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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就把女孩留在雨中

    “2000年,10月18日。周五,晴。

    今日无事。”

    夏如自幼便有写日记的习惯,今天,她一如既往摊开了红色的日记本,想记下些什么,却找不到可以付之笔端的念头。

    她并不想写今天做了多少作业,上了什么课,记忆是负担也是财富,毫无意义的东西不值得被储存。

    写完这四个字后,她合上了本子,发现身旁的女孩正出神地望着窗外。

    “你在看什么?”夏如问。

    “要下雨了。”苏清嘉说。

    夏如每天都有看天气预报的习惯,如果不出意外,今天应该是个晴天。

    意外发生了。

    外头风声忽作,乌云像是凭空出现的,低矮地铺满了天空,和教学楼顶连在一起似的,尘土、落叶被风吹卷到了天上,闷闷的几道雷响后,几滴雨珠洒落下来,没一会儿就形成倾盆之势。

    同学们趴在窗边,对着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议论纷纷,向来话多的苏清嘉却始终沉默,问什么也不回答。

    直到放学时……

    “小如,你怎么还不走?”苏清嘉问。

    “我在等雨停。”夏如说。

    “这场雨不会停的。”苏清嘉说。

    “你怎么知道?”夏如问。

    雨珠如瀑的走廊房檐下挤满了人。

    苏清嘉不知从哪掏出了一柄黑伞,她按动伞柄上的开关,压缩弹簧瞬间释放,伞骨将黑色的伞面撑开,将檐下的雨珠反弹到了积水横流的道路上。

    这柄黑伞颇大,与娇小的少女格格不入。

    这等暴雨里,这样一把大黑伞无疑是至宝,周围人艳羡极了,不少同学提议要和苏清嘉同学一起回家,苏清嘉置之不理,只抓起夏如的手,说:

    “小如,今天我送伱回家。”

    过往,夏如只见识过苏清嘉的任性,可没见识过她的霸道。

    今天她霸道得宛若娇生贵养的小公主,语气透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我家里人会来接我的。”夏如说。

    “他们不会来的,你爸要加班到晚上十一点,你妈车子的发动机前几天坏了,还在修理厂,她是打车去的公司,现在外面一团糟,她打不到车的,更别提来接你了。”苏清嘉平静地说。

    “你怎么会知道?”

    向来冷静的夏如声音都微微变了。前者她不确定,可母亲的车子发动机前几日的确坏了。

    “我瞎编的啊。”苏清嘉理直气壮地说。

    “……”

    夏如心更乱了,她微微埋怨道:“小嘉,你别和我开玩笑了,我可以等雨停了再回去。”

    “雨不会停的。”苏清嘉说。

    夏如不信,抓着书包肩带,看着乱糟糟的世界,固执地等待着。

    没过太久,班主任从后面跑了过来,他喊着夏如的名字,对她说:“你爸妈刚刚来电话了,你爸公司外面的马路瘫痪了,所有人都堵公司出不去,老板干脆让他们留下加班了,你妈说她在问朋友借车,让你在学校等等。”

    “……”

    老师通知完夏如,立刻去给其他学生传达消息了,只留这小女生一个人呆呆地立在原地。

    “怎么样,小如,我没骗你吧?现在可以相信我说的话了吗?”苏清嘉问。

    “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夏如问。

    “小如,跟我来,我告诉你答案。”

    她固执地举着伞,拉着夏如往雨中跑,夏如稍稍挣扎了一下,终于放弃,任由她牵着自己跑入风雨的深处。

    天地白茫茫一片,牛羊难辨,十米开外的建筑都无法看清,寒风吹破雨珠,水雾卷入伞底,扑面冰凉,夏如的睫毛沾满水珠,睁不开眼。

    她拉着苏清嘉的衣袖,耳畔所能听见的,只有轰隆隆的风声,雷光时不时劈落,将暴雨天倾的一幕照亮,云团上的雨水像倾倒沙子一样倾入人间,形成了一个个接天的白色水柱,过往那些高大的建筑在这样的暴雨中显得极为渺小,须臾就会被冲刷干净似的。

    夏如感到后悔,这样大的雨,怎么能回家呢,她宁可在教室里一直等待下去。

    她擦着脸上擦不干的水,偷偷瞧了眼苏清嘉,苏清嘉双手举着伞,顶着迎面而来的狂风骤雨,伞面与伞骨在巨力下颤抖,像是随时要崩溃一样。

    女生握伞的手却很平稳。

    “小嘉,我们找个地方躲雨吧。”夏如小声提议。

    “不行。小如,你今天必须听我的。”苏清嘉霸气横秋的姿态。

    “小嘉,你今天到底怎么了?为什么这么奇怪?”夏如问。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苏清嘉说。

    “……”

    夏如抿紧嘴唇,双手抱肩,身躯微微瑟缩着,每一步都走得很艰难。小镇的排水系统也在暴雨中崩溃,前方的路面积水漫过了膝盖,她的鞋子和小腿裤都湿透了,冷得让人麻木。

    她并不是软弱的性格,此刻却不住地想要退缩。

    “小如,你还记得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吗?”苏清嘉忽然问。

    “记得啊。”

    夏如陷入了回忆。

    那是一年级的时候,班上的一个女同学被欺负了,夏如打抱不平,要把此事汇报给老师,却走漏了风声,被恶霸男同学堵在了走廊上,关键时刻,苏清嘉出现,以一敌三,将这三个男生狠狠收拾了。

    夏如向她表达了谢意,还买了一玻璃罐子的水宝宝送给她。

    水宝宝是彩色的胶状小珠子,泡水就能变大,当时很流行。

    之后,她们成了朋友,经常放学一起走,可惜她们家不是同一个方向,往往走到学校门口就得分开,某一天,苏清嘉忽然来到了她的班级里,并在她身边的空位置上坐了下来。

    她原本有个同桌,近期转学了,位置空着。

    夏如一惊,说小嘉你走错班级了,苏清嘉坚持认为自己没有。

    老师、领导、校长、家长也说她走错班级了,苏清嘉依旧坚持,赖着不走。如是闹了几天后,校领导也受不了了,多方协商之下,竟是荒唐地同意了她转班的请求。

    这荒唐的决定能被同意,苏清嘉的学习成绩也是一大功臣,那时的小学三年级才开始学英语,苏清嘉的软肋还未出现,故而成绩名列前茅,深得老师赞赏。

    于是,两人成了同桌。

    “坚持就是胜利。”苏清嘉如是总结。

    那天,学校的桃花树开了,整片桃林宛若粉云织成,极为烂漫,可小学生哪懂欣赏,在里面乱跑乱闹,更折了桃花作剑比武,薅秃了不少花树。

    下课时,苏清嘉拉着夏如走到了桃林深处的僻静之处,要和她结拜为姐妹,夏如拿这个我行我素的女同学很没办法,就以一种陪她过家家的心态答应了下来。

    “那天我们还结拜了姐妹呢,就是没说清楚,谁是姐姐,谁是妹妹。”苏清嘉说。

    “这还用说吗?当然个子高的是姐姐。”夏如幽幽道。

    “哪有,明明是更聪明更厉害的才是姐姐。”苏清嘉说。

    “这……有区别?”夏如蹙眉。

    “有啊,我更聪明更厉害,你以前被欺负,都是我帮你去打架的。”苏清嘉骄傲道。

    “我后面报了武术班,早就今非昔比了。”夏如冷冷还击。

    “你学的都是花拳绣腿,骗小孩子报班费的,没什么用处,花拳绣腿,估计连我弟弟都打不过。”苏清嘉很不屑地说。

    “你弟弟?读幼儿园那个?”夏如回忆了一下。

    “现在上小学二年级啦。”苏清嘉说。

    “你要是不拦着,我能把他揍哭。”夏如淡淡道。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雨果然一点没有停的意思,泼天的雨水在伞面上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夏如走着走着,似乎听到有人在暴雨中窃窃私语,可向周围望去,所能见到的,只是一片茫茫雨水。

    湿腻感沿着她的小脚爬上了足胫,将她的小腿冻得紧绷,单薄的外套抵御不了寒冷,小女生冻得瑟瑟发抖,快要说不出话来了。

    “小嘉?你,你这是在往什么方向走?”

    夏如望向四周,极力想寻到些熟悉感,却是一无所获。

    “往你家的方向啊。”苏清嘉说。

    “你骗人!”

    夏如早就意识到了不对劲,她本以为是抄了什么小道,可这条路越走越荒凉,和没有尽头似的,疑惑与恐惧迫使她停下脚步,“小嘉,你和我说实话,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一边问,一边环顾四周,眸光中浮动着惧意。

    “别在外面淋雨。”

    苏清嘉抓着伞,要重新盖过她的头顶,夏如却不断后退,不肯领情,她倔强地盯着苏清嘉,希望她能说点什么。

    “好啦,小如,别和我闹脾气了,我和你说实话还不行吗?”苏清嘉红唇摇颤许久,才怀着罪疚开口:“小如,我其实闯祸了。”

    “闯祸?什么时候?”夏如蹙眉。

    苏清嘉抓着大黑伞把她罩了回来,动作和用罩子抓鸟似的。这次夏如倒没反抗,只是静静注视着她的眼睛,等待着苏清嘉的回复。

    “十二年前。”苏清嘉说。

    “十二年前?”夏如眉头蹙的更紧:“小嘉,我没心情和你开玩笑!十二年前你才刚出生吧。”

    “我没和你说笑,我的出生就是个灾难。”

    苏清嘉神色肃然,阴雨天里,周遭一片漆黑,她的双眼却像鹰隼一样发亮,她说:“小如,我给你讲一个故事,你要听吗?”

    “什么故事?”

    夏如刚刚问出口,地面突然开始震颤,她回身望去,看到了远处隆起的山峦。那是九香山的方向。

    山峦环抱间有座大湖,那是人为修建的水库,这边的地质基础无法修建重力坝,只好修筑几公里长的土坝蓄水,土坝相对较矮,无法装容大量的洪水,夏如转过头时,恰好看到水流击穿堤坝,卷着大量的泥沙泻落下来。

    南塘地理位置很低,湖床比南塘最高的楼都要高,一旦发生洪水,整座南塘都将淹没于大水之下。

    那一刻,夏如脑海中别无所想,只有一个念头:天塌了。

    世界各地都有关于洪水的传说,过去,这份凶狠残暴仅流于文字。这是夏如第一次亲眼见证这种级别的灾难,充斥天地的狂风暴雨也似无病呻吟,雷霆滚地般的震动里,整座堤坝彻底溃烂,泥流冲破浩荡烟尘,一泻千里。

    沿途的田地、建筑被摧枯拉朽般吞没,坚实的大地好似泡烂发黑的纸浆。

    天灾面前,人如此渺小,勇气与智慧都被风雨吹走,留下的只剩恐惧。

    夏如惊叫了一声,回身要跑。

    可人又怎么跑得过洪水?

    苏清嘉抓住她的手腕,说:“别往回走,跟我往前跑,那个故事,我边跑边讲给你听!”

    ————

    往前跑?

    往洪水那边跑?

    夏如觉得这位同桌一定是疯了。

    当然,也不容她做出什么异议,她跑不跑并不重要,洪水像是土筑高墙般推了过来,少女青春稚嫩的身体顷刻就要被撕碎。

    苏清嘉在这时走到了她的面前。

    她举起手。

    夏如听到了风声,一道极其细微的、有别于一切风暴的声音,它在天崩地陷的灾难中尤为清晰,一出现就占据了听觉的全部。

    这些特殊的风环绕着她与苏清嘉,好似活物,充斥着别样的生机。

    苏清嘉的神情也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

    这时她们相识的五六年里,她从未在苏清嘉面颊上看到过的,苏清嘉高高地举起手臂,庄严而郑重,仿佛一经挥下,就要决定数万人的生死。

    “小嘉……”

    夏如被这股气势震慑,一时竟忘记了恐惧,只轻轻喊她名字。

    滔天的洪水奔涌到面前。

    也是这一瞬间,苏清嘉的瞳孔变得漆黑一片,风如呼啸的灵魂般汇聚到她的掌心,她五指虚握,似抓住了什么,叱了声“开”后,以最简练的劈山式斩下。

    斩落的过程中,一口雪白的长刀凭空显现,它迎着不可阻挡的灾难,大放光明。

    洪水在夏如面前分开,像是舞台剧拉开幕布。

    夏如立在原地,雪白长刀分开的黄色泥流从身后高速流淌过去,好似两面斧凿而成的悬崖峭壁,她呆呆地听着震耳欲聋的轰鸣,终于双膝一软,跪倒在这创世神话般的奇迹之下。

    纤弱的水丝扑上她煞白的脸颊,黑色的伞面在上空飘摇,仿佛颠倒的乌云,雨都生长在云的背面。

    盛放的黑伞下,背着小熊书包的苏清嘉站在她面前,左手持伞,右手持刀斩切,她从古代神话的画卷中走出,手中的刀刃即是神谕,雷霆洪水都在锋芒下让路。

    苏清嘉转过身,对着夏如伸出了手,这种时候,她还有心情说笑:

    “小如行此大礼,是承认我作为姐姐的身份地位了?”

    “这,这到底是什么?”

    夏如觉得她在做一个梦,恢弘的梦,用不了多久,窗边的猫耳机械闹钟就会把她叫醒。

    “这是三首神罡,我最喜欢的佩刀,小如要玩玩看吗?”

    苏清嘉捏住刀身,将其倒转,以刀柄递向夏如。夏如颤抖着摇头,不敢触碰,苏清嘉见状,抿唇一笑,双眸月牙弯弯,道:“怎么样?承认姐姐的地位了吧?”

    夏如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好了,不和你闹了,再闹下去真要来不及啦。”

    苏清嘉抓着夏如的手,沿着她劈开的道路,从洪水中穿过,朝着前方跑去。

    夏如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来的力气,她更像一个洋娃娃,被主人拽着飞奔,浑不着力似的。

    也是这时候,她听到苏清嘉讲那个故事,那个不算复杂的故事:

    “一千四百多年前,南塘突然来了一个女神仙。

    县志有云‘天地崩裂,黑油涌于九香,耸于霄汉,三日不绝,山林不见痕迹’,意思是说,天地崩裂了,黑乎乎的油从九香山的地底涌出来,直冲云霄,三天三夜也不停止,之后人们去看,却找不到一点痕迹。这记载的,便是这位神仙降临一事。至于她是怎么来的……”

    “小如,你懂飞升吗?简单来说就是从一个地方跳转到另一个地方去。”苏清嘉尝试给她解释概念。

    “小升初?”

    夏如凭借她的认知进行理解。

    “差不多啦,不过飞升要比小升初稍稍危险一点点,这个神仙就是从另一个世界飞升过来的,神仙虽然很强大,可为了冲破两个世界的隔阂,几乎将自己给毁灭了,她降临到九香山时,庞大的神灵之躯融化成了黑油般的尸水。”

    “尸水岩浆一样从地壳的裂缝喷出,又在沉寂后于九香山下重新凝固,变成晶莹剔透的胶状肉质,也就是人们俗称的太岁,你应该听长辈说起过太岁和地底群山的传闻吧?这不是空穴来风,而是确有其事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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