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氤与氲(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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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师傅一边和英子身边的几个工友打着招呼,他一边蹲下身,他的眼睛紧紧盯着英子手里的布包,“这布包上的小猫真漂亮,两双眼睛很明亮,活灵活现,不知出自那双巧手?呵呵,它会抓老鼠吗?咱们烟厂里有好多老鼠,不知道它们饿急了,还是慌不择路?晚上它们也不怕人,它们经常碰到墙上的油灯,它们是想放火吧?哈哈哈哈”

英子没觉得眼前这个男人的话有什么可笑,她没有笑,她也没有搭理单师傅,单师傅似乎看出了英子不愿意和他说话,他自觉没趣,他一边摔着他手里的毛巾,他一边站起身晃晃悠悠走开了。

“他是日本人的红人,他烤的烟叶从来不出差错,所以,日本人把厂子里一间房子倒腾出来给他住!”几个工友看着单师傅的背影悄悄嘀咕。

英子一听是一个汉奸,她咬咬牙,心生鄙视。

下班回到家,杨玉问英子,“英子,今天你遇到了什么人吗?”

英子摇摇头,她绞尽脑汁地想了半天,她一脸认真的表情看着杨玉,“没有!”

“没有人夸你的布包漂亮?”杨玉皱皱眉头,她不甘心,她又不能急功近利,她慢慢收拾着桌上的碗筷,她似乎心不在焉的样子,其实她心里很着急,她不相信英子没有遇到自己的同志,英子在烟厂工作一个多月了,自己的同志还没有发现她吗?还是他已经离开了烟厂?联络站的同志说他还在烟厂工作,难道是哪儿出了问题吗?

英子伸伸懒腰,她抓起桌子上的水杯“咕咚咕咚”喝了几口,然后抬起衣袖擦擦嘴角,她又抬起眼角看着皱着眉头的杨玉,杨玉嘴里一边唉声叹息,一边嘟嘟囔囔。

“今儿中午吃饭的时候,有一个烤烟师傅,听工友说他姓单,俺不知道哪个单,他今儿没话找活说俺的花布包漂亮,俺没理睬他,听工友议论说他是日本人的红人,什么红人?绿人?一个汉奸!”

听到英子冷不丁的这几句话,杨玉心里一颤,她急忙从桌子另一边绕到英子眼前,她一把抓住英子的细胳膊,“真的?他还说了什么?”

“他说这只猫能抓老鼠吗?他说厂子里老鼠很多,不知是饿急了,还是慌不择路……”英子记忆力超凡,她把单师傅说的话一字不漏地说给了杨玉听。

“他还说了什么?”杨玉满脸激动与欢喜,她认真盯着英子的嘴巴,生怕漏掉一个字。

英子犹豫了一下,她抬起小手挠挠前额,“他还说烟厂有好多老鼠,老鼠经常碰到墙上的油灯,他说老鼠想放火!”

杨玉笑了,这是猫与老鼠的故事。她明白那个同志告诉他们,国民党想把烟厂烧了,烟厂不能烧,烟厂里不仅有两千多的中国工人,当年承建烟厂中国老百姓出过不少的财力物力,更多的是劳力,必须阻止国民党的行动。

英子去睡觉了。杨玉抓起墙上挂着的围巾缠在脖子上,然后她又抓起一旁的背包挎到肩膀上,她回头又看了看已经睡着的英子,英子太累了,可怜的孩子一挨着床就睡过去了,谢谢你英子……杨玉嘴里默默念叨着,她准备去一趟联络站,必须把英子从卷烟厂里带出来的消息传递给上级领导。

离开联络站的时候,联络站的一个小同志悄悄告诉杨玉,“你家老崔回来过了!”

“耀宏回来了?他人呢?”杨玉又惊又喜。

“崔耀宏同志从河北回来凳子还没坐热,他直接去了烟台。”联络站站长慢慢走到杨玉身后,他声音低沉,“烟台出事啦!”

原来烟台刚刚建立起来的一股群众力量被鬼子破坏了,鬼子在那儿杀了不少自己的同志,人心涣散,组织安排崔耀宏去了解情况,同时在那儿团结更多的爱国人士……杨玉听站长这么说,她皱了皱眉头,她有大半年没看到她丈夫崔耀宏了,他这么拼命不知他身体能不能吃得消?他身上还有从古北口战场上带回来的枪伤呀,每逢下雨阴天就疼,不知他身上还有没有药?……“唉,也不知烟台那边情况严重不严重?”杨玉轻轻念叨。

“还没有接到那边的任何消息,小杨呀你别着急,如果有消息第一时间通知你!”

听了站长这么说,杨玉也不好意思多问,她笑了笑点点头。

时间在冷风里徘徊,冷气刺透了被日寇铁蹄践踏的青岛的大地,还有大地上苟且偷生的一个个佝偻的、残喘的生命,哀怨与愁苦就像揭不开的心结霸占了每个人的脸;走路抬不起脚,又如被枷锁与病痛折磨的病人;只有太阳出来时分,阳光暖暖照在身上,微风吹拂在脸上,心底那点希望才露出点点芽儿,就像城外郊区的小路旁的麦田,已经接受了春的气息;云儿抓起青与黄的调色板,染绿了积雪下面藏着的小草和麦芽,似一个个蠢蠢欲动的小螃蟹,载着它们柔软的盔甲横冲直撞;远处,藏棕色的大树上,干枯的枝条间出现了一点点嫩黄黄的芽,像似枯树披上了一件淡绿色的小衫;杨柳忍耐不住时间磨蹭的脚步,等不及迟到的暖风,它们尽情舒展柔软的、细腻的、嫩诺的枝条在淡蓝色的云下起舞,像一个个青年,招呼着泥土中复燃的新生的力量。

工作的时候,厂院子的风吹进了车间,屋顶似乎被冷气包了起来,年长的工友嘴里嚼着冰冷的口水,喃喃自语,“要冻死在这儿,这天年都过了,还这么冷?!”

窗外,高高的太阳还是招人喜欢的,中午吃饭的时候,英子端着饭盒蹲在厂院子的墙根下,她的饭还是那几样,两条小鱼干和指头那么细;一个又硬又冰的橡面与高粱面混合做的馒头攥在她的小掌心里,冷气冰到她心口窝;还有一块地瓜,杨玉说是朋友给她的,她留给了英子;饭,都凉了。

旁边的几个女人把羡慕的眼神直勾勾盯在英子的饭盒上,英子犹豫了,她准备把那块地瓜分给大家吃,英子的手刚刚抓起那块地瓜,她旁边突然蹿出一个女人,女人像疯子一样伸出鸡爪般的手迅速抓走了那块地瓜,旁边的几个女人“呼啦”围住那个疯女人,她们开始疯抢,英子躲在一边不知所措,她想把她饭盒里两条小鱼干送给那一些人,正在她犹豫不决的时候,突然一双大手从她头顶落下来,抓走了她的饭盒,英子一惊,她本能地“蹭”站了起来,当她看清面前站着的人时,她又一惊,是那个单师傅,单师傅一边笑眯眯地看着英子的眼睛,他又一边把饭盒递到了英子手里,“还有七个小时下班,你能饿到那个时候吗?”

英子诚实地摇摇头,平日里她都饿,饿得难受,饿得发慌,饿得她肚子“咕咕”叫,那种饿她从来不说,她怕给她三婶带来担忧。每逢饿了,她就去院子的水龙头上喝几口水,凉水落进饥饿的肚子里让她全身打颤。

“给,喝凉水时吃一口大蒜,那水不干净!”单师傅把他宽厚的手掌心打开,他的掌心里稳稳坐着一颗扁球形的大蒜,每个蒜瓣手拉手围成一圈,像极了白色莲花。

英子又惊有喜,在乡下大蒜是常见的东西,可是,城里似乎很少见,英子刚要伸手去接,单师傅又开口了,“可以分给大家,但,不能带回家!”他一边说,一边向英子摇摇头,“明白吗?”

英子使劲点点头。

单师傅低头看看英子身上的小棉袄,“这棉袄不算厚,唉,下星期你们该换衣服了,天气就暖和了,我老家那个时候满山绿意盎然!”单师傅嘴里一边念叨着,他一边慢慢转身走开了。

看着那个男人离开的背影,英子心里突然感觉这个男人不让她那么讨厌,虽然他是一个“汉奸”。

下班回到家,英子把一天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了杨玉。英子也带回了单师傅的话,杨玉满心欢喜,她知道单师傅告诉她,鬼子下个星期去烟台荣成送军需品,那儿是单师傅的老家,也是鬼子的盘踞点,那里有鬼子的五个营,其中两个营分布在掖县和招远的地界。杨玉想,这个消息很重要,一定把这个消息送出去,让抗日游击队做好战斗准备。

近段时间,日本鬼子的手段越来越残忍,在他们眼里无论是老百姓,还是手无寸铁的学生都是抗日分子。鬼子一方面不断地掠夺中国的资源,达到“以战养战”的目的,他们的“三光”政策也不断延伸到每个镇子、每个村子,他们所到之处一律杀光,烧光,抢光。日本鬼子以为中国人民会害怕他们,可是,他们的野蛮罪行更激怒了中国人民,中国人民更加团结,全民皆兵,为了抗日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无论日军多么残暴,都无法磨灭中国人民争取民族独立和解放、以及反抗侵略者的决心和意志。这一年全国人民已经觉醒了,抗日队伍不断扩大,在中国共产党倡导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旗帜下,中华各界各族人民和海外侨胞、港澳台同胞携手而行,支持国共合作共同抗日。

青岛地下党组织本想安排杨玉去一趟烟台招远,因为英子刚刚与单师傅接上头,如果杨玉突然离开青岛怕影响英子的情绪;又因为英子刚到青岛不久,她对杨玉的依赖性很强,如果没有杨玉做后盾,年幼的英子一定会感觉心里不踏实。杨玉也明白,英子一旦出现什么差池,这条刚刚建立起的情报线就会前功尽弃。经过深思熟虑后组织决定让杨玉继续留在青岛,安排刚刚从烟台返青的崔耀宏再次返回烟台招远,崔耀宏都没来及歇歇脚,也没来得及看看杨玉和英子,他就这样匆匆忙忙连夜离开了青岛,没想到这一别竟成了他们的永别。

杨玉与崔耀宏两个有志青年、两个可怜的恋人,为了保家卫国,他们舍弃了自己的小家,更把生死置之度外。

早上,太阳还没有露出一丝丝亮儿,天还蒙着一层灰纱,杨玉就带着英子出门了,她送英子去烟厂上班。一路上,英子一直在打哈欠。杨玉低头看看瘦弱的英子,她心里有点疼,她更紧地把英子的小手攥紧。她回想起第一次在崔家大院门前见到英子时的情景,英子的可爱与善良让她心生怜悯。尤其这半年,她与英子相依为命的生活,她已经把英子当成了她自己的孩子。

风从半空飘来,街角的路灯被吹得左右摇摆,好像喝醉酒的醉汉东倒西歪;焦黄的树叶在角落里扭动着它干枯的躯体,携带起地面上黑色的煤灰,飘飘洒洒;车夫从身边跑过,急匆匆的脚步声拽着车把上的铃铛声,声声入耳;偶尔,不远处的小巷里传来几声狗吠,接着,“咔咔咔”皮鞋砸在坚硬的地面上,一队日本兵出现在前面的路上,杨玉急忙拉着英子钻进了一条巷子,小巷子里有几个刚刚升起的煤炉,煤炉冒着厚厚的烟,烟雾缭绕,不仅难闻,更呛鼻子,英子被呛得喘不动气;杨玉拉着英子的小手准备穿过小巷子,她头顶碰到了不知谁家晾晒的衣服,窗户里传来几声咳嗽声,那是吓唬小偷而故意发出的声音;旁边屋里,有孩童的吵闹声,还有婴儿啼哭声,还有女人焦虑的絮叨声和嘤嘤的抽涕声。

“哭,哭,哭死最好,活着也会饿死!这日子没法过了,老天呀,您就行行好,把俺们一家一起带走吧!呜呜呜”一个苍老的声音。

“大人没得吃,婴儿没奶吃!只有赶跑那一些鬼子……”杨玉嘴里轻声呢呢着,听着好像是对英子说,其实是她情不自禁地念叨。这么多年了,杨玉已经听惯了这种声音,每每听到这一些声音她不仅难过更伤心,“你们一定好好活着,我们一定会把侵略者赶跑,相信那一天很快就会来到的!”

眼前看到了卷烟厂的大门,那扇大门像一个血盆大口,吞噬者穷苦工人清瘦的躯体。杨玉的脚步迟疑了一下,她真不想再把幼小的英子送进去,可是,每个老百姓想过好日子,每个婴儿有奶吃,每个孩童快乐长大,只能牺牲一些人,如果英子不去,还会有其他人去……

黑暗里杨玉弯下腰寻找着英子的眼睛,“英子,无论你听到什么?无论你看到什么?无论你知道什么?都不要说,明白吗?”

“明白,俺明白!”英子一边从杨玉手里接过花布包,她一边使劲向杨玉点点头,她一边打着哈欠,“三婶,再见!”

“嗯,如果,如果晚上三婶不来接你,你自己知道怎么回家吗?”杨玉压低声音问英子。

英子心里“咯噔”一下,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突然,杨玉又紧紧拉住英子的手,“英子,你还记得叶小姐的家吗?”

英子点点头,“知道!”

“如果三婶不能按时回家,你去找叶小姐,可以吗?”杨玉的心在流泪。

英子听着杨玉嘴里的话,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颤,瞬间一股凉气从脚底升起,经过她的心口窝,然后直冲头顶,她僵了,同时她的胸口“砰砰”乱跳,她感觉她的胸口里突然蹿进了一块冰坨子,她不仅冷,还紧张,更多的是害怕。

“英子,不要害怕!”杨玉从英子的眼里看到了两串泪水溢了出来,瞬间泪水在英子脸上哗哗流着。

杨玉慌忙蹲下身子,她抬起胳膊,她用衣袖擦着英子脸上的泪水,安慰英子,“英子,今儿三婶还有别的事情,要去一趟乡下,所以今儿早上早早把你拽了起来,唉,三婶不在家又怕你睡过了头~如果三婶今儿晚上不能及时赶回来,如果三婶路上有事耽误了不能按时来接你,怕你等得着急不是吗?叶小姐人很好,我们认识好多年了……”

“俺不去叶家,俺要等三婶回家!”英子伸出一双小手紧紧抓住杨玉的胳膊,她怕她一松手,三婶就会扔下她不再回到她身边。

听了英子一席话杨玉心里酸酸的,她忍住泪水,她站起身轻轻拍拍英子的肩膀,“快去吧,不要迟到!”

这一天,英子一点也没有精神,每每想起三婶杨玉说的话她就想哭。

“不准哭!”她身后传来了监工的吼声,“不要把眼泪滴到烟叶上!”

英子急忙抬起衣袖擦擦眼睛,她弯着腰,垂着头,她怕监工手里的皮鞭落到她的头上。监工没有打英子,他也许觉得英子还是比较听话的,他也许觉得英子那个小身板太瘦弱,他怕他一皮鞭抽下去英子就会死掉。

工友们用羡慕的眼神瞄了一眼英子,又偷偷瞄一眼凶神恶煞的监工,监工狠狠瞪着大眼睛横扫着车间里每个工人,“快干活,不要东张西望,不要命了吗?”刚刚抬起头的工人赶紧把头低下去继续做事。

晚上下了班,英子跟着工友慢慢走出了厂门口。

街上的路灯亮了,那惨淡的光照在马路牙子上,那儿挤满了来接孩子下班的家长,她们有的唉声叹气,他们有的沉闷无语,风扫过一张张毫无表情、毫无血色的脸。

英子瞪着一双渴望的眼神四处张望,她多么希望三婶杨玉的身影就站在小路旁的人堆里,她寻找了半天,她失望地垂下头,她的脚步变得越来越沉重,她又累又饿又困,更多的是孤独。

“英子!”是叶小姐的声音。英子抬起头,在路边的路灯下有一个苗条的身影,那个身影凹凸有致,只有叶小姐有那么优美的身姿。

英子迎着叶小姐的声音往前疾走了几步,她不奇怪叶小姐的突然出现,毕竟三婶提前告诉过她,“如果三婶赶不回来接你下班,你就去找叶小姐。”

英子只是没想到,没等她去找叶小姐,叶小姐先来找她了,让她心里即高兴又暖和。

“叶小姐好!”英子急忙向叶小姐鞠躬施礼。

叶小姐弯着腰温柔地看着英子的眼睛说,“英子,你三婶让我来接你下班!”

英子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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