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谢(四)+拂水藏鸦(三)(1 / 2)

加入书签

谢深与谢澄方才耽误了片刻,这才急急加快了脚步,朝千岁引赶来。

穿过湖上九曲回折的浮廊,分花拂柳而过,千岁引巍峨的画檐终于映入眼帘。

甫一入正堂,谢深便见岑氏正手捧一盅热茶,打扮地端庄秀丽,发上垂落两只翡翠珠钗,语气温和地同一内侍总管模样打扮的人说着闲话;乍一听兄妹俩进堂,二人皆齐唰唰视线一转,朝他瞥来。

“娘,核桃公公!”谢澄甫一见二人,高兴地直冲进去,声音三月底的小鸟儿一样,脆生生打了个招呼。

而她身后,谢深却一时愣在了原地。

无他,他自小便离了家,只依稀记得,贵妃身边的内侍,是个头发花白的慈祥公公,而不是眼前这少年人模样的内监总管。

那少年总管乍见了他,竟半分架子也无,一张清秀白净的脸上,尽是柔和的笑意,端起袖子,远远朝他作了一揖:

“谢大公子。”

这声音,听着有些耳熟。

见状,谢深也快步上前,仪态端雅地回了一礼,“静渊见过公公。”

说罢,又不禁语带疑惑地问:

“不过……敢问公公,先前贵妃身边,那位李公公呢?”

熟料少年内侍闻言却摇头,颇有些无奈地笑道,“谢公子忘了奴婢了?”

“那位李公公,是奴婢的师父。”

“你是知行?”被他提醒,谢深这才反应过来。

他脸上呆呆的,脑中却不禁回想起,当年那个总跟在李公公身后,寡言少语的少年来。

知行原先一副腼腆的性子,谢深儿时进宫,总是知行为他引路;只可惜,知行性子软,在宫里时常被人刁难,受了欺负,一声不吭,也不告诉他人,好几次都是谢深路过,才替他解了围。

谢深依稀记得,当年他第一次将知行从墙角拉起的时候,少年人清瘦苍白的脸上,满是麻木与漠然,一双乌沉沉的眸子,黑得骇人,见他到来,才涌现出几分光彩。

他问他为何不找李公公求助。

熟料少年人闻言却摇摇头,嗓音细细的,秋风吹散了似的,压得很低,“我是罪奴出身。”

“在宫里头,像我这般出身,生来就是低人一等的,师父也不好管。”

没遇见师父之前,他的日子更难。

说罢,少年又转过身,秋日的午后,阳光从长青殿高高的宫檐上,轻轻漏下来,层层叠叠的花影,照得少年人脸上,一片瓷白,眉眼细细的,孱弱得好像被一尊打破的琉璃,哗啦啦散进了庭院里,“谢公子,你莫再管我了吧。”

少年人这般对他说。

嗓音低低的,孤独地好像贵妃院里飘零的银杏叶,随风逝散,身不由己。

掖幽庭里的罪奴,生来就是这般,生在了一团烂泥里,命贱得好似荒地里的杂草,一辈子挣扎在这深深的宫阙,谁都可以上来踩上一脚,末了,再丢下轻蔑的两句,你生来就这烂命。

谢深看着眼前这少年,一团漆黑的、乌沉沉的眸里,没有半分期待,嘴上说着推拒,腰板却像一棵竹,挺得笔直。

分明绝望的少年,骨子里却压抑着孤注一掷的傲气。

阴戾,又不甘,像极了他自己。

于是,谢深知晓这少年人单薄的、小心翼翼的自尊,当下便摇摇头,轻轻地走开,却依旧会在少年受欺负的时候,及时地出现,默默地替他解围。

一来二去,次数多了,二人便渐渐交了心。

谢深依旧清晰地记得,当年秋日的午后,两个半大的少年,总会心照不宣地相遇在贵妃庭院后的银杏树底,并肩坐在长青殿幽凉的台阶下,默不作声的,静静地看着远处偏斜日头,划过宫殿巍峨的檐角,直至黄昏。

夕阳西下,火红的落日,渐渐隐在霞光后,照得长青殿外,朱红的宫墙下,一池幽幽的碧水,泛起潋滟的涟漪。

黄澄澄的银杏飘落,少年忽转过头,瓷白的小脸,此刻却被暖暖的霞光,衬得有些许了颜色;少年少见得对他笑了笑,白得透明的脸上,有细细的伤口,孱弱的眉眼却笑得弯了起来,他捋起袖子,袖子底下,是青青紫紫的伤疤,递给他一块小小的糕点,语气却有了少许的期待,“谢公子。”

少年人望着眼前的一池秋水,轻声地对他道,“你相信吗?”

“总有一日,我一定会爬上去,出人头地的。”

说到这儿,他细白细白的手指,忽地攥紧了拳头,“你说的好像是对的。”

“我再也不想受人欺负了。”

……

秋日的落叶,蝴蝶般纷纷扬扬而下,微寒的秋风吹皱了一池幽水,吹得长青殿内,满庭萧瑟。

那日,孱弱的少年终是下定了决心,对他说,他不信命了。

他分明温柔地像朵开败的梨花,却还是执拗地立下了一身的傲骨。

而时至今日,他终于成功了。

……

谢深望着眼前这少年总管,一身一品内侍的补服,头戴官帽,光鲜亮丽,分明还是一张温柔白净的脸,此刻却显得意气风发,气度雍容。

当真是……

世事磨人呐。

他不禁心底暗叹。

良久,谢深终是弯下腰,对知行恭敬一礼,“谢深见过公公。”

“诶,谢公子,”熟料知行一步上前,扶起了他,“奴婢当年受公子恩惠,当是奴婢谢过公子,公子这可万万使不得。”

说罢,又不好意思地笑道,“奴婢现下在贵妃身边当差,贵妃给奴婢赐了新名,名唤‘核桃’。”

虽是这般说着,他笑得羞怩之余,也有些许无奈,无他,岑家这位贵妃取的名,可实在不敢恭维。

核桃还算好的,他之前,可还有一位“胡床”公公呢。

果然,闻言,谢深面上也抽了抽,尴尬地掩掩袖,略有些不自在,“算了,谢某还是唤您知行吧。”

“谢公子客气了。”

二人站着寒暄了一小会儿,却忽听上首的岑氏似是等不及了,轻轻放下茶盏,站直了身,“深儿,泓儿呢?怎生还不来?”

“二哥生病了,方才我过去,他发着烧呢。”谢深还尚未及发话,就听岑氏身边的谢澄吐吐舌头。

果然,闻言,岑氏不禁秀眉微蹙,面上有些许着急,她脚下焦虑地转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无奈道,“罢了,澄儿,你速去请鹫先生,快去快回,鹫先生医术不错,请他给泓儿开副药,至于深儿……”

说着,她又转过头,看向谢深,“深儿就先同我去府门口吧,核桃公公也等急了。”

话未说罢,竟率先抽身,急急忙忙出了千岁引。

↑返回顶部↑

书页/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