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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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提琴悲伤的旋律充斥着整个礼堂。一片黑暗中没人拿出手机来看。舞台上穿着演出服的女生闭着眼睛,专注地演奏着。

你有在听吗?周满在心里问。

她几乎要和暗红色的座位融为一体。整个人深深地陷进去懒得动弹,耳朵里灌满了音乐声。突然感觉这个时候很适合流泪。

眼窝很干涩,她根本哭不出来。

前排应景地传来抽泣声,然后就是一个女生的声音,“你不要哭了嘛,没事没事,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们再找更好的!”

周满将手盖在手臂上,演奏厅的冷气开得很足,胳膊上已经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她站起来拿好外套,蹑手蹑脚穿过后排没人的座位,径直从后门溜了。

太快从黑暗中出来眼睛还有点不适应。周满揉了揉眉心,推开玻璃门走了出去。

已经入秋了,所以d市的夜晚凉风习习。路边摊还在卖桃子和西瓜,一切和去年没什么差别。只是没有当时那么难过罢了。

很快又要入冬了,然后一个人过圣诞,过新年,等到三月把冬装换下来,再穿回夏装。

周满清楚地记得去年的颓废和消沉,别人的劝说似乎都是徒劳。她每天像机器人一样宿舍教室两点一线,还推掉了所有社团活动。

别人问起来她大多回答“没事啊,我很好”。但当看到同宿舍的女生因为期末考试压力太大而吃中药调理的时候,她崩了很久以至于都快忽视的心弦突然绷断了。

她想起来陆蔚。

陆蔚的葬礼是1月20号。

周满和陆蔚曾经一起在无聊的时候想过自己的葬礼。陆蔚说,她不希望葬礼的气氛太过沉重;她虽然不信基督教,却希望可以在葬礼上放一首圣歌;她希望把花圈换成鲜花;还希望可以把骨灰伴着花瓣撒进大海。

周满记得自己当时挽着陆蔚的手臂笑,说她还没老呢却连这些都想好了,未免太早了。陆蔚却说,我希望我生命的结尾也是美丽的,因为美丽也许可以减少一些悲伤和沉重。

这些话在陆蔚去世之后听起来像是笑话。

周满坐在自己的椅子上,看着音响里温柔的挽歌,眼泪渐渐在眼眶里聚集,然后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两个人在看电视剧的时候,里面的演员哭泣时总是梨花带雨,惹人怜爱。泪水都是顺着脸颊流下,形成一道笔直的泪痕。周满观察过自己打哈欠流泪时眼泪总是从内眼角流出来的,会顺着鼻子滚落,有时候泪水很少的时候也没办法达到从鼻尖滚落时那种珍珠般的效果。

陆蔚瞟了周满一眼,“打个哈欠你指望你能有多少眼泪?还珍珠,小满你真的是想多了。”

今天总算哭出了电视剧里的样子,脸上挂着两道笔直的泪痕。

这次是为了那个叫她小满的姑娘哭的。

周满霎时间泪水滂沱。眼泪像河水一样涌出,顺着鼻梁滑到鼻尖。她将视线集中到鼻尖的位置,泪水像断线的珍珠一样落下去,碎成了无数瓣。

“你看,”周满在心里默默说,“我终于哭得好看了一次。”

她就这样呆呆地坐了一上午,整个人昏昏沉沉的。直到中午妈妈拉着她去吃午饭,然后给她披上一件天蓝色的羽绒服。

天蓝色,陆蔚最喜欢的颜色。

她坐在街边的牛肉面馆吃面,点的是陆蔚最喜欢的番茄牛肉面。服务员把菜码和醋瓶端过来放好,她直接端起大碗喝了一口汤,滚烫的番茄汤把她烫的一激灵。她总算回过点神来。

周满一上午没喝水也没开口说话,一张口就是嘶哑的嗓音,她清了清嗓子,问坐在对面的妈妈,“陈阿姨怎么样了?”

妈妈摇摇头,“陈阿姨的状态还好,但这几天操心小蔚的事,眼睛都熬红了。唉,你得打起点精神来,少哭。陈阿姨看到你哭会更难过。”

周满点点头。

吃完午饭之后再回去,大部分人已经走了。陈阿姨抱着陆蔚的骨灰盒,头上缠着围巾,看见周满努力挤出笑容,招手让周满过去。

“小满,你愿不愿意和我们一起出海,最后送一送小蔚?坐车很快就到,我们提前租好了船,也买好了花。你是小蔚最好的朋友,你……”

周满点点头,“我去。”

她截断了陈阿姨的话,背过身去擦眼泪。

下午快五点的时候几个人坐车行驶在沿海的公路上,周围是茫茫的白雾,树枝上零星挂着几片枯叶,海水是灰蓝色。

今天如果是晴天就好了。陆蔚喜欢晴天。

冬天的黄昏很少有人在海边游玩,整片沙滩也失去了生气。海水卷着沙石拍打戳在沙滩里的白色护栏,潮汐的声音绵绵不绝。

周满穿好橙色的救生衣,手里接过陈阿姨递来的鲜红色的玫瑰花瓣。

“小满,我把骨灰一点点撒下去的时候你把花瓣也跟着撒下去就好了。”陈阿姨疲倦地笑了笑,“谢谢你们,大冷天过来陪我和陆蔚爸爸一起给小蔚送行。”

周满安静地碰着那束玫瑰,船快速地驶离港口,向看不清的海平线行驶。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船停了下来。周满跟着陈阿姨走向船头。陈阿姨将骨灰一点点撒进大海,周满将玫瑰一瓣一瓣剥下来,鲜红的花瓣飘在白色的泡沫上显得很刺眼。

她的眼泪被困在眼眶里,被刺骨的海风吹干了。

最后一片花瓣飘进海里,周满恍恍惚惚地抬头,一颗孤独的橙红色光球就这样悬停在海上。

小蔚你多幸运啊,这不就是晴天了。白天的时候天一直阴着,现在却突然出太阳了。

返航的途中周满有点晕船,一直靠着座位坐着,一上岸就冲进卫生间吐了,胃被拧成一团,头昏眼花。妈妈从小卖部里买来了冰凉的矿泉水给她漱口。周满接过矿泉水喝了一口,带着薄薄一层灰的瓶身,冰牙的农夫山泉。她一下子清醒了不少。

只是嘴巴里还残留着胃酸。

周满从卫生间出来时黄昏的雾气已经散了,天空出现了粉色橙色的云絮。似乎冬天的晚霞没有夏天的饱满。

陈阿姨等在车前,看见周满过来便解下头巾给她围上。“小满没事吧,别感冒了。回家多喝点热粥。快上车吧,我们送你们回家。”

妈妈示意陈阿姨赶紧回去歇着,就不必费神再送了。两个人推脱了好一阵,最后陈阿姨坐进了轿车里,冲周满他们挥了挥手,“周满,阿姨改天请你吃饭。”

那天陈阿姨走了之后妈妈打车带着她去商场吃了晚饭,然后在回家的路上给她买了串糖葫芦。

裹着透明的唱起来甜甜凉凉的糖片,白色的芝麻,像那轮夕阳一样的山楂。

妈妈对她说,小蔚一定会去一个好地方的,她是那么好的一个姑娘。

周满点点头,没有再流泪。

她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快速恢复了情绪。这个寒假剩下的时间她回去初中看了老师;和异地了两年的男朋友分了手,打了耳洞。

只是开学的时候周满推掉了社团活动,变得沉默不爱说话。同宿舍的舍友想方设法地逗她或者套话,周满也只是笑着摇头,说我很好啊,你们担心什么。

时间久了大家的耐心和好奇心消磨殆尽,任由周满沉默着。偶尔她开口讲个冷笑话大家便给足了面子大声附和。这样默契的善意让周满感觉很温暖。

直到某个周末她回家了一趟,陈阿姨送来了一个包裹,说是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整理了陆蔚的房间,发现了这个包裹,就赶紧拿来给周满。

包裹上用马克笔写着:给小满。

周满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打开包裹,里面是一张生日贺卡以及一本日记。日记里面还夹着一叠照片。

前六张都是两个人以前出去玩时的合影。有搞怪的自拍,也有请别人帮忙拍的照。在迪士尼乐园的合影,攀岩的留念……周满用手指轻轻触摸照片里陆蔚的面孔,照片里的女孩笑颜如花。

她翻到最后一张,愣了一下。那是一张海边的风景照。海边有许多游客等着落日,波光粼粼的海面被落日的余辉染成了橙黄色,一台机车斜斜地停在路边,车筐里放着两瓶冰水——之所以是冰水是因为周满看到了瓶身上蒙着的一小片水雾以及流下来的水珠。

大概是陆蔚很喜欢的一张照片吧。她心想着,把照片塞进了抽屉,又拿起了那张生日贺卡。

贺卡上写着:“生日快乐,小满。”

下面还有一串小字,“我们和好吧。”

而那本日记,是两个人在高中时一起写的。她盯着本子犹豫了一会,高三的时候她很少写日记,于是本子经常放在陆蔚那里,很多内容都是陆蔚写的她也不曾翻看过。周满后来也不曾要回去。现在这个本子兜兜转转回到她的手上,她心里涌动着一股莫名的情绪。

她平稳下来情绪之后打电话给陈阿姨,谢谢她把包裹拿给她。陈阿姨说没关系,她在整理陆蔚的东西时发现了陆蔚的日记,里面写了陆蔚希望有一天可以把这些照片和那张迟到了许久的生日贺卡拿给周满。

那张贺卡迟到的理由只有周满和陆蔚知道。

两个人在17年六月份从高中毕业之后考上了不同大学,学的专业不一样,周围的环境也不一样,上了大学之后聊天逐渐减少,好不容易聊一会儿天,却总是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吵起来。

17年周满的生日陆蔚缺席了。周满记得在生日前两天她满心期盼着陆蔚给她发短信或打电话祝福生日,之前每年她都会准时送上生日祝福给陆蔚,陆蔚有时候记得,有时候会忘记。但好在之前两个人在一个班,陆蔚即便过了好几天才想起来,也会笑嘻嘻地去找周满,送上迟到的祝福。

但这次过了两周陆蔚依旧没有回音。周满又扯不下面子去提醒对方,只好装作不在乎的样子不再提起。

过年的时候陆蔚回到了d市,两个人约着一起吃火锅。火锅蒸腾着热气隔在两个人中间,周满突然发问,“陆蔚,你还记得我的生日吗?”

陆蔚愣了一下,“12月21号啊,怎么了?”

周满迟疑了一下,“那今年我的生日,你……”

陆蔚看着她,不好意思地表示自己忘记了。明明记得日子,却总会一不小心就忽略了,下次一定注意。周满听到这句话,心里却莫名地生气。

明明自己每次都记得并且留心着陆蔚的生日,做了十几年的朋友,她为什么记不住自己的生日呢?

这餐饭周满吃得很不开心。但她还是压抑住情绪,和陆蔚告别。然后坐上公交车回家。打开手机朋友圈,赫然是陆蔚新发的一条更新,是一条祝福她某个朋友生日快乐的内容。

怒气和失望夹杂在心头。周满当即决定这一次陆蔚的生日她也要假装忘记。

都是赌气罢了。只是这次她的赌气根本没被陆蔚留意到。陆蔚没有打电话来用嗔怪的语气问她她为什么没祝她生日快乐。

两个人的联系越来越少。偶尔陆蔚会在微博上发一段短短的文字,例如又和爸妈吵架了或者又没考好之类的。周满看到自然会一个电话打过去安慰,而陆蔚往往会说,我真的没事啊。这样的情况大概发生了六七次。直到2018年的4月15日陆蔚深夜发了一条微博,被潜水熬夜的周满刷到了。

陆蔚在微博上写;“我真的没你们想的那么矫情,每一条微博发出去就连标点都被赋予莫须有的意义。我在微博发无非就是为了躲避现实中的人,对不起我真的累了。被误解果真是表达者的宿命呢。”

她积攒了好几个月的怨气被牵连了出来。自己明明这么努力地维持这段友谊,对方却不领情不作为。

她还记得自己在看完这条微博之后莫名其妙地发了场脾气,在空荡荡的寝室里一拳砸在草稿纸上,手掌的痛楚让她愣了好一会,然后开始气鼓鼓地打包之前留了很久当宝贝一样收着的陆蔚给自己写的信,一共一百多封,从高中到大二。想扔掉又舍不得,于是她直接把这些信全部寄回给了陆蔚。

现在它又一次回到了自己手上。

现在想想自己当初又傻又敏感,就这样伤害了陆蔚。也许那条微博根本就不是针对自己的,可偏偏自己却较了真。

包裹里面还有一片药片,像是不小心掉进去的。周满拿着药去了药店,才发现这片药是某种抗抑郁抗焦虑的处方药。

似乎一切都有了解释,陆蔚有抑郁症或者焦虑症,整天精神不振,有时还会失眠忘事,周满的生日或者信息只是她忘记的众多事情的一件。也许自己赌气似的绝交也是让陆蔚病情加重的一大推手。

陆蔚是出车祸去世的。那时大概是因为整天抑郁所以想要出来散步,却没注意到信号灯的变化以及急驶过来的车。

陈阿姨似乎不知道陆蔚抑郁症的事,只当这是场意外。

这的确是意外,但周满觉得自己助推了这场车祸的发生。假如自己多关心一下陆蔚,假如自己不和陆蔚吵架,假如自己不那么决绝地把东西寄回去。

她从收到包裹以来就没有翻开过那本日记,直至今天。

周满的大学是在d市本市,妈妈不希望周满跑的太远,干脆就让她在本市念书。陆蔚则是跑到省外读大学。自从陆蔚去世之后周满的情绪越来越糟,妈妈干脆让她申请走读,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给她住,一个人住的舒心些。那本日记从收到以来一直被周满放在行李的最里面,前天她刚把自己的家当从学校搬到新房子里,有好些东西没来得及安置。

她拐到小区门口的粥铺买了荷叶粥,准备回家就着面包随意凑合一下就开始收拾。

家里一片漆黑,周满看着地板上的几大堆行李心情坏到了极点。

今天就不该去看年级里的文艺演出。

她把粥从塑料袋里拿出来,打算晾一会再喝,然后打开了装满书的行李箱,那本米色封皮的日记本就躺在书堆的最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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