩右侧一半。

晋明惶恐地瞪大右眼,眼底倒映着熊熊火光,照得华瑶宛如九天玄女。

晋明断断续续道:“弑兄之人,罔顾人伦……你逆天违命……不得好死……”

华瑶依旧戴着面巾,只露出一双澄明的眼瞳。

她的眼角沾着几滴血,那是兄长的鲜血。她还笑得出来:“皇兄,你马上就要死了。你会被自己的刀下冤魂生吞活剥。你作孽太多,根本没法子化作厉鬼,找我报仇呢。”

晋明头晕目眩,恨意滔天。

他有心无力地躺在地上,血水从嘴角流出,短暂一生中的诸多场面似是走马灯一般从他眼前一晃而过。他看到了父皇、母妃、太后、朝臣……这一生享尽富贵荣华,到头来竟然一事无成,还被华瑶一击毙命。他在极度的痛苦中回忆起十四年前的某一天,华瑶年仅四岁,她的生母去世了,太后派人接她进宫。她一介贱民之女,木木呆呆地低着头,站在御花园里,浑似一条丧家之犬。

萧贵妃高坐楼台之上,哂笑道:“好可怜的小丫头,活不了多久了。”

萧贵妃的侍女附和道:“娘娘所言甚是,有娘生没娘养的小丫头,命薄福薄,偏要进宫,生死存亡都是没准头的事儿。”

年仅十三岁的晋明立在一旁,沉默不语。

御花园的树木郁郁青青,淑妃分花拂柳,翩然而至。那日的淑妃穿着轻罗软银长裙,佩玉冠犀,步步生莲。

淑妃也才二十岁出头,久未有孕,膝下无子,对华瑶喜欢得紧。她弯腰抱起华瑶,再坐到一张石凳上,华瑶便搂住她的肩膀,满心委屈似的,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淑妃掏出手绢为华瑶擦泪。华瑶哭得更伤心了,抱着淑妃不撒手,啜泣着喊道:“娘亲,娘亲……”

萧贵妃见状一笑,低叹道:“淑妃也不怕惹祸。不是她自个儿肚皮里爬出来的孩子,养不熟的。人世间多的是恩将仇报的白眼狼——你给我谨记这个道理,你要紧握权柄、恩威并施,偶尔从指缝里漏出些肉末儿,让群狼围着你转,奉你为头狼,视你为龙首,听明白了吗?”

晋明躬身道:“谨遵母妃教诲。”他侧目,又见淑妃温柔耐心地哄着华瑶,他便心想,等到二十年之后,他高居上位,深谙帝王之术,而淑妃、华瑶这等软弱无能之人,皆要跪伏仰瞻他的天颜。

世事光怪陆离,颠来倒去,他怎么也料不到,昔日壮志未酬,他已殉身虞州,杀他之人正是当年那个缩在淑妃怀里痛哭失声的小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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