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澜起(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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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咯噔”一下,便不走了,可想而知是撞到了什么东西。

谢深额头一磕,十分不愉地惊醒。

他这一路,从青州岐山赶到盛京,足足走了三月,风尘仆仆,忍着眩晕不适,还要时不时听他老师宋冼州絮絮叨叨念着今年春闱的事,头都大了,这下好不容易逮着时间眯一会儿,全教这给毁了。

他面色苍白地掀开车帘,方欲唤小厮看看前面出了什么事,忽就愣了一下

——他们已然抵达了城门口。

此刻天色将暗,只见远远的,五城兵马司的人围了一圈,微寒的春雨里,兵士腰间的佩刀被洗的雪亮。

看这架势,俨然是要捉拿什么人。

“看样子,十五那件事闹得不小啊。”他一回头,却发现不知何时,他那刚刚还熟睡的老师宋冼州也醒了,正扒着他的肩膀,探头探脑地,朝外望去。

宋冼州年近四十,面容儒雅,气度清俊;世传他学贯古今,尤善修史,文采斐然;他曾于翰林院主持修撰当代文史、山河人物志等,在当代士林间,有“笔下惊鸿”之称。

世人皆赞其学表当代,堪当大儒美名。

实际上,他性格欢脱懒散,谢深十三岁便成了他的入室弟子,他一年到头也不呆在学府,到处带着谢深游山玩水,兴致上头,便随便上上一课,美其名曰游学。

他们相伴多年,基本上他放个屁,谢深便能猜到他欲做什么,这下见他这幅情态,谢深便觉大有文章可循。

但饶是宋冼州身形清癯,那么一个成年男子扒在他肩上,他少年身板,也着实不能吃消。

于是,谢深便不动声色地缩了缩肩膀,整了整衣襟,往回靠着,优雅地坐回原处。

宋冼州见谢深这一脸嫌弃的模样,面上表情不变,心中却觉有趣得紧。

这孩子素来毛扎得很。

他见没有肩膀靠了,倒也不急,也不叫人放下帘子,自己挪到车门口,懒懒往车辕上一靠;那双绣着兰枝的宽袍大袖,一时便如卷云般,随意摊散;他舒服地眯了眸,又是一副没骨头的懒样。

谢深只静静地看着老师挪动到车门口,低头,没说话,默默抿了口茶。

宋冼州所言十五宫宴一事,当时他虽远在青州岐山,也略有耳闻。

大楚自建朝起,三百年来,便一直与雁岭草原上的五胡摩擦不断。

边塞苦寒,五胡游牧为生,不改野蛮习性,每至冬月,胡人每叩关南下,皆免不了一番烧杀掳掠,长此以往,西北百姓深受其扰,苦不堪言。

彼时朝廷无力,只得年年以岁币相赠,换边关一时太平,但饶是如此,也止不住胡蛮年年犯边。

直至去年——大楚景元帝,建中二十六年十月,西北军主帅魏铭,率左翼先锋主力,绕道雁岭,突袭嘉兰草原,一举击溃勒丹、乌那、狄部三部,斩戎、羌二部可汗,瓦解五胡联盟,收复雁岭一带;经此一役,五胡大创,短时间内,再无力犯边。

今岁春,五胡递书,请求议和。

朝廷这下可炸开了锅。

支持者口称连年战事,百姓赋税沉重,需修养生息;反对者为则边关百姓请命,言一举歼灭五胡,便可一洗国耻,还边陲数年太平;朝廷吵吵嚷嚷,不可开交,多方派系,错综复杂。

总之,经过多方扯皮,五胡使团于今年正月初三抵京,圣上亲赐十五宫宴,为五胡接风洗尘,以彰显我朝上国之姿;熟料就在这十五宫宴上,使节与圣上双双中毒,圣上盛怒,着令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司彻查此案,使团至今还扣留盛京,议和一事悬而未决。

谢深的视线一直盯在宋冼州斓袍袖角那一片绣得乱七八糟的兰枝上,在手中春茶袅袅的热气里,渐渐失了思绪。

他幼时便离了盛京,对京中之事早已模糊不清,甚至与父母亲人,关系淡薄,更惶论朝廷政事,可他隐隐觉得,这议和之事,远没有那么简单。

宋冼州带他游历时,曾去过一次边关。彼时他还是个娇生惯养、戚戚艾艾的小少爷。

他虽出身清贵,但不为他爹所喜,所幸,他是谢府嫡子,纵不得宠爱,也依旧锦衣玉食;唯独他父谢雩,望向他的目光里,总是不经意间,透露着些许薄凉。

像一根刺,扎进他袒露的柔软肚腹里。

他不知寻常人家父子相处,是个何等模样,但谢雩贯来冷漠,对他不闻不问,他二人若有交谈,也不过几声敷衍问候,他甚至……

连见都不愿见他一面。

他儿时,最畏惧的,便是谢雩的目光。

既冰冷,又无质,望着他,仿佛在望着什么没有生命的东西。

他那时尚且不知,不止是他,谢雩对任何人,都是如此,可他那时却只当他厌恶极了他。

在他的眸光下,谢深贯既卑微,又敏感。

像一只孺慕的小兽,眼巴巴地上前,送上他袒露的肚腹,却被他毫不留情地,一脚踢开。

或许这世间亲情,抑都是如此,如若不爱,那便化了刀,伤人最深。

因此,他一边小心翼翼地护着自己柔软的内心,一边警惕着,竖起了浑身的刺。

他在亲情的渴慕与现实的冷漠里,苦苦挣扎,求而不得。

宋冼州不会带孩子。

他们刚进西北地界时,又弄丢了盘缠,不得已,只能作画写字去卖,换点银子,就这样磕磕绊绊进了边关。

刚开始,他哭闹着,手足无措地指责这简陋的环境、粗陋的衣食;西北风沙强横,他娇嫩的肌肤被那风刀霜剑吹得皲裂,偏宋冼州还洗坏了他的衣裳,缝缝补补,损坏得不成样子,磨得他手脚生疼。

恶衣粗食、穷山恶水,这是他对边关的第一印象。

可他也记得,那大漠的风沙、绵亘千里的戈壁与土丘、广阔的荒原,那中原地区所没有的壮丽与荒芜之景,饮尽风沙、甚至是饱饮鲜血地袒露在他眼前,开阔、坦荡——令他生生为自己狭隘的胸襟感到点点羞耻。

他们从沧州一路游过西北,抵达边关,一路上所经的城镇,大都十室九空

——除了战争,还有一路肆虐的马匪。

有时,他们所经的城镇人烟稀少,或者都是目不识丁之人,字画卖不出去,他们便不得不继续赶路,露天、或是在荒芜的野寺里休息。

他们的最后一站,是在雁岭的城楼上。

彼时已至黄昏,胡兵叩关甫退,他望着远处冉冉孤烟,看着那轮红日,慢慢地从草原上落下,落进不远处雁岭皑皑的雪线里,给那雪白的山头,染上艳丽的霞色。

芦草丛生。

几只鸥鹭掠水而去,耳边胡马鸣啾,胡笳苍凉。

宋冼州倚在城墙上喝酒,和着悠悠的曲调打着拍子,曲不成调,但眸色深远。

“老师,”那是他第一次如此郑重地称呼他。

“……为何?”

他问他“为何”。

那时他尚不能理解这“家国”、这“天下”,只是看着他身边城墙上的这些将士,默不作声地咬掉方才作战时误中的流失,拆掉鲜血淋漓的绷带,咬着牙裹上伤药,闷了一口烈酒,便相约着欢呼起来。

他留意了他们劫后余生的喜悦,却忽略了他们眼底的悲壮。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宋冼州说,“然当今士大夫眼中,都“视国为家”;甚至重国于家。”

“那些平头百姓、边关将领,对于他们来说,家,才是他们一生的全部。”

“殊知,今日他们击退胡虏,便可保自己家人今日安宁。”

“若边关有千千万万将士,那便可保边关千千万万家庭安宁。”

“边关千千万万家庭安宁,大楚边陲便安宁。”

“大楚边陲安宁,大楚三百年国祚——便安宁。”

这,便是他们眼中的“大义”、他们眼中的“家国”。

书言大学之道,在明明德。

而所谓平天下再治其国者,上老老而民兴孝,上长长而民兴弟,先诸己再求人,——这,是为人君者。

然士大夫治国,必知晓民之所向、通民之所意,这便是我带你来的目的。你,可知晓了?

你口中的“国”是千万人的“家”。

家不成,国不在。

然,为一人之家,是献小爱;而为苍生立命,才可称之为“大爱”。

才可称之为“博爱”。

并非只有单薄的亲情才可称作“爱”。

这世间,有形形色色的爱:情爱、亲人之爱、师生之爱、边关将士之爱、士大夫之爱

——博爱。

宋冼州了察觉他心中的怨怼和薄凉,他一直期望他能放下心中的隔阂,不是成为一个口中反复苍白经义、却满心狭隘仇怨的利己之徒,而是成为一个能真正“修身、齐家、治国”的士大夫。

因此,他带他去边关,意在拓他格局

——他告诉了他,什么是“家”、他告诉了他什么是真正的“博爱”。

以至于往后多年,他依旧忘不了那日雁岭前,是大漠孤烟、银鞍白马、雪渡芦花。

而他身后,是旌旗烈烈、是千万将士在硝烟中流尽的血泪、是宋冼州口中千万人心底的“家国”。

因此,他至今尚不能明白,朝廷为何要议和?

况且,下毒案一查查了近两月,至今都未能揪出凶手。

谢深略一思忖,竟咂摸出一丝不对劲儿来。

宋冼州看他眉头紧皱的样子,心中觉得有趣的紧,便开口提点道:

“下毒不是关键,关键是这幕后之人,似乎并不赞同议和。”

谢深立刻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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