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个故事(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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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灾难之城》/春刀寒

独家发表于晋江,禁止转载

【1】

陈小霜抱着书经过操场时,篮球比赛正打得如火如荼。

高大帅气的校篮球队队长季骁假动作避开对方一名防守,转身跳跃一个满分灌篮,引来围观人群的激烈欢呼。

他埋着头加快脚步,突然飞来的篮球却砸得他一个趔趄,掉落了满地书本。

篮球场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他身上,季骁一如既往讨厌的声音传过来。

“喂,陈小霜,把篮球给我扔过来。”

他蹲在地上默不作声捡起书本,似乎已经习惯这种欺辱,几乎以奔跑的方式逃离了这个地方。

身后传来哄笑,充满年少恶意。

到家时夕阳已沉了一半,四合院内别家厨房都已散发出浓郁菜香,只有他家灶头依旧冰凉,在外做工的母亲还没回来,桌上只有昨天的剩菜。

他就着剩菜,开水泡饭,胡乱拔了几口便进屋锁门。

母亲回来时窗外的路灯下已聚集了不少飞蛾,她来敲他的门,用疲劳的语气教训:“吃完了饭怎么不洗碗?我在外做工那么累,回来还要收拾你留下的烂摊子。你成绩好我累点也想得通,可你看看你这次的期中考,吊车尾的分数,还没人家季骁一半……”

话没说完,屋内传来摔东西的声音,母亲更加火大,将门拍得啪啪作响。

屋内的陈小霜扑在床上,用被子捂住脑袋,紧咬着牙克制即将破喉而出的宣泄,整个身体都在发抖。

孤僻的性格,不出色的相貌,怎么努力也学不好的成绩,没有朋友的交际圈,在学校受尽冷落欺负,在家还要忍受母亲常年以往的唠叨。

哪怕是摔门而出躲在房后的树荫里,都能听见乘凉的大人们闲聊隔壁邻居家的儿子季骁有多么出色,而对比之下他又是多么无能。

他也不想活成这幅模样,可为什么他偏偏就活成了连自己都讨厌的模样?

他曾看鲁迅的文章说,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

他无数次踩在爆发的临界线上,可他懦弱惯了,提不起勇气踩下最后一步,只得后退,继续沉默,走向死亡。

就像此刻他心中犹如万马奔腾,第二天一早依旧一脸平静地起床上学,在自己孤僻的黑暗世界里随波逐流,直至沉溺。

第二节课是体育课,老师要求两人一组做仰卧起坐,班上同学很快分好组,但没有人愿意跟他一起。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恨不得将自己整个都藏进影子里。

季骁将黏在身边想要和自己一组的漂亮女同学推开,径直朝他走过来:“老师,我跟陈小霜一组。”

陈小霜后退两步,动了动嘴唇想拒绝,可依旧没能说出话来,只能默认。

季骁伸手勾住他的肩膀,几乎拉得他一个踉跄,抬头撞进他戏谑的眼神,连推开他的勇气都没有。

“陈小霜,你不想跟我一组吧?那你跟老师说啊,你怎么连这点胆子都没有?不过也对,如果你不跟我一组,也没有其他人愿意跟你组队,陈小霜,你可得感谢我啊。”

他没有回答,深埋着头,看上去可笑又可怜。

体育课期间,季骁果然没有放过欺负他的机会。少报仰卧起坐的个数,他明明做了三十个,季骁却只数二十个。

可他没有反抗,忍受着这一切不公平的对待,只是在没有人能看见的内心深处,他无时无刻不在祈祷,让我消失吧,让这世上所有的罪恶都消失吧。

课程结束自由活动的时候,他沿着台阶往教室走,已经活跃在篮球场上的季骁再次大喊他的名字:“陈小霜,来和我们一起打篮球啊。接着!”

话落,直直将篮球朝他砸了过来。

他慌忙侧身躲避,却一脚踩空摔了下去,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想,就让自己这么摔死吧。

他做不到爆发反抗,就用自己的死来惩罚季骁。

【2】

陈小霜醒来的时候,空气中有糖醋排骨的香味,这是他最爱吃的菜,以前母亲常做给他吃。

后来为了赚钱她没日没夜地上班,再也没给他做这么麻烦的菜。

他揉揉额头从床上坐起来,半开的窗户卷进一丝暖风,吹动窗前书桌上一枝白芙蓉。

他跳下床拐进厨房,看见系着碎花围裙的母亲正忙忙碌碌做饭,铺了蓝色格子餐布的餐桌上已经摆好了一盘糖醋排骨。

母亲回头看见他呆呆站在门口,忙丢下锅铲走过来摸摸他的头。

“头还疼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父亲过世后,变得暴躁的母亲已经许久没有用如此温柔的态度关心过他。

他感觉眼眶有些发红,慌忙摇了摇头。

母亲露出宽心的笑,一边炒菜一边道:“肚子饿了就先吃点排骨,电饭煲里煲了鸽子汤,你舀一碗喝了吧。”

他看着母亲的笑容,发现她眼角深深的皱纹和鬓角的白发都少了不少。

明媚的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整个房间显得温馨又干净,跟自己每日面对的冰冷冷的屋子完全不一样。

他察觉到有些不对劲,却想不出是哪里出了问题。

吃饭的时候母亲一直替他夹菜,笑着道:“你昏迷的时候,季家父母已经带着季骁来道过歉了。季骁也不是故意的,你就别和他计较了。”

他握紧筷子,狠狠地想,他明明就是故意的,他在学校总是欺负我!

可是这句话他说不出口,只能默默点了点头。

因为摔破了头,学校批了他三天的假。吃完饭他躺在床上走神,楼下突然有人叫他的名字。

“陈小霜,小霜,你在吗?”

是季骁的声音。

他假装没听见,季骁喊了几声没人应,索性顺着窗外的下水管爬上来。

小时候季骁常来找他出去玩,但因父亲太严厉,他不敢直接从大门出去,季骁便想出这么个办法,从水管爬上来找他玩或者等他从水管爬下去。

那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

他震惊地看着趴在窗台笑得像花儿一样的季骁,半天说不出话来。

季骁喘了几口气,从窗台翻进来,“小霜,你是不是生我气了?明明在家也不答应。”

他自然而然走到床边坐下,极其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真不是故意的,谁知道技术那么好的你连个传球都接不住。啊,我知道了,你生气一定是因为林萧萧在场,让她看见你出丑的样子对不对!”

他哈哈大笑,一把勾住陈小霜的肩膀,捶了他一下:“你也太重色轻友了吧!不过你晕倒后林萧萧可着急了,还打电话叫来了120,估计你的桃花很快就会开了。”

季骁自顾自说了半天,发现陈小霜只是皱眉看着他,不由站起身摸了摸鼻头:“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感觉怪怪的……”

陈小霜缓缓从床上坐起来,冷冷道:“季骁,有意思吗?你装什么好人。”

季骁一时愣在原地,好半天,跳脚指着他:“小霜你摔坏脑袋了吧!居然说出这样的话,不行不行,我得去告诉阿姨,让她带你去医院的精神科!”

话落打开门蹬蹬蹬踩着楼梯跑了下去。

这样的季骁是熟悉的。

在爸爸还没过世之前,季骁就是用这样活泼又友好的态度对待他,那时候,他将季骁当做最好的哥们。

这样的季骁也是陌生的。

自爸爸去世后,巨大的家庭变故令他变得孤僻自闭,而曾经的好哥们也开始欺负嘲笑他,令他用仇视的眼光看待这个社会。

他有些愤怒地下楼,想赶走惺惺作态的季骁,却看见林萧萧捧着一束百合站在门外,露出甜美的笑。

“小霜,你还好吗?我代表班上同学来探望你。”

林萧萧是公认的班花,可往日里他收到的只有她的白眼。

他有些迷茫地站在原地,看着季骁和母亲亲切说笑,看着林萧萧温柔地将百合插在餐桌上的花瓶内。

房间清香四溢,屋外阳光明媚,一切都如梦一样美妙。

他环顾四周,梦游一样踏出门。

四合院内的邻居们正坐在榕树下拉家常,看见他时纷纷亲切询问:“小霜,你伤好了吗?”

再也没有之前的冷嘲热讽,闲言碎语。

明明是他摔破了头,可怎么摔坏脑袋的好像是他们?

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

【3】

病假结束上学那天,陈小霜一出门就看见季骁骑着单车等在外面,嘴里叼着一片面包,朝他递来一袋酸奶。

“就知道你不爱吃早餐,快喝了。”

他神色不定接过来装进兜里,骑着单车飞速奔向学校。

季骁在后面一路追一路喊,少年飞扬嗓音穿透阳光,街上每一个人都露出温暖的笑。

以前他从校门到教室都形单影只,可今天一进学校就有人和他打招呼,大家显得十分热络,简直令他受宠若惊。

几乎有些狼狈地跑回教室,往日班上将他孤立的同学都围过来,纷纷关心他的伤势。

从不和他说话的同桌还买了庆祝他康复的花束摆在课桌上,教室花香扑鼻。

上课铃响起,那个总是黑着脸讲课,对类似他这种差生冷嘲热讽的历史老师满面笑容地走进来,让人怀疑他是不是中了□□。

历史老师上课有个习惯,每堂课前都会随机抽学生在黑板上做题。

陈小霜记性差,背不住那些冗长的历史知识,每一次都会被罚站。

他和蔼可亲地翻了会花名册,点到了陈小霜的名字。

陈小霜有些紧张地走上讲台,听见老师说:“这次抽查辛亥革命的历史意义。”

手心冒出细汗,湿了手中粉笔。他木讷站在讲台上,半天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本以为接下来又是哄堂大笑和老师恨铁不成钢的责罚,可历史老师只是笑眯眯看着他,问:“是不是前几天摔破了头还没好呀?下去吧,困了就休息会儿。”

他失神地往下走,经过林萧萧身边时,她偷偷递给他一瓶养乐多,古灵精怪地朝他眨眨眼。

下课后教室一如既往的欢笑连连,有在过道打闹的,有埋着头说悄悄话的,有躲在最后排偷偷牵手的,曾经这一切都与他无关,可如今……

他看着身边围着的以季骁为首的班上的风云人物,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班长一巴掌拍到季骁头上,骂道:“都怪你眼拙,看把小霜给摔的,都傻了!”

季骁不客气地回了一巴掌,笑骂:“怎么说话呢!我们小霜哪傻了!就是刚康复,身体还很虚弱,去去去,都一边去。”

他两三下将人群散开,趴在陈小霜面前吹了吹额前碎发,眼底流露担忧:“小霜,你到底怎么了啊?从那天我去看你开始你就不对劲了,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这些天的压抑终于令陈小霜爆发,他有些激动地站起身来,冲着季骁吼:“到底是我不对劲还是你不对劲!季骁你到底想做什么!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友善,还有他们,为什么所有人都对我这么友善!”

打闹的班级突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惊讶地望着他。好半天,季骁拽过他的手腕问:“对你友善有什么不对吗?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啊。”

他红着眼甩开他的手:“不对!根本不是这样!你们是不是有什么阴谋?对,就是阴谋,你们……”

上课铃猛然乍响,他狠狠揉了揉眼睛,从教室后门跑了出去。

这样的生活曾是他梦寐以求的,可当这一天真正到来时他却难以接受。

他只是睡了一觉,醒来后整个世界都像被圣母玛利亚的光辉所笼罩。没有仇恨,没有嫉妒,没有黑暗,充满美好。

这让一直生活在黑暗中的他如何自处。

他坐在跑道旁的香樟树下走神,身边投下一片暗影。季骁在他身边坐下,嗓音沉沉的,“小霜,你到底怎么了?”

阳光透过树叶罅隙照在他帅气脸上,他眼底的担忧和关系那么明显,令他想起小时候他常带着自己下河上树的快乐时光。

他紧紧咬着牙,忍住就要破眶而出的眼泪,问他:“季骁,你到底想做什么?你明明讨厌我,欺负我,现在又联合所有同学来关心我,你到底想做什么?”

季骁像是被他这番言辞所惊吓,好半天不可思议指着自己:“我讨厌你?我欺负你?”

由震惊转为气愤,狠狠捶了一下他的肩膀,“天地良心啊陈小霜,我季骁视你为亲兄弟,这么多年和你的兄弟情义都被你喂狗了吗!”

他一胳膊勾住陈小霜的肩膀将他按到自己怀里,拍了拍他的脑袋,怒道:“是不是就那么摔一下真摔坏了你的脑袋!陈小霜你好好看看我,我是季骁啊,我欺负全世界的人也不会欺负你啊。”

而陈小霜伏在他怀里,眼泪从眼角溢出,无论如何也收不住。

这像梦一样的话啊,他真的不是在做梦吗?

感觉到他在哭,季骁有些慌乱,手足无措道:“我要怎么做你才肯相信我?小霜,我不会欺负你,也不会有其他人欺负你,大家一直以来都很友好啊。你是不是做噩梦了,要不我们周末去寺庙拜拜?”

如果这是梦,就让他永远也不要醒来吧。

【4】

陈小霜很快适应了“新”环境,毕竟没有谁会拒绝友善。

不仅在学校,曾爱唠叨的母亲消失了,变得温柔慈祥,他终于感受到家的温暖。

那个让他如处冰窖的四合院仿佛被阳光普照,家家户户关系良好,夜不闭户路不拾遗。

无聊时他打开电视看新闻联播,没有任何犯罪案件发生。曾经那个充满戾气与争吵的社会消失了,整个世界都变得和平美妙。

这大概就是,所有人都向往的大同社会吧。

哪怕他知道这个世界出现的莫名其妙,可他不想去追究那么多了。生活在这样一个世界里,比他曾经那个世界,幸福太多。

七夕节的前一天,林萧萧将陈小霜约到了学校旁的小公园,递给他一个包装精美的礼品盒。

她低头站在他面前没有说话,但意思已经明了。

他红着脸接过礼物,鼓足勇气握住林萧萧的手,正要来一番深情告白,季骁突然从身后的假山冒出来。

“陈小霜!你在这做什么!”

他两三步冲到他身边,拽着他的手腕就往前跑。

林萧萧在后面跺了跺脚,陈小霜使劲想拍开他的手,压低声音道:“有什么事待会说行不行,我正要跟萧萧告白,季骁你要敢搅黄我的好事我跟你拼命!”

季骁像没听见一样,头也不回地往前冲,陈小霜挣脱不掉只能回头冲林萧萧喊:“我晚点来找你!”

一直跑到人来人往的中央街,季骁拖着他爬上了百级阶梯。

巨大的广场上只有几名玩滑板的少年,夜风卷着大海的咸味儿窜进鼻腔,他们在最高一阶坐下,陈小霜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季骁却只是紧锁眉头死死瞪着他。

他觉得莫名其妙,捶了一下季骁的肩:“嘿,你怎么了?难不成你也喜欢萧萧?”

他大喘了几口气又笑道,“如果你喜欢,那我退出。季骁,只要是你喜欢的,我都不会跟你抢,你可是我最好的朋友。”

季骁神色莫辨,漆黑的眼眸里倒映着霓虹灯光,隐隐可见泪意。

他对着他笑了一下,低声说:“小霜,你还记不记得咱们小时候学滑板,就在这个广场上,你把裤子摔破了,坐在地上不肯起来。我踩着滑板回去给你拿裤子,结果在半路被车撞了。”

“当然记得,我等到太阳落山你都没回来,特别生气,捂着裤子回到家才知道你在医院,可把我吓坏了。”

他伸手勾住季骁的肩膀,两人靠在一起,就像小时候一样。

那些五彩缤纷的童年是如今再也回不去的美好时光,所幸如今他们仍旧互相依靠。

“后来叔叔去世了,你把自己关在屋内任我怎么喊都不出来。等我再见到你时,你变得不爱说话不爱笑,孤僻又自闭,无论我怎么逗你你都不理我。”

“我就想啊,软的不行我就来硬的,于是我开始欺负你,我总希望有一天你能爆发,就像小时候那样将我扑倒在地,狠狠揍我一顿,变回那个活泼爱笑的陈小霜,可是我好像做错了,你变得更加沉默,更加孤僻,我却再也找不到亲近你的办法……”

季骁沉重的嗓音伴着汽笛响在他耳畔,陈小霜保持震惊的表情缓缓回头,季骁目露悲戚,红着眼眶看他。

“是不是因为这样,小霜,你情愿躲在这个根本不存在的假世界,也不愿回到属于你的真正的世界?”

陈小霜猛地站起身,推开他就往下跑。

季骁在后面大喊:“陈小霜!你醒醒吧!这个世界所有的美好都是假的!你妈妈,你朋友,你喜欢的女孩,还有那个我,都是假的!跟我回去吧,小霜!”

陈小霜好像没听见,疯了一般逃离了中央街。

热闹的人群在身后渐渐消失,当他停下来的时候,耳边只有猎猎风声,路灯在黑暗中投下一个暖黄光圈,他靠着路灯蹲下来,将自己紧紧抱成一团。

“我不回去。”

我不要回去,面对那个充满戾气和黑暗的虚伪世界。

我不要回去,做回那个受尽欺负没有朋友的陈小霜。

【5】

回到家时已月上中天,母亲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茶几上放着剥好皮的水果,看见他回来露出温柔的笑,问:“小霜回来啦,肚子饿吗?吃不吃夜宵,妈妈给你做。”

若是在那个真实的世界,不会有这样等待儿子回家的慈祥妈妈,只有堵住房门破口大骂的暴躁母亲。

他摇摇头,沉默走回房间,一夜未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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