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韶与曙(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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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班,英子的心一直揪着,她担心家兴是不是顺利出了城,她又挂着负伤的新修,她的无精打采没有人在意,哪个工友都很累,很困,肚子又没食,繁忙的劳作让他们变成了行尸走肉。

监工这几天也无精打采,他脸上挂着愁容,似乎他家里发生了什么大事?他一脸的无助,他说话的口气也开始小心翼翼。

中午吃饭的时候,大家手里端着饭盒蹲在厂院里,三人一蔟,四人一拢,五人一圈。火爆的阳光撒在厂院里,照在大家身上,没有多热,可能是长期在昏无天日的、阴暗的车间里劳作久了,在每个人眼里阳光是明媚的,是舒服的。

旁边几个大人在议论着什么,英子手里抓着一个熟土豆漫不经心地往他们跟前挪了几步。

“听说昨天八路军游击队闯进了市内,杀了不少鬼子和汉奸!”

“台东鬼子的棉库被炸了,还有太平镇二鬼子据点也被炸了。”

他们说着这一些话时脸上洋溢着开心与欢喜。

“不许喳喳!”监工闷着头、背着手、他手里晃着长鞭子,今儿他手里的鞭子像少了筋骨,远远看着像拖着一条死蛇。

监工嘴里也缺少了底气,他慢悠悠往前走着,他一抬头看到了英子,他急忙抬起讨好似的笑脸,他眯起眼睛靠近英子,“小丫头,今儿带的什么好吃的?”

“烤黄豆和蒸土豆!还有咸菜!”英子本想不理睬他,她又一想,不能得罪他,她把手摊开在监工眼前,“您瞅瞅!”

“不容易呀,不容易!正长身体的时候却吃着没有一点营养的东西!”监工嘴里的话让英子听着没有反感,她知道监工变了,变得说人话了,变得会讨好工人了,他是不是也怕了?怕抗日游击队杀汉奸杀到他的头上?

监工一边摇头,一边擦着英子旁边走了过去,他的身影在车间门口停了一下,他又折回身在院子里继续溜达。

灵子的眼睛盯着监工浑圆的后背,她走近英子,压低声音,“昨天半夜听到了爆炸声,英子姐,你听到了吗?”

“没有!”英子摇摇头,“这几天太累了!太困了!俺的身体一挨着床就睡着了!”

灵子多聪明,她听英子这么说,她一下闭上了嘴巴。

“英子姐,下了班,你去我家一趟吧!”灵子看着英子的脸,低低细语,“可以吗?”

“下了班俺去捡点煤渣,明天休息俺再去你家好吗?”英子要去看看新修,她不放心新修伤情,英子又不能对灵子说实话,她只能对灵子撒谎。

下了班两个孩子在登州路分手,英子目送着灵子的身影在路灯下消失,她快步向董卓祥家的方向而去。

这个时间董家已经关了铺子。英子直奔董家后院,她走近董家后院门,她看到董家后院门紧紧闭着。

“铛铛铛”英子抓起门环轻起轻落。

“谁呀?”院里传来了董卓祥的声音。

“董伯伯,是俺!”

“是英子呀,新菊,快去给你英子姐开门!”董卓祥声音很清爽。

新菊的小脚丫从屋里窜到了院子,又从院子窜到了院门口。

院门打开了,新菊的笑脸出现在月光下。

“英子姐!快进来!”新菊见了英子依然很亲切。

英子也向新菊笑了笑,“吃饭了吗?”

“吃过了,早吃了,新修哥在!”新菊满脸兴奋。

“俺知道!”英子一边说,一边抬脚迈进院门里,她又急忙回身关上院门,然后她转身拉起新菊的手,一边往里走,英子一边轻轻问新菊,“董师傅好点了吗?”

“好多了,肖医生来过了,还给新修哥包扎了伤口!”

“新菊呀,新修哥的事情不要说出去,知道吗?”英子停下脚步,她不放心地嘱咐新菊,“千万不能说出去呀!”

“你放心下吧!”新菊的眼睛在黑夜里闪着兴奋的光,“英子姐,俺知道,俺不会害新修哥,他是俺最喜欢的人,俺不会害他!”新菊嘴里说的是实话,在叶家,她和新丽与新修生活的时间最长,在她们心里,新修就是他们的大哥,何况新修有文化,还一表人才,哪个女孩不喜欢英俊帅气的男孩?虽然新菊刚刚十二岁,她的喜欢很简单,只要漂亮的男孩她都喜欢,这是女孩子的天性与纯真。

“新菊,以后新修哥就交给你保护了!”英子使劲攥攥新菊的小手,“明白吗?”

”当然,俺愿意!”新菊高兴地直点头。

英子见到了董卓祥,董卓祥的脸色好多了,不仅少有咳嗽,还多了笑模样。

“多亏了董师傅照顾!”新修对英子说。

董卓祥急忙摆手,“哪里?哪里?应该的,应该的。都是一家人,咱们不必客气!”

“董师傅是一个好人!”英子向新修笑了笑,然后,她把目光又转向董卓祥那张喜笑颜开的脸,“董伯伯您吃药了吗?”

“打针了,赶明儿那个医生还来,他说只要打七天针,再吃点药就会好了,这不,那个周老板还送来了药,俺也吃了,英子呀,该感激的人是你,是你让人给俺找了一个西医大夫,他手到病除呀!”

“俺也不认识他,那天俺生病,不知谁找来了那个医生,是他给俺打了几针,俺记得是打了三天针,俺就能上班了,所以,俺觉得您的病让他瞅瞅没准也就好了!”英子笑了笑。

董卓祥好似一下有了精气神,他又是洗茶杯,又是倒水。

“董伯伯,您别忙了,俺该回家了!明儿,俺再来!”英子看到新修平安无事,她心里宽慰多了。

一旁的新修不好意思地、偷偷地看着英子的脸,这个女孩眉目清秀,肤色白皙无暇,纤细的腰身……两条小辫子垂在她的胸前……看着,看着他突然自觉脸红心跳,眼前的女孩是他新修长这么大第一个动心的女孩,他有好多话要嘱咐她,嘱咐她不要太累,嘱咐她多吃点饭……就这么简单的话他此时都不知怎么说出口,他慢慢垂下了头。

“新修哥,你怎么啦?还有什么话要问吗?”英子看着沉默寡言的新修轻轻问。“新修哥,你好好养伤,外面的事情你不要担心,听那个马巡警说外面很乱,鬼子到处抓人!”

新修点点头。

英子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吴穷哥呢?”

“他出城了,是俺让他离开市里的!”新修看着自己的伤腿,“本来俺也想跟着他一起走,可,俺又怕连累他,所以,让他先走了,让他回去报个平安,家里人一定为俺很着急,又怕他们做出傻事来……”

“嗯!”英子点点头。

“那天幸亏遇到朱老大……舅母曾说他,他不是坏人……过几天俺能走了,就去当面感谢他……”

“俺回去把新修哥的话转告给他!”英子站起身准备离开董家。

新菊拉起英子的手,“俺送你,英子姐!”

新菊突然变得懂事了,董卓祥心里也高兴,他一高兴身上的病疼也好了一多半。

“英子,明天你过来,顺便去周家药铺一趟,把这钱给周掌柜的,今儿他说什么也不要俺的钱,俺心里过意不去。”董卓祥一边说着,一边从他怀里掏出两块大洋,他一边递给英子,又说,“其实他们都不如俺挣钱,俺挣得是富人的钱,他们挣得是穷人的钱,周家多半以救济为主,不容易,所以,俺不能沾他的这个便宜!”

董卓祥嘴里话很实诚,裁缝铺子就是挣得富人的钱,穷人很少有做新衣服的;富人看病去医院,穷人看病就是抓点中药凑合凑合,或者直接等死。

英子没有接董卓祥递给她的大洋,“董伯伯,这钱俺替您付!俺英子欠您太多了!俺哥现在又吃住在您家里,又麻烦您,俺觉得不好意思……俺更感激您……”

“哪里,家里有人才有生机,有人气,俺高兴呀!”

董卓祥硬把两块大洋塞进英子手里,英子一转身把两块大洋又放在了桌子上,“俺走了!董伯伯!”

第二天早上英子准备出门,她找出董卓祥去年给她的两块大洋,这两块大洋本来想给家云用来锄汉奸用,家云没要,想到家云,英子突然想起了清凤,清凤的死就在眼前,为了阻止鬼子追击吴穷和新修她勇敢地与鬼子同归于尽,清凤真是一个值得敬佩的女人。

朱家老大来了,“英子,你去哪儿?”

“俺去给董师傅家送凤凰扣!”英子已经完全不讨厌朱家老大了,因为新修说那天是朱家老大救了他和吴穷。

“俺也去!”朱家老大嘿嘿一笑,“俺用自行车载着你?”

英子摇摇头,“俺还有事,顺路才去董家!”英子突然想起了什么,她看着朱家老大那张似女人的脸,低声问,“您有手榴弹吗?”

“你想干嘛?俺没有!”朱老大满脸惊恐,他使劲摇头。

“没有就算了,您害怕什么?”

“你是不是想学清凤?”朱老大脸色瞬间被伤感笼罩,“俺没想到她那样勇敢,咳,平日里,俺虽然没给她一句好话,可俺心里真的很敬佩她呀!”朱老大眼泪汪汪。

“知道,她说过您,看着您不务正业,嘴里还没有正经话,其实她心里很感激您救过她一次!”

“真的?!”朱老大听英子这么说,他抬起大手拍拍他的胸脯,“俺朱老大也已经想好了,真的到了那一步,俺这条命也不要了。”

“您手里还有手榴弹?!”英子抬起头注视着朱老大的眼睛。

朱老大急忙摇头摆手,“没,俺随便说的,俺没有!”

“没有就算了,俺走了!您如果去董家铺子,告诉董师傅,俺先去一趟药铺!”英子一边说一边准备迈出叶家院子,她回头看看二楼栏杆前站着的新丽,故意说,“你不许出去,新新起床让他吃了饭跟着朱大哥玩,或者让他帮着朱老伯拉风箱!”

朱老大急忙摆手,“俺今儿还有事,不能带新新玩!”

“好,麻烦您等着新新起床,然后亲自安全把他送到您家!”英子瞥了一眼朱家老大,她怕朱家老大跟着他去周家,她只能让新新拽住他的一条腿,“朱大哥,您不是常说新新是您的儿子吗?您可要看好他呀!!”

朱家老大听英子这么说,他只好点点头。

“英子,英子姐!”灵子出现在叶家门前。

“灵子,有事?”英子突然想起了昨天她对灵子的应许,“俺去裁裁缝铺子……”

“英子姐,俺有事,很重要的事儿!”灵子满脸通红。

“两个女孩在这儿叽叽喳喳做什么?有话家里去说!”马来福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英子和灵子身后,他满脸怒气,他本来长得丑,再加上生气,那张麻子脸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看到马来福灵子吓得全身哆嗦。

“马来福,您别吓着两个女孩子呀!”朱家老大从叶家院里钻了出来。

马来福一激灵,“奥,朱老大,你怎么在叶家?俺可不是故意吓唬她们,日本宪兵队在疯狂地巡逻,八路军昨天晚上潜入市内再次袭击了成武路的商业学院,那儿可是日本人的军火库……日本人气疯了,到处杀人!”

“是吗?俺怎么不知道呀!”朱老大张牙舞爪打了一个哈欠,“俺来看看俺干儿子,他还没起床呢!”

灵子拉着英子的手退到了她家门口,她一推门,她拉着英子进了院子,她急忙关了院门,她回头看着英子,然后她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手帕上绣着三朵樱花。

英子张目结舌地看着灵子的眼睛,“给家兴?是吗?”

灵子美丽的眼睛里闪着羞涩与快乐,她嘴里喃喃着,“是,是给家兴的……”灵子把她手里的樱花手帕递给了英子,“麻烦了,英子姐!麻烦了!我母亲说,过几天我们去崂山,我父亲在崂山找了一块地盖了几间房子,还有几亩耕田,我们暂时去那儿生活……等,等没有了战火,我父亲就带着我和我母亲回日本。”

“真好!灵子,以后你和你妈妈就跟你父亲团聚了,祝贺你!”

“谢谢你英子姐,以后我把我们在崂山的新住址给你,到时候你也告诉家兴!”

“灵子,你不用这么客气,你是我的朋友!帮忙是应该的!”

英子手里抓着灵子送给家兴的手帕,她心里酸酸的、空空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使劲摇摇头,把那股酸、那股泪咽了下去。

走出了灵子家,英子快步往威海路方向而去。

街上的行人不多,人力车也不多,也许是因为天太热。

这几天青岛发生了几件大事,每一件事儿都让青岛市民高兴。

每一件事儿都让日本鬼子头疼,他们已经晕头转向,他们的大皮鞋砸着坚硬的石头路,发出“砊砊砊砊”声音,他们似乎故意用那种声音掩盖他们心里的慌张,又用那种声音恐吓着青岛的市民,他们错了,青岛市民好像忽然有了主心骨,他们昂起了胸膛,走路的竟然把平日里勾着的背挺了起来,脸上多了笑容;街道两旁的各家商铺的大门敞开着,店掌柜的站在自己店铺门前招揽客户,即使没有客户,他们也挺起了腰杆,张开了笑脸。

青岛的天今日特别亮堂,风吹着绿油油的梧桐树,梧桐树上已开满了紫色的花骨朵,几个车夫坐在梧桐树下面一边等着客人,一边乘凉。烈日穿过树叶投下星星点点的光斑,这些光斑撒落在行人的身上。梧桐树下有几个孩子正在捡拾从树上掉下来的花骨朵。听老人说那花骨朵能吃,英子没有吃过,有时间她还真想捡几个做给新丽和新新尝尝。

周家药铺的小伙计已经认识英子了,他嘴里的话也多了,他看到英子急忙说,“你是来看我家少奶奶的吧?我家少奶奶病了好几天,今天刚刚能下地啦!”

“吴莲病了?”英子感到吃惊,吴莲真的生病了吗?什么病?

英子一时不知进还是退,她今儿空着手来到了周家,吴莲还在生病。英子一边想着,她一边准备退出周家,她准备去街口买点东西给吴莲。

“是英子吗?”周永萱从后堂挑开门帘走了出来,他笑盈盈地看着英子,“既然来了怎么不进门就要走呢?”

“俺,俺只带了董师傅的药钱!”英子急忙从怀里掏出两块大洋递给周永萱,“周师傅,这是董师傅给您的,俺今儿来,俺不知道吴莲生病……”

“知道你不知道,想想你好久也没到俺周家来了吧?晨阳还念叨他姑姑呢?”周永萱压低声音又说,“吴莲没事,前天她被她哥哥吓坏了……她哥哥半夜溜了进来,拿走一些止血的草药……还留下一张欠条,落款是吴穷,吴莲一看就着急上火病倒了,咳,今儿她知道她哥哥一切都好就放心了,病也好了。”

英子明白,吴穷那天来周家拿走药材一定是为新修。只有吴穷能做出那种冒冒失失、风风火火的事儿来。

“吴莲她真的没事啦?”英子抬起头小心翼翼看着周永萱。

周永萱点点头,温和地说,“英子,吴莲没事了,你放心吧!不过,今儿有个人想见你!”

“谁?”英子抬起头吃惊地看着周永萱。

周永萱满脸慈爱,“英子,是你二哥想见你,本来俺想派人去找你,没想到你自己来了,正好!”周永萱的话让英子大吃一惊,她是喜出望外;她有点张皇失措,她又满眼疑惑,意思是问:真的吗?

周永萱点点头,“跟俺来!”周永萱一边在前面引路,他一边低低说,“你二哥他们昨天半夜去了成武路……他还没有出城,暂时留在俺周家。”

听了周永萱的话,英子又紧张又担心,“俺二哥没事吗?”

周永萱摇摇头,“没事,他留下来是有原因的,他想去看看住在董家的新修,他不放心新修的伤情,唉……他们都是好样的,真让俺老朽佩服啊!”

英子跟着周永萱来到了周家后堂。

英子见到了她日夜思念的二哥崔英昌。

崔英昌见到英子又吃惊又激动,“妹妹!”崔英昌流着泪把英子瘦弱的身体紧紧揽在他怀里。

英子依偎着他二哥宽大的胸膛突然嚎啕大哭。她心里有好多的委屈,有好多的害怕,有好多不敢说的话,更有她平日里不敢流的泪,她把她所有的泪都洒在了崔英昌的怀里。

假装坚强的英子在她二哥面前再也坚强不起来了,她的泪就像涛涛河流,奔流不息。

“哭吧,好妹妹!勇敢的妹妹,谢谢你,谢谢你!”崔英昌抬起大手抚摸着英子的头,他的泪水也奔涌而来,他都没有想到年幼的妹妹用她稚嫩的双肩抗下了所有的困难,维护了叶家,叶家三个孩子在如此残酷时期仍然完好无损,这是年幼的英子的坚持,她坚持努力地守卫着她的信念,她努力地坚持着大家的重托。

“妹妹,今儿,找你来,还有一件事,今晚上你们必须搬家!”

“搬家?”英子抬起泪眼看着她哥哥严肃的脸。

“这几天鬼子疯了,这是他们最后的挣扎,他们到处杀人……英子,房子给你们找好了,你们去石桥胡同,以前,孔伯伯在那儿住过!”

“石桥胡同?!”英子想起了顾小敏,那个高个子的女孩。

“家云三哥已经拜托顾家姐妹照顾你们,放心吧!”

“顾家?顾小敏?”

“嗯,就是那个曾经救过你的那个女孩!”

“哥哥,您都知道啦?”英子更吃惊了。

“嗯!”崔英昌使劲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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