渊中月(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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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站直了身,竟似与他差不多高。

陆旻挑挑眉。

“嗯……咳咳。”他见少年一直背对着他,自顾自地斯条慢理理着衣物,不禁轻咳了一声。

这副认真的情态,陆旻不禁联想起,南华观里,青阳饲养的那两只仙鹤。

青阳曾言,鹤类天生孤傲,性疏喜洁,那两只白鹤身上若染了尘,梳理羽毛时,便也是这般模样。

低头乍恐丹砂落,晒翅常疑白雪消。

可洁癖得紧。

少年人闻言转身,明月相照间,眉心赫然一点朱砂。

朱砂。白衣。鹤氅。

“你是辩机鹤子谢静渊?”

陆旻不禁想起,最近盛京城传得神乎其神的那神仙少年,一时间便忍不住惊异地开口询问。

“非要这般说的话,那便是在下了吧,”熟料谢深闻言,却是朝陆旻淡淡一笑,优雅地行了一揖,“‘辩机鹤子’愧不敢当。谢某谢过陆指挥救命之恩。”

他笑得虽是浅淡,可陆旻却一时看了呆眼,心底不觉愣怔了两下。

这少年,长得也忒好看。

神仙似的。

无怪乎“鹤子”之名。

他忽后知后觉地红了一下脸,随即便立即摆摆手,推说道:

“谢公子客气。”言语间,竟不知不觉用上了敬称:

“陆某一介武夫,粗人一个,方才若唐突了公子,还请谢公子千万见谅。”

谢深知他善意,便扬起淡笑,和声劝慰道:

“哪里。”

“陆指挥武艺高强,男儿气概,谢某艳羡不及,不觉唐突。”

陆旻见他如此客气,顿时有些不好意思,他笑了笑,嘴角露出两个酒窝,却忽的,又想起什么似的,追问道:

“谢公子为何会出现在房内?”

说到这儿,他不觉皱了眉,语带严肃。

谢深知他心生疑惑,职责所在,便不觉谨慎些许,又思及眼下正当要紧时候,也不多与他客套,迅速将今夜见闻简略了一番,说与他听。

他二人尚未说完,却忽见谢泓脑袋从露台上伸出来:

“大哥——”

谢深忙停了声,朝谢泓摇摇手,回道:

“阿泓!”

他以为他担心他,方欲道他没事,熟料谢泓却不停指着楼前,朝他大喊道:

“那个人跑了!!”

朱校跑了!!

谢深惊得与陆旻对视一眼。

“追!”

*******

雨收云散,明月升悬之际,黄林甫才从谢府里出来。

此刻已近戌时,夜深人静,定国坊内惟闻几声梆响,便寂静如初。

他费力地钻入轿内,灯火如豆,映得他堆满肥肉的脸上,一片狰狞。

轿子动了起来,他疲惫地闭了眸,脑中却思索不停。

方才,谢雩狠狠地羞辱了他一顿。

他知他素来瞧不上他,不光是谢雩,这满朝世家权贵里,大抵都是看不起他的。

他出身市井,无甚学识,靠着妻家,才勉勉强强爬上仕途;建中年那会儿,不抵从前门阀持政,他这种小门小户,也有机会进入官场;只可惜朝中派系林立,清流又大都孤芳自赏,才华横溢,自是瞧不起他这种市井油滑小民,他只好转路去投了门阀权贵,走上了先前寒士的老路,憋憋屈屈像条狗一样,受人指使,还背上了骑墙骂名!

他心知清流容不下他,便只好憋着一口气,二十年来,老老实实呆在士族阵营里,唯唯诺诺,可那些清流从不肯放过他!

谢雩!谢雩!

他方才有多低声下气,现下就有多恨!

不,还不止谢雩!

这些年来,他受过的辱,又何止这些?

他暗暗地捏紧手中茶盏,只觉那些当朝名士的嘴,合该拖进诏狱里!受尽十万八千种酷刑,他方才解气!

还有那些该死的士族!

若有朝一日,他定然一个都不放过!

想到这儿,他不禁深深吸气,阖上了眸,掩去眼底痛沉的暗恨、与深深的嫉妒。

不过……

那些个世家贵族,又有哪一个,是省油的灯呢?

想到今晚这一趟的来意,他又不觉露出一丝苦笑。

……

他这般想着,没过多久,轿子便停了。

他便知,这是到了。

本朝官员,大多居于内城东侧的定国坊;定国坊位于皇城根儿脚下,距宫城和各司衙门都不远,坊内不大,彼此离得也近,各官员上朝串门,都眨眼的功夫,方便的紧。

轿子停在了黄府前门口。

他不着痕迹地轻叹了一声,理了理思绪,方才深吸口气,迈进了自家府门。

如同迈进什么龙潭虎穴一般。

他尽力挺直了腰背,试图缓解自己内心的紧张感。

直至他迈入自家正堂。

彼时已至夜深人定之时,寻常人家,灯火已熄,连一声犬吠也无;而黄府正堂内,则灯火通明,熙熙攘攘坐着几人。

那几人似是刚散了牌局,正端着茶,坐在黄花梨的云椅上休憩,交头接耳,小声说着什么话。

“侍郎回啦。”

他方一进门,就听他那顶头上司,刑部尚书林绹,热切开口道。

今晚坐着的这一帮人里,就属他最着急。

黄林甫在心底暗暗翻了个白眼,不觉腹诽,他能不急吗?这老匹夫年逾五十,却成日里屁事不干,这下他刑部出了事,自己拉不下脸,偏拉他出去讨谢雩的骂!

他心底虽这么想着,面上却依旧不显,毕恭毕敬地上前去,朝他行了一揖:

“林大人。”

听他这么一说,这堂内坐着的人都放下了茶盏,视线齐刷刷朝他瞥来,俱是些许迫切与期待。

“侍郎现下可回了。”

“那,你带去的我们的人,可曾得手了?”

众人尚未说话之际,却见堂正心站着的那道高大的人影缓缓回了身,朝他沉沉开口道。

正是当今七望之首、户部尚书,辅国公贺知。

黄林甫不禁打了寒噤。

谢雩脾气差,可这位的脾气,却暴烈得更胜其十倍。

在场的各位里,就数这位,最令他发怵。

这贺知辅国公府出身,身份尊贵,地位煊赫;盛京七望里,贺氏一族又向来位高权重,尤专出文臣,先代曾连出五位宰辅,门生更是遍布朝野;这贺知虽是生了副儒雅随和的书生模样,却身形高大魁梧,脾气更是暴烈,性子专横,不如意之时,怒火上来动辄便是暴喝打骂;他在他手下多年,自是怕极了他。

他知今夜事未办成,却依旧不敢糊弄隐瞒,只得哆哆嗦嗦回道:

“回……贺公。咱们的人……不幸……未能得手……”

“哦?”熟料贺知只是挑了挑眉,似乎并未如他预见的那般发怒,只随意翻了翻手中的账本,慢不经心地问:

“那咱们的人,可是碰上了谢家二郎?”

谢家二郎。

这名字一出,不光是他,在场所有人都表情抽了抽。

“没,没有,”他心底苦涩,却也只能实话实说,“他们知晓这谢家二郎难缠,下官之前也叮嘱过,这小子是个刺头,搜寻时,便特地绕着他,不曾与他正面对上……”

“可饶是如此……”

“谢相抄掉的那几箱蓬莱香……仍是未能搜到……”

他越说越胆战,声音越来越小,额角不停冒着冷汗,只恨不得当场将自己缩成一团。

“砰!”

果然,他话音尚未落完,却见工部侍郎陈余庆猛地把茶盏往几上一掼,贺知还尚未开口,他便急急数落道:

“这谢家二郎都没碰上,你们的人还什么都搜不出来?干什么吃的!”

在场的各家里,这蓬莱香一事,除了贺家,就属他陈余庆掺和得最多。果然,他此言一出,这老匹夫就率先坐不住了。

黄林甫随即便脸上挂上苦笑,状似无奈地陪笑道:

“大人,这……下官也为难啊……”

心底却暗暗腹诽,不经意间,还带上了些许轻蔑。

这蠢货平日里捞油水倒是积极,出了事情向来都是瞎指挥,这夜探谢府的馊主意,便是这家伙出的。

果然,他这一卖惨,就有人好心出来帮他说话,给他个台阶下。

“哎,陈侍郎,你莫着急,”却只见陈余庆身旁坐着的那位言侯,忽地甚少开了口,拉了拉他的袖子,和声劝道:

“谢相贯来谨慎,这蓬莱香不在谢府,也可能在别的地方嘛……”

“哎呀,你懂个屁呀!”陈余庆心里正急,便暴躁地甩开袖,忽的又想起旁边这位是言侯,话已出口,不禁一噎;随后才反应过来,有些后悔,只好闷闷的解释道:

“下官不是这意思,侯爷莫怪。”

“只是,就是因那谢雩素来谨慎,下官才知晓他有个习惯,若有要紧物,他向来是藏在自己家的,所以……”

言侯乍被他甩了脸色,却也不见生气,依旧笑眯眯,捋了捋胡须,权当接受了他的道歉。

他不论见了谁,都惯是一副笑面。

这在场人里,黄林甫最看不透的,便是这言侯。

水深的很。

果然,陈余庆见他似是不计较,便又大着嗓子,继续滔滔不绝了起来;言侯坐他旁边,见他唾沫星翻飞,似是有些无奈,只得将目光投向了他。

黄林甫赶紧作了一揖,以袖遮脸。

他的目光太过于通透,他怕他瞧出什么。

熟料言侯见他状似恭谨,却也不戳破,嘴角仍是挂上三分笑。

“好了!”贺知见堂底下吵吵嚷嚷,不耐地开口打断,继续盘问起他来:

“谢府守备素来森严,未能得手也就罢了,你们怎么带人混进去的?”

“嘿,大人,还别说,”黄林甫乍听他这么一说,脸上随即又挂上笑,还挺喜庆,“下官到时,就听说今儿个傍晚,谢家那常年在外的大公子回来了,这谢府夫人一高兴,守卫就自然松懈了起来。”

“下官还专挑谢府熄灯时分进去的呢,自然就把人带进去了……”

他后面说得絮絮叨叨,言语间,自是将功劳都朝自己身上揽;贺知知他德行,便没认真听,却只在听到那“谢家大公子”时,脸色忽地奇怪了起来。

“那谢家大公子,可是‘辩机鹤子’谢静渊?”果然,他还尚未说完,却忽听大理寺卿姚彦俊急急忙忙开口询问道。

“啊?”黄林甫不禁顿了下,努力回想了想,方才道:

“那公子进府时,下官曾瞥见一眼,瞧那风采容貌,应当是了。”

他此话一出,堂内又诡异地一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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