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订亲(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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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多年前,陈望春和刘爱雨开始了一场有趣的长跑,起点是油坊门,终点是北京。

油坊门学校校长徐朝阳当裁判,他在地图上精确地计算出,这次长跑直线距离1800公里,顶40多个马拉松。

徐校长左手按着陈望春的头,右手压着刘爱雨的肩说:“八仙过海,各显其能,你们谁先在北京扎下根,谁赢。”

这是硕果累累、金风送爽的1992年秋季,开学的第一天,油坊门的大部分学生没有去学校,而是聚集在村子东头的池塘边狂补暑假作业,他们有的趴在草地上、有的靠在树身上、有的骑在树杈上,五花八门、造型奇特,但都无一例外地挥笔疾书,这大概是他们一年之中最认真最专心的一天。

池塘边这一幕怪异的景象,使村里人又好气又好笑,他们说,要是每天都这么学,一个个早就高中状元了。

油坊门西高东低,每逢下雨,家家户户的雨水都汇集到路边的水沟,再由水沟排到池塘里。

油坊门虽然是个偏僻贫穷的村庄,但早在几十年前就有了完善的排水系统。每年秋雨连绵季节,当别的村庄饱受水患的蹂躏时,油坊门却安然无恙,这都归功于刘爱雨的爷爷刘秉德,当年慷慨解囊,给村子修了两道排水沟。

雁过留声,人过留名,即使刘秉德早在1953年驾鹤西去,但村里的老人,仍然记得他做的善事,一直念念不忘。

几场大雨之后,池塘的水位猛涨,一人多高的芦苇被淹没了一大半,剩下的半截也弯下了身子,硕大的穗子轻轻地抚摸着水面,划出了一圈圈涟漪;一群汲水的鸟雀,被孩子们惊扰地四散飞起,落在远处的树枝上,叽叽喳喳地发着牢骚。

只要有水,池塘便是孩子们的乐园,打水仗、捉迷藏、滑冰、堆雪人,一年四季都有精彩的节目。

村里的捣蛋鬼王东亮,看电影《闪闪的红星》时,被大江上游弋的竹排迷得神魂颠倒,想过一把劈波斩浪的瘾,他偷偷地拆了他家的门板,经过十几天的奋战,照葫芦画瓢,终于做成了一只简易的小船。

小船试水的那一天,几个男孩子吭吭吃吃地,将隐藏在小树林里的小船抬到池塘边,东亮挥着一根长长的竹竿,神气活现地指挥着,小船被推下了水,东亮跳上船,他挥动竹杆,照着电影里的样子划起来,但无论他竹竿怎么拨,小船只是在原地打转转,一步也不往前走。

池塘边的孩子哈哈大笑起来,东亮又羞又怒,干脆跳下水,推着小船前进,他推了一个来回,然后问:“你们想不想坐船?”

大伙齐声说:“想!”

东亮将他们分成两组,一组推船,一组坐船,一个来回交换。

那天,孩子们玩疯了,期间,由于船小超载,发生了几次翻船事故,孩子们落水了,一个个成了落汤鸡。

池塘的水,最深处也只有一米左右,不会有溺水淹死的危险,所以,第一次翻船是偶然的无意的,后来几次则是他们人为制造的,纯粹为了追求刺激。

几天后,东亮居然学会了划船,再也不需要下水推船了,但他又加了一个条件,坐船要买票,可以是钱,也可以是糖果、瓜子、水果,总之不能白坐。

随着东亮划船技术的提高,他已不满足在小小的池塘里扑腾了,他梦想着在大江大河、甚至大海里去乘风破浪,可惜,流经油坊门的小河,宽不到两米、深不及小腿,载不动他的雄心壮志。

晌午,天气燥热,天上没有一丝云,太阳火辣辣地照着,树上的蝉拼命地叫着。

村里的孩子们都聚集在池塘边,信马由缰、无拘无束的暑假生活画上了句号,他们小小的心里装满了惆怅和忧伤,他们打开书包,极不情愿地写起了作业。

油坊门学校的学生,一旦放了假,就像脱缰的野马,把学习和作业都抛在了九霄云外,他们玩得昏天黑地,偶尔想起还有假期作业这码事时,便自我宽慰,再玩几天,假期还长呢。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一眨眼就开学了,在父母的责骂声中,点灯熬油地狂补作业,人人恨不得再长出八只手,忙得废寝忘食、累得人仰马翻。

为彻底扭转这股歪风邪气、重塑油坊门学校良好的学风,上学期放学时,徐朝阳校长严厉地要求所有亮生要按时完成假期作业,否则不让报名入校。

由于他举例子打比方,长篇大论地阐述知识的重要性,使讲话时间显得过长,后面的学生不耐烦了,摇头摆屁股的,他面目狰狞地威胁说:“你们这帮兔崽子等着吧,我又想了个挠痒痒的方法,欢迎你们免费试用。”

油坊门是一所八年一贯制学校,一共有15个教学班,小学部6个,初中部9个,有600多名学生,40多名教师。学生们最怕的是徐朝阳,别看他整天笑眯眯的,见到学生都亲昵地摸摸脑袋、揪揪耳朵,但他灿烂的笑容后面,或许隐藏着阴险和狡猾;滴溜溜转着的眼珠子,说不定琢磨着什么整人的损招,即使全校最调皮捣蛋的王东亮,见了徐朝阳,也要装作像老鼠见了猫,战战兢兢的,以免吃苦头。

王东亮常愁眉苦脸地说:“徐朝阳白天摸我一把,我晚上肯定做噩梦;他就是太上老君的炼丹炉,再生硬的铁疙瘩,他都能给化成水。”

徐朝阳校长惩治学生的手段千奇百怪。当初,王东亮趴女生厕所,被告发了,徐朝阳拍案大怒,要狠狠地教训王东亮,杀猴骇鸡。

徐朝阳把王东亮叫到校长办公室,王东亮一进来,徐朝阳就关上了门,王东亮很紧张,不知道他又要祭出什么杀手锏。

徐朝阳校长让王东亮双眼紧闭、单腿站立,王东亮一听,差点笑出了鼻泡,这太简单了,算什么挠痒痒?徐朝阳把惩罚叫挠痒痒,挠痒痒是被挠的人舒坦,而徐朝阳的挠痒痒,却让被挠的学生痛苦不堪。

徐朝阳校长瞅着嬉皮笑脸的王东亮,挥着手里的戒尺说:“紧闭双眼、单腿站立!”王东亮照着做了,但没有五秒钟,他就摇摇晃晃,身子不加控制地筛糠,他的脚刚一落地,徐朝阳手里的戒尺就闪电般地抽在他的脚踝上,像毒蛇咬了一口,火辣辣地疼。

接下来的一幕是,王东亮像一只在烧得通红的铁鏊上挣扎的青蛙,不断地跳跃惨叫,他的悬空的脚,只要一挨地,就被徐朝阳准确无误地击中,那把戒尺魔化成了一条训练有序的毒蛇。

那一天,王东亮的腿上添了无数条疤痕,到晚上睡觉时,肿得青紫透亮。

王东亮听说盐水能消毒杀菌,他从罐子里抓了一把青盐,用水泡了,拿一团棉花,沾了盐水擦,有的疤烂了,出血了,一沾盐水,钻心地疼,他咬牙忍着,擦完伤疤,脊梁上都出汗了。

王东亮一瘸一拐地走路,他父亲得知详情后,专程去学校,喜滋滋地给徐朝阳敬了一根兰州牌香烟,由衷地感激:“打得好,打得好,不打不成材。”

徐朝阳校长笑眯眯地说:“不是打,是教育。”

王东亮的父亲赶紧说:“对,徐校长教育有方。”

全校乃至全县跑得最快的王东亮,那几天成了一只蜗牛,他每天早早就从家里起身,赶往学校,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个学生,轻盈的小鹿一样从他身边蹦蹦跳跳而过,他只能拖着两条伤腿,在好朋友陈望春的搀扶下,一步一步地挪。

王东亮始终没有弄明白,为什么一闭上眼睛,单腿站立就会那么难?

六年后,当陈望春成了高考状元后,王东亮再一次抛出这个让油坊门孩子困惑许久的问题,陈望春也解不开这个谜,但他郑重地说:“我到了北京后研究研究。”

徐朝阳的挠痒痒除了单腿站立,还有放风筝、荡秋千、蹲马步、数芝麻、捉蜜蜂等等奇葩怪招,尤其是舔脚板,让很多学生魂飞魄散。

有一段时间,油坊门学校打架成风,屡禁不绝,哪个老师都没办法,徐朝阳说我试一试,闻之色变的舔脚板酷刑便出笼了。

犯错的学生,脚板上涂上盐水,让羊舔。

羊是学校的。在九十年代初期的油坊门八年制学校,学校不但养猪养兔,还养了几只奶羊,每到五一国庆,学校杀猪宰羊,全校师生美美地改善一下伙食,那是仅次于过大年的好日子。

羊奶专供几个德高望重的老教师补充营养,徐朝阳校长宣布,学校的养羊规模还要扩大,要产更多的奶,争取有一天,让每个学生,每天早晨都能喝上一杯鲜奶。

徐校长通过研究,发现欧美日本的学生,体质之所以优于中国学生,是他们每天都喝牛奶;我们没有牛奶,但有羊奶,学生的体质是个大问题,少年强则国强,振兴中华要从娃娃喝羊奶抓起。

犯错的学生平躺在乒乓球台上,两个学生按着手臂,两个学生压着腿,两只脚伸出球台,悬空等待;羊牵来了,伸着长长的舌头,在众目睽睽之下,卖力地舔着犯错学生的脚心,几分钟前还凶神恶煞、号称刀枪不入的好汉们,在柔软的羊舌头的攻击之下,疯狂地大笑、难受地流泪、痛苦地哀求。

三番五次后,徐朝阳才收了刑具,观看的学生手心里都出了汗,额头上亮晶晶的,徐朝阳笑嘻嘻地说,以后有打架斗殴的,如法炮制。这杀猴骇鸡的一招,使油坊门学校在接下来的七八年里,风平浪静,波澜不兴。

王东亮的作业一个字都没动,他是全校最懒的学生,他也背着书包,来到了池塘边。

池塘的水齐了岸,水域面积几乎扩大了一倍,这是多年未见的壮观景象,王东亮受不了水的诱惑,他放下书包,先玩个尽兴再说;他不怕受到徐朝阳的惩罚,他感觉自他参加县上的运动会后,徐校长对他温和多了。

王东亮把小船从芦苇丛里划了出来,说:“船来了,谁坐船?”

大伙都忙着做作业,没有人接王东亮的话茬,他就一个人划着小船,在池塘里晃悠,他看见了刘爱雨,便央求她唱个“洪湖水浪打浪”。

刘爱雨骑在池塘边一棵倒卧的树上,心不在焉地做作业,她既想跟王东亮玩水,又害怕徐朝阳的惩戒。

王东亮看刘爱雨不搭理他,又让陈望春唱“小小竹排江中游,巍巍青山两岸走”,只要陈望春肯唱,他就把那套《神雕侠侣》借给他看三天。

王东亮的表哥有一柜子的书,其中就有几套金庸的武侠小说,他表哥今年考上了大学,这一柜子书就全归王东亮了。别看王东亮不喜欢念课本,但他喜欢看杂书,尤其是金庸的武侠小说,他几乎看遍了。

每天下午的课外活动课,王东亮在操场边的小树林里说武侠小说,他先说《射雕英雄传》,讲到高潮处,便不讲了,这时候,大伙正听得入迷,胃口都被他吊起来了,他突然不讲了,说:“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卖一个关子,背上书包回家去。

自从王东亮开讲武侠小说后,大伙的魂就被他勾走了,人人都巴结他,这个给他几颗糖,那个给他一袋瓜子,有的甚至把家里的烟和酒偷了出来,孝敬他,只求他把没说完的书说完。

陈望春不喜欢听书,他喜欢看书。现在,王东亮答应借给陈望春《神雕侠侣》,陈望春高兴坏了,放声唱了起来“小小竹排江中游,巍巍青山两岸走,雄鹰展翅飞,哪怕风雨骤……”,陈望春一唱,王东亮来劲了,他夸张地模仿着电影里的动作,当陈望春唱到“砸碎万恶的旧世界”时,王东亮突然一声怪叫,从船上纵身跃起,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引起池塘边孩子一片热烈的欢呼声。

陈望春的父亲陈背篓,急匆匆地赶到池塘边,对正在唱得不亦乐乎的陈望春怒吼:“你个兔崽子,还不到学校去?我抽你的筋扒你的皮。”

陈望春磨磨蹭蹭地收拾书包,陈背篓两三步抢过来,一把揪住陈望春的耳朵,陈望春趔趄着身子,龇牙咧嘴地倒吸着冷气。刘爱雨看见了,伸手去拦,被陈背篓不客气地一把推开。

这时,刘爱雨的父亲刘麦秆,光着两只大脚片,也气呼呼地撵了来,攥住刘爱雨往学校走。

刘麦秆和陈背篓不同寻常的举动,使王东亮觉得这里面大有名堂,他嗷地叫了一声,看戏了,看戏了。池塘边的孩子,匆忙地收拾了书包,跟在王东亮的后边跑。

陈望春被父亲提溜着,脚不点地;刘爱雨的手腕差点被她父亲捏断,两个孩子摸不着头脑,挣扎着,但都遭到了痛斥。刘麦秆和陈背篓相互狠狠地瞪着,恨不得把对方一口吞下。

令刘爱雨和陈望春惊讶的是,村里的老掌柜六爷和村长牛大舌头也来学校了。

六爷辈分高、性子烈、脾气暴躁,村里的事做一半主;村长牛大舌头当着剩下的半个家,他腰带上拴着一个红印章,村里人叫戳子;当兵、上学、招工、结婚、领补助,都得村长牛大舌头点头,他不识字,不会写同意两个字,但他会盖戳,戳子一盖,啥事都能行得通。

六爷快七十岁了,头发稀疏、胡子雪白、但牙齿基本完好,早几年还能咔嚓咔嚓咬核桃;这几年不咬核桃了,只能吃软柿子。

两位掌舵人同时显身油坊门学校,表明此事非同一般,现场弥漫着一股凝重的气氛。

徐朝阳看着站在面前的陈望春和刘爱雨,叹口气,问:“真要比?”

陈背篓和刘麦秆异口同声说:“比!石头上打乌龟,来个硬碰硬。”

村长牛大舌头中午刚喝了酒,正躺在炕上睡觉,硬是被陈背篓和刘麦秆叫起来,说要当个见证人。

村长牛大舌头从家里走到学校时,仍在半醉状态,他身子软软的,困乏至极,好好的瞌睡被打搅,他不高兴地冲陈背篓和刘麦秆嘟囔:“你俩简直就是两只狗,一会好得碰头摇尾巴,一会又咬得狗毛乱飞。”

徐朝阳校长说:“那就赛吧,谁先跑到北京谁赢。”

一听说跑,王东亮满头大汗地挤进来,问:“谁和谁跑?往哪跑?”和陈望春刘爱雨同班的王东亮,在今年全县春季田径运动的赛场上,他裸露着黝黑的胳膊,两条细长而又肌肉饱满的腿,驰骋在跑道上,遥遥领先于其他选手,第一个冲线,勇夺3000米冠军,观众给了他热烈的掌声。

王东亮为学校争得了荣誉,地位直线上升,即使违纪,徐朝阳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更不会对他再施以舔脚板的酷刑。

在得知刘爱雨和陈望春不是真的比赛长跑,而是比学习、比考试时,王东亮打了一个乏味冗长的哈欠说:“没意思。”

徐朝阳校长说:“陈望春刘爱雨,今天是初一的第一学期第一天,你们开始跑吧,谁先跑进大学,先跑进北京城,谁就赢了。”

十二岁的陈望春和刘爱雨懵懵懂懂的,他们完全不知晓这次长跑的目的和意义,就被撵上了漫无尽头的跑道。

徐朝阳老师遥望着北京的方向,忧心忡忡地说:“这一路,沟沟坎坎、山长水远,就像唐僧取经,得经历九九八十一难啊。”

陈望春和刘爱雨从一年级起,两人就是同桌,已经坐了五年。

刘爱雨俊俏清秀、聪明伶俐,小到编织大到剪裁,手艺上的活一看就懂,一学就会。

刚上学时,刘爱雨懒得写字,一直恳求陈望春代劳,陈望春说:“行,但我要摸摸你的牙。”刘爱雨有两只小虎牙,一笑露齿,显得淘气可爱。

刘爱雨张开小嘴说:“摸就摸吧。”陈望春摸着她尖尖的虎牙,觉得和小狗的牙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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