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情与劫(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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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姝对老奶奶的话将信将疑。首先,这世上好像没有人会没有名字,她还是一条鱼的时候,就想着给自己取名字了。其次,那人在稻田旁边,并且老奶奶只说最好天黑了去,没说哪天去,似乎那人每天天黑了都会在那里。难道那人住在稻田里不成?

她有一些相信,是因为她想不到老奶奶骗她干什么。

老奶奶一走,她就盼着天黑。

时间平时流逝飞快,可是等待起来就变得无比漫长。陆姝从来没有觉得时间这么难熬,天黑来得这么晚。或许当初就不应该修炼,不应该贪图获得更多的时光甚至长生,只要心里有所期待,时间就变长了。

好不容易挨到了天黑,她立即提了一个灯笼,赶往山的那一边。

到了山的那边,她先找到了那棵石榴树,然后往南走,一边走一边数,数到第七块稻田的时候,停了下来。

她往四周看了看,并没有什么人等着她。倒是田埂边上插了一个戴着草帽披着蓑衣的稻草人。一般的稻草人的“脸”上会贴一张纸,纸上简单画上眼睛鼻子。可是这个稻草人连一张像样的脸都没有。

她在那里等了一会儿,不见有人来。

她回想老奶奶说的那些话,盯着稻草人看了半天,心想,莫非老奶奶说的没有名字的人就是稻草人?

稻草人自然是没有名字的。

可是问稻草人见没见过盗贼,那还不如问家里的墙壁呢。

她提起灯笼,照了照稻草人身上的蓑衣,嘴里小声嘟囔道:“奶奶要我来找稻草人应该有她的理由,莫非是告诉我要像稻草人一样不闻不问不说,置身于事外?”

“是那住在半山腰爱吃豌豆的奶奶让你来找我的?”忽然一个声音响起。

陆姝吓了一跳,差点儿把手里的灯笼扔了。

好在她及时想起来自己好歹也是修炼了六百多年见过大世面的妖怪,怎么能被区区一个稻草人吓到?

她定住心神,说道:“你是什么妖魔鬼怪?快快现出原形来!”

稻草人说道:“我现在就是原形。方圆百里就那位奶奶知道我有神通,必定是她叫你来的吧?”

陆姝点头道:“是。不过你能有什么神通?一个稻草人,不能走不能动。”

“我的神通就在于我不能走不能动。”稻草人说道。

陆姝不满地说:“这算什么神通?一动不动就是神通的话,天下人都有神通。”

“天下人只能保持片刻一动不动,我却可以一直这样。”稻草人辩解道。它似乎很在意陆姝对它的评价,“你没听说过吗?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中,不动则不刺,不刺则不伤,不伤则不苦。”

“这句话好像听过。”

“你看,所以我就一动不动,不动就不会受伤,不会痛苦。世间有无数痛苦,其实只要不动,就不会有痛苦。我做到了,你说这是不是神通?”稻草人说道。

陆姝皱了皱眉头。

“好吧,看来你不太理解。既然奶奶让你来找我,一定是有什么事吧?”稻草人问道。

这时候月亮从云的遮挡中挣脱了出来,淡淡的月光落在稻草人身上,草帽挡住了月光,在它的脸上留下一片阴影。

“这几日有个盗贼从落阳城逃了出来,到了这里。奶奶说你或许见过那个盗贼。”陆姝说道。

稻草人说:“是啊。盗贼能避开所有人,但是不能避开我。”

“为什么?这也是你的神通吗?”陆姝问道。

“因为盗贼不需要避开我。”稻草人说道。

那倒也是。谁会刻意避开一个不能动的稻草人?难怪老奶奶说盗贼来过这里的话,它一定见过。

“那就是说,你见过咯?”陆姝高兴地扭动屁股。她还是一条鱼的时候,遇到高兴的事情喜欢摆动尾巴。

“当然。在官兵来这里搜查的头一天晚上,我看到了那个人慌慌张张从这里经过。”

“你看清楚了吗?”

“看清楚了,是一位姑娘。”

“是姑娘?”陆姝大为诧异。

“那姑娘长得像你。”

“像我?”陆姝惊得往后退了两步。

“贼喊捉贼,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世事都与我无关。”稻草人说道。

“怎么可能是我?我从来没有去过落阳城,没见过皇上,更别提偷他什么宝物了!对我来说,有好看的衣服穿,有酒可以喝,就满足了。谁要他的宝物?”陆姝嘴上辩解,心里莫名一阵慌。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慌。

稻草人说道:“我也没有去过落阳城,没见过皇上,对宝物没有兴趣。”

陆姝激动得几乎要抱住这个一动不动的稻草人:“是吧,是吧,你我都是这样的人。你明白的!”

所谓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此刻她感觉这个稻草人就是她的知心人。

“可是至于为什么你要偷走皇上的宝物,我就不清楚了。”稻草人说道。

这句话仿佛是一支出其不意的冷箭,将陆姝穿了个透心凉。

“你会不会聊天?”陆姝恨不能用双手将面前的稻草人撕成一根一根的稻草,撒在这稻田里。

稻草人淡淡地说:“我们不是在聊天吗?我对你都推心置腹了。”

“如果我有的话。”稻草人补充道。

陆姝无言以对。

沉默了一会儿,陆姝问道:“你确定没有看错吗?”

稻草人说道:“怎么会看错,当时我以为就是你呢。”

“不是我,只是跟我长得像的人而已。”陆姝说道。

“也许只是你忘了。”稻草人说道。

“忘了?怎么可能?你以为是多久远的事情,才几天我就忘了?”

“有的很久远的事情,就像发生在昨天;有的昨天发生的事情,感觉很久远。几天不一定近,几年不一定远。对我来说,几个时辰,几天,几年,都是一样的。”

“为什么?”

“因为没有事情在我身上发生。没有事情可记,时间就没有意义。”稻草人说道。

陆姝似乎从它的口气里听到了一丝落寞和叹息。

“你和奶奶一样,都喜欢讲一些我听不太懂的东西。”陆姝说道。

“我跟她可大不一样。她是在荆棘中受了伤而隐居此地的,我是在荆棘中从未受过伤从未动过。不过也算是殊途同归吧,所以听你说是她让你来的,我才跟你说这些。不然我是不会轻易暴露自己的。”稻草人说道。

“你就不怕我把你的秘密告诉别人?毕竟你看到那个盗贼像我,我很可能这么做。”

“怕呀。当然怕。”

“那你为什么还是要说?”

“不仅仅你们要历劫,我也要历劫。你就是我的劫。我信任你,信任对了,就是度劫;信任错了,就是遇劫。最后到底对了还是错了,都是应该发生的。人们常说,尽人事,听天命。我想大概就是这样吧!”稻草人说道。

“如果我算人的话。”稻草人补充道。

“你别担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陆姝说道。

“我连心都没有,有什么好担心的!”

陆姝与稻草人作别,在月光下回家。走到院门口的时候,一个问题冒了出来。

既然那个盗贼不是章卷,那章卷为什么悄悄来到这里,在窗边到院门口留下脚印呢?

走到门口时,忽然脚下绊到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她差点儿撞在了门框上。与此同时,一声尖锐的猫叫传来。

原来是老相识躺在门槛下。

“你差点儿踩死我。”老相识从地上爬了起来,揉着腰。

“你怎么来了?”陆姝问道。

“我听人说你今天被抓去了县衙,放心不下,所以过来看看你。没想到你不在,我就在这里打个盹,等你回来。”

陆姝没想到消息传得这么快,这么离谱。

“我不是被抓去的,我是去报案的,可是他们好像抓错了人。”  

老相识胡子一翘,问道:“你怎么知道他们抓错了?”

陆姝不敢把真相说出来,何况那个真相她自己都不太相信。

“那个县太爷怕麻烦,不想抓。皇城来的将军傻里傻气,没有主见。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抓到真的盗贼!”陆姝只好这样说。

“瞎猫还能碰到死耗子。抓对了也说不定。”老相识说道。

“可万一抓错了呢?”

“那也不关你的事。你就别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啦。”

陆姝斜了老相识一眼:“你能不能不总拿耗子做比方?唉,算了,谁让你是猫呢。”

她摇摇头,推门而入。

老相识却站在门口不进去。

“进来喝酒。”陆姝回头看了一下它,说道。

“人们都说,夜猫子进屋,准没好事。我就不进去了。你没事我就安心回去睡觉了。”

陆姝心里一阵感动,说道:“你这是猫哭耗子。”

“你错咯,这是猫哭鱼。”

陆姝忍不住“扑哧”笑了。

老相识走后,陆姝宽衣睡觉。

这天晚上,她做了一个从来没有做过的梦。她梦见自己是一只鸟,栖息在一棵梨花树上。梨花白似雪,重重叠叠,仿佛时间凝固了,雪花落到半空中便停住了。

她有些犹豫,有些惊慌。她以前只会在水里游,在地上走,还从来没有在空中飞过。

虽然是在梦中,但是她记得自己以前是条鱼,后来修炼成人。至于现在为什么变成了鸟,她不清楚。

她都不敢往下看。

她左看右看,看到一个离自己很近的梨树枝,于是试着张开了翅膀,往前一跃。

没想到翅膀一拍,就自然而然地飞了起来,仿佛飞翔的能力与生俱来。

她非常高兴,在梨花间飞来飞去。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正高兴的她忽然听到下面传来念诵的声音。

低头一看,她看到梨树下坐着一个持着书的书生,他的襟带掉入了旁边的小河里却浑然不知。

她心中慌乱,那书生不就是以前在梦中见过的那位吗?

再往水里看去,她看到一条背上有红纹的鱼在啄食掉在水里的襟带。那红纹她记忆太深了,那是她还是一条鱼时身上的印记。

读书的书生似乎感觉到襟带被扯动,低头一看,恰好看到了那条鱼。

那鱼见岸上的人看到了它,急忙往水底潜了下去。

书生叹息道:“我又不会捉你,你跑什么呢?”

听到这话,她吓得双脚一软,从梨树枝上滑落下来。她急忙使出最大的劲儿挥动翅膀,往上面飞。由于用力过度,她一下撞在了梨树枝上。

梨树枝被她撞得一抖,树枝上的梨花便纷纷飘落。

这一惊一乍一撞,她就从梦中醒了过来。摸摸额头,似乎还有残留的疼痛。

往外一看,阳光晃眼,鸟声喳喳。

陆姝心想,在梦中的时候是鱼便可以游,是鸟便可以飞,是人便可以走,并且非常自如,可见这躯壳里的魂魄以前做过鸟,做过鱼,也做过人,所以驾轻就熟,自然而然。

可她想不通,在同一棵梨花树下,在同一个书生旁边,怎么自己一会儿是鱼,一会儿是鸟?

想来想去,她想不明白。

想这么明白干什么呢,半醉半醒才是活在人间最好的状态。这样一想,她便从床上起来,照常先温了半壶酒。

酒温好了,她倒了一小杯,抿了一口。

令她意外的是,这酒居然没有什么味道,淡得像水。

她赶紧又喝了一口,还是无味得很。

难道是酒坏了?她拿起酒杯仔细端详。

闻了闻,酒味还在。

这时候,老奶奶又从半山腰下来了,经过她这里。

“奶奶,奶奶,您过来。”陆姝喊道。

老奶奶走了过来。

“您喝一口我的酒。”陆姝倒了一杯,递给老奶奶。

老奶奶摆手道:“大早上的,喝什么酒?你自己喝吧!”

“奶奶帮帮忙,我感觉我的酒坏了,您帮我尝一尝看。”陆姝道。

老奶奶这才接了酒杯,小小地抿了一口,咂嘴道:“酒是好的呀,跟你以前喝的没什么两样。”

“为什么我觉得酒味淡了?”陆姝疑惑道。她又尝了一口,还是感觉淡淡的。

“食之无味?”老奶奶问道。

“是啊。”

“完了,完了。你这小妮子动了情。”老奶奶怜惜地看着她。

“动了情?”陆姝听不懂她说什么。

“人一旦动了情,喝茶茶无味,喝酒酒无味。你得了人身,也该有人的七情六欲了。这也是劫,情劫。”老奶奶说道。

“情劫?”

“是啊。看来你命中注定的人一出现,这劫难就来了。”

“可是我还不知道谁是命中注定的人。”

“既然是命中注定,知道或者不知道,都是躲不过逃不脱的。你又何必知道。”

“那……那我该怎么办?”每次天劫来临之前,她会像其他修炼者一样找个避身之所。可是这个情劫该往哪里躲呢?

老奶奶想了想,说道:“离开这里,去落阳城吧。”

“去落阳城?”

“是啊。那天你见到的人,无论那位将军,还是那位教书先生,都去了落阳城。我想你命中注定的人就在他们两者之间。你的情劫因他们而起,自然要找他们了结。”

“在他们两人之间?天哪,一个呆,一个迂,我能都不选吗?”陆姝问道。

在那位将军把无名山取名为无名山的时候,她就对他没了任何好感。

而那位教书先生,原本是有点儿好感的,可是他承认下雪那天是他偷偷摸摸溜进她的庭院后,那点儿好感便荡然无存。要不是她去报的案,倘若是别人错把他抓了起来,她才不会管这糊涂官判的糊涂案。

老奶奶温和地说道:“姑娘,人世间呀,其他东西都可由你选或者不选,走不走这条路,理不理这个人,进不进这座山,你都可以选择。唯独这情啊,由不得你,明明是你不喜欢的人,渐渐却喜欢了起来,明明是你不该喜欢的人,偏偏就鬼迷心窍。你在心里千万遍告诉自己,千万不要与他有任何牵连啊,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你的心已经不在你这里了。你挨着他,不论幸福还是痛苦,你感觉自己还是一个完整的人。你若离了他,不论海角还是天涯,你感觉心的地方已经空了,你还活着,但是就像一棵树,春绿冬枯,就像一条河,雨涨旱退。你还活着,但生活已经与你无关。”

“奶奶,你说得太吓人了。可是我在见到他们俩之前过得自由自在啊,从未觉得自己就像一棵树一条河。”陆姝将信将疑。

老奶奶道:“你是鱼身,经历天劫,脱胎换骨,终于得了人身;你是人身,经历情劫,脱胎换骨,变成另一个人。”

“那我躲还不行吗?”

“命中注定,躲是躲不掉的。四月的风一吹,桃花就要落了。你说,桃花能一直不落吗?”

“这么说来,我非得去落阳城不可了?”陆姝瞪着眼睛问道。

“不是非去不可,是时机已到,你该去了。你不问我,你也会去落阳城。”老奶奶说道。

陆姝觉得老奶奶说得对。其实在从稻草人那里回来的路上,她就决定要去落阳城,要将章卷救出来。

她要救他,不是为了别的,只是为了让自己安心而已。

陆姝对老奶奶佩服不已,觉得她已经看穿了世间万物的规律。

“奶奶,您可真厉害!看得好通透!”陆姝由衷地赞叹道。

老奶奶微笑道:“姑娘,你这话可就说错了,奶奶我一点儿也不通透。我只是过来人而已。”

“过来人?您的意思是您已经经历过同样的劫难?”陆姝问道。

“借一句唱戏人常说的话:演悲欢离合,当代岂无前代事;观抑扬褒贬,座中常有剧中人。你所经历的和即将经历的悲欢离合,以前都有人经历过,以后还有人要经历。我只是在你之前而已。”老奶奶脸上的笑容淡了。她主动提起桌上的酒壶,倒了一小杯,一饮而尽。

“您也去过落阳城?”陆姝问道。

“我有我的落阳城。现在它已经不存在了。”老奶奶放下酒杯。她的眼睛里似乎点亮了一盏灯,随即又被吹灭。

陆姝伸出手,按在了老奶奶那双苍老的手上。

“我现在就是这无名山的一棵树,山脚下的一条河。我是离不开这里了,但是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去落阳城,你需要一个伴儿。”老奶奶说。

陆姝的眼眶一热。她以前对老奶奶不冷不热,仿佛一个陌生人。老奶奶却对她如此关爱,仿佛一个亲人。

“不,我一个人就可以,我自由自在惯了。”陆姝抚摸老奶奶手背上的皱纹,仿佛抚摸的是一棵树。

“外面的世界可没有这里安宁。你在这里懒散惯了,有人进了庭院你都不知不觉。如果你到了落阳城还这样,很快就会被人识破身份。”

陆姝自知警惕意识不够,去落阳城确实有些风险。

“可是……谁会跟我一起去呢?”陆姝问道。

“那只修炼的猫啊。它可以陪你一起去。它在山那边的人家里住了那么多年,从未暴露过。如果有它陪你,我就放心了。”

原来老奶奶清清楚楚地知道她的一切。她却因为微醺时看到了老奶奶的尾巴而暗自得意。想到这里,她心里愧疚不已。

“它潜伏这么多年,一心想早日修炼成人,怎么会陪我去落阳城?”

老奶奶道:“等它来了,我自然有办法让它答应。”

陆姝道:“奶奶,我知道您是为我好,但您千万别为难它。它愿意去就去,不愿意去就不去。”

老奶奶道:“它自然是不愿意去的,但是我能让它愿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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