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怪诞都市(三十)(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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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课从学校急急赶到这里,  身上已经汗涔涔的,总算到达目的地——目的地可不是三阳春,而是紧邻它的一家书店。】

        叶笙又一次走进了时光书店的大门。他握着枪,  衬衫上全是血,每走一步都会落下一个血色脚印。

        然而踏入这扇门,声音全然被吞噬。他觉得身边的环境无比诡异。每样东西都笼罩在一片纯白的光里。

        叶笙按下心惊,  无视身上的伤痕,  凭借记忆,  往书架第三排的角落里走去。这一次,他没有在熟悉的角落里看到那个蹲在地上偷偷“窃读”的小男孩。他看到了书店的“老板”。

        老板在举手,做什么动作。

        雾蒙蒙的白光让他看不清老板的脸。老板扶下了老花眼镜,听到脚步声后,转过头来。

        叶笙以为老板看不到他。

        没想到,  老板下一秒朝他露出一个笑来。他伸出手,热络道:“欸,小叶来了啊。”

        叶笙猛地停下脚步,  杏眼剔透冰冷,  浑身戒备起来。

        “老板”好像察觉不到这种杀意般,他用一种非常熟悉亲切的语气说道:“小叶,  听说你这次考高考考的很好啊,以后要去淮安大学读书了,  淮城那可是大城市啊,  你外婆在天之灵肯定也会为你感到骄傲的。咱们阴山好不容易出一个高材生。”

        高考……淮城……

        老板从光中走出来,  矮瘦,戴眼镜,  脸上总是挂着乐呵呵的笑意,  是叶笙的高中班主任。旁边的光褪去,  露出了真实面貌。原来班主任刚刚在擦黑板,而叶笙也不在时光书店,他身处高中的教室里。

        叶笙现在精疲力竭,他嗓子又开始痛得厉害,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甚至在这里,他神智时清时浑,在班主任拉着他过去坐下休息时都没能反应过来。

        “你怎么浑身上下都湿透了,淋雨了?唉,现在的小年轻啊,一点都不懂得照顾好自己的身体。来来来,你先坐下,我给你倒杯热水。”

        叶笙想说外面下没下雨你不知道吗?但是当他坐在座位上,转过头往外看时,他发现周围竟然变成了一片白雾。甚至为了贴合语境,天空淅淅沥沥下起了雨。雨水冲开白雾,露出的不是清平镇街道,而是他的高中。阴山唯一一所由国家资助建立起的高中。老旧生锈的篮球场,冷硬漆黑的水泥操场。冷风呜呜咽咽吹过晦暗天地,把对面教学楼破碎的窗狂吹得相互碰撞,发出剧烈响声。

        环境的变换诡异又离奇,可叶笙生不起一丝警惕。他坐在角落里,跟之前的十几年一样,一个人安静看着窗外。

        班主任给他倒了一杯热水。

        叶笙垂眸,接过水杯,热水的温度烫得他指尖发麻。

        班主任:“高考分数出来后,校长给你打电话了你没接。我给你打电话,你也没接。班上同学和招生办的电话,你都没接。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吗?”

        叶笙依旧不说话。

        班主任一点也不意外他的沉默,继续叹息道:“你志愿真的确定了吗,就选淮安大学?其实以你的成绩,冲一冲京城那边的高校是完全可以的,学费的事,跟教育局说清楚家里情况肯定也不是什么问题。小叶你真的不再考虑一下吗。”

        叶笙摸着杯子,轻声道:“没什么好考虑的。”

        班主任说:“为什么?”

        叶笙:“因为去哪都一样,我最后都会回阴山。”

        班主任诧异地看着他:“回到阴山?你还想回到阴山来,小叶你怎么想的啊。”

        叶笙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阴山的贫穷落后体现在方方面面,这里没有垃圾箱,没有焚烧厂,所有的垃圾都被就地用火烧毁。久而久之,空气中永远都是那股塑料烧焦的味道,与这种味道相匹配的,还有腐朽的木桌,发潮的粉笔。

        和它的罪恶一起,在雨天无限发酵蔓延。

        班主任劝说:“小叶啊。你这个年纪,就该去外面的世界闯荡,回阴山干什么。唉,老师在这里任教好多年了,老师劝你别回来。”

        叶笙控制不住自己,低声说:“不,我觉得,我挺适合这里的。”

        他出生时,那种恨不得撕毁这个世界的仇恨、戾气,一点没有消失。只是因为年岁渐长,慢慢被他压了下去而已。他觉得自己很适合阴山。

        因为阴山是个和外面的世界完全脱轨的地方。

        这里山连着山,路绕着路,没有高铁没有公交没有飞机,交通艰险。十年如一日的黄土路。它落后,封闭,治安混乱,罪恶横生。但是它……无比安静。

        叶笙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活这么一遭。他对活下去没有任何欲望,人生的轨迹全靠“照抄”旁人。生于阴山,死于阴山,对他来说是最平静的一条路。

        班主任久久地凝视他,最后叹息:“唉,小叶,你是个不忘本的好孩子啊。”

        叶笙听到“好孩子”三个字,就知道他误会了,但他也不想去解释什么。他其实一直都读不懂自己。如果把“外婆要自己做个好人”这种虚假、自欺欺人的标签摘除,重新审视自己走来一路,做出的每个决定。叶笙好像触摸到了自己灵魂深处的什么东西。

        那种东西叫“使命”,扎根潜意识的“使命”,仿佛他以前该是个军官,服从命令服从使命是第一要义。尽管他的使命是他自己给自己下达的。

        这些年来他总觉得自己天生是个恶人,在竭尽所能压抑本能。

        可是到现在,叶笙又品出了一层不一样的味道。

        原来不是他的“善”在对抗他的恶。一直以来,都是他的“使命”在拉扯着他,不要走向疯狂。

        叶笙低下头,长睫遮住冷厉的眸光,心里不无讽刺地想:原来,我一开始是个好人啊。

        ……那么为什么,出生睁眼的第一刻,会有对世界那么强烈的恨意。

        他看着缓缓上升的热气,强迫自己去回忆自己的小时候。

        最开始低烧不断,病魔缠身的几年,他只记得痛苦和恨意,却忘了另一种情绪。

        每个婴儿,第一个学会的动作都是哭,因为哭出来代表心肺的健康。一个新生儿落地后不哭,在医生护士眼中是极其危险的事。可叶笙出生就没哭过,甚至没张开过嘴,所以阴山没有人认为他会活下来。他也这么认为。人人都以为他生而无泪。可他却记得,那些为疼痛辗转反侧的童年,恨意肆虐的夜晚,每次睁眼,他的眼角总会一片潮湿。

        ……原来,藏在恨和暴戾下方,还有连他自己忽视过去的难过。

        叶笙安静地不说话。雨水洗刷窗户,他的神情在黑雨天叫人读不透。

        班主任说:“等下教育局应该也会给你打电话,小叶你到时候记得接一下,教育局应该会问一些你家里的情况。还有,我听说你妈妈就是改嫁到淮城去的是吗。那你到了淮城可以先去联系她啊,不然你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在大城市也不好过。小叶,你在听我说话吗?”

        高考分数出来的那天,叶笙收到了很多个电话。同学的,校长的,教育局的,各个大学招生办的,但他唯一接通的,只有他妈妈黄女士的。叶笙觉得自己离坐上那列列车已经很远的,但是听着班主任的话,这一切好像就发生在昨天。

        “小叶?”班主任又喊了他一声。

        叶笙隔着热气,抬眼望向他。

        他眉眼依旧是那种生人勿进的冷漠,可是孤僻厌世的气质,现在被另一种情绪替代。

        “小叶,你在听我说话吗?你要是不喜欢外面的世界,回阴山来也挺好的。至少阴山都是你熟悉的人,老师也会一直在这里。不过大学毕竟是人生最独特的阶段,小叶有想好大学要怎么过吗?”

        大学怎么过?按照他的计划,按部就班、一步不错的过。

        没有脱轨,没有误差。

        这是当初他心里的答案……

        对面是满脸笑容的高中班主任。

        熟悉的环境,舒服的温度,热气腾腾的温水,对于叶笙来说,好像雨夜的救赎一样。这里的每一件事都让他放松戒备。班主任一直在围绕他择校的问题聊天,并没有催促他喝水。可是叶笙觉得自己的嗓子越来越渴,身体也越来越冷,急需一杯温水温暖胃部。

        他低下头,缓缓地拿起纸杯。

        班主任见他不回答,说:“小叶你先喝杯水暖暖身体吧。舒服点了,我们再来聊聊大学的事。”

        水纹荡漾,热气上涌,涌进叶笙的眼中。他越来越渴,身体精疲力竭,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动作。先前射出那枚a+级子弹杀死程小七,已经让叶笙的身体内在破损得一塌糊涂。他知道这里处处都是诡异,可他眼里只有这杯水。

        耳边是班主任的轻声细语,“高一的时候,我见到你的第一眼,就觉得这小孩怪可怜的……”

        叶笙拿起那杯水,眼神逐渐被热气冲的涣散麻木,他的唇一点一点碰上杯子的边缘,稍微仰头,可热水碰到唇瓣的瞬间。

        叶笙体会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炙热!

        这种炙热不是来自于唇边,而是来自于他后背肩膀处!

        那只犹如胎记的红色蝴蝶,如今像是火一样烧着他的皮肤。

        叶笙瞬间恢复理智,他咬紧牙关,抬眼看向对面的人,想也不想,把手里的杯子扔了过去,而后快速地拿出了枪。热水浇了“班主任”一头,水迹沿着班主任的额头滑下,腐蚀他的皮肤,把他整个人腐蚀掉。

        叶笙强撑着站起来,想要离开这里,但是他刚走一步,脚就踢到了桌角,倒在地上,手腕被擦出血。射出那枚a+级子弹的副作用,是让他灵魂都战栗的痛。

        肩膀上的红蝶滚烫,热意一路沿着他的脖颈往上爬。

        叶笙的眼前一片血色。

        他不知道这是哪里。

        那支银色的箭射向故事大王的瞬间。

        故事大王动用了手里的笔,把他带到了这里……他以为是故事大王的过去,没想到,还有他自己的过去。如果他喝下那杯水,或许永永远远要死在这里了。

        汗水渗入眼里,叶笙摁着地面,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可他的大脑剧烈的抽痛,每一根脑神经都在紧绷,肩膀上的热意烧到脑海的瞬间。

        滚烫灼热。

        他脑海中蓦然、掠过一个疯狂又血腥的画面。

        他看到了满天的红蝶往上飞。

        刹那间,紧绷的弦断裂。

        砰,是玻璃仪器破溅空中的声音!他听到震耳欲聋的警报声,听到脚步声,枪械声,怒斥声!无数高尖科技织成的蓝光里,一具一具尸体上长出白色的虫子,它们密集拥挤,最后破茧成蝶,如潮水般朝他涌来,将他吞噬。

        蝴蝶的翅膀绚烂至极,尾端好似有金色流星。

        红蝶如海,把他淹没。

        那种犹如坠海的窒息感里,他又好像看到了一个人。在金碧辉煌的赌场大厅,娱乐至死的国度里。摆在他面前是如山的筹码,那人坐在对面,支着下巴,唇噙笑意的望着他。所有衣冠楚楚的来宾都尴尬不言、屏住呼吸,心惊胆战以为他们会动手、会一言不合毁掉这里。唯独叶笙知道,他收到邀请的邀请函里,是一行暧昧至极的话。“好久不见,我的首席。”

        这些画面破碎不成章,毫无逻辑,叶笙现在痛得失去理智,也没精力去分析。他咬紧牙,血和汗混在一起,几乎是踉跄着,从这间教室里走了出去。

        他挣脱了针对自己的幻境。

        手指颤抖推开这扇门的瞬间,他惊醒般,回到了时光书店内。

        故事大王被那支箭射中,其实本来也没什么力量了。所以困不住他多久。

        这一次,耳边传来正确的炒菜声、叫卖声,香味扑鼻。书店内人来人往,尘埃在金光中浮动。叶笙忍住痛,在书店内四顾,找到了正在拆书的老板后,眼神一凝,快步跑过去。

        “老板!”他的声音急切又快速。

        “我找程小七,你知道程小七在哪里吗?”

        书店老板旁边还蹲着一个人,或许是他的孩子。这个男孩一看就是富养长大的,白白胖胖。如今正在痛苦不堪地拆书,嫌弃道:“怎么又是《夜航船》啊。”书店老板正想张嘴训斥他,听到叶笙的问话,抬起头看到这个陌生客人,瞬间愣住了。

        叶笙:“老板,我找程小七,程小七在哪里。”

        老板看着他的眼神,被问懵了,一头雾水说:“程小七?他,他在学校啊,现在是上课的时候啊。”

        叶笙:“谢谢。”他说完,就往外跑。

        后面老板傻了眼:“这……”

        这个年代,学校的保安室还不是那么严格。叶笙进学校的时候,叮铃铃,刚好上午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声响起,学生们鱼贯而出。他对程小七的班级座位都不清楚。可是结合那些日记,那些文字,他第一时间知道了程小七会去哪里。

        叶笙一路奔跑,最后到了这所中学操场对面一所早就废弃的教学楼里。这所教学楼坍塌了一大半,很少有人会过来。在这里,是程小七最理想的秘密基地。

        废弃的桌子椅子到处堆,垃圾扫把横在楼梯上,让人很难走动。叶笙强忍着身体不适,一步一步上楼,楼道的烟灰刺鼻,光线昏暗,他到达废墟天台的时候,光和风照下来,好像重获新生。

        叶笙手里紧握着那把枪,在天台尽头,如愿以偿看到了故事大王。如今的故事大王变成了个小孩子。

        他光着脚坐在废墟边缘,下面就是几十米的高空。书包和本子都摆在地上,叶笙再一次在他身上、看到了那种安静到荒芜的气质。

        站在时间的尽头,站在故事的结尾。

        叶笙屏住呼吸,拿出那把枪。

        听到脚步声,那个小男孩转过头来。他灰扑扑的像个老鼠一样,眼里却好像蕴着微光,笑起来时,有一种超越一切的纯粹清澈。

        叶笙面无表情看着他。

        男孩笑了起来:“你来了啊。”

        叶笙不为所动。

        男孩说:“看来你并没有被过去拖住啊,真厉害。如果是我,我肯定走不出来。”

        叶笙哑声道:“故事大王,第七版主,装小孩子很有意思吗?”

        男孩沉默了,他天真烂漫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扭曲的恨意来,可是很快,他又恢复了表情。或许是知道,无论怎么做也无济于补了。故事大王身上有种奇异的平静。

        他抬头,坐在废墟天台上,看着偌大个校园。

        故事大王说:“叶笙,我之前就说过我很欣赏你,不仅是欣赏你的能力,更是欣赏你在那样的出生中,还能摆脱过去,走出来。”

        叶笙全当他在说废话。但现在他的手累的连枪都拿不稳,必须调动全身的精神,才能汇聚枪匣里的子弹。

        故事大王说:“我之前想在淮城写一个故事,写一个关于正义的故事。但是故事因为你失败了,我的那首诗也没能通过广播电台念出去,告诉全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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