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20 灵澜前缘(下)(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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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别再打仗了。

“澜将军,你执意不肯退让,是不是怕万一世道和平了,你这个将军,就没有用武之地了?”

“澜将军,战争劳民伤财。你不想停战,是因为只有战争才能凸显你的神威吧……”

“北国诚意满满,我们难道也要拒之门外吗?那以后周边列国也想效仿投降,可因为今日北国碰壁,而断了投降的念想呢?”

江起澜愤怒了,他压着脾气,往前踏了一步,盯着君主的脸说:“所谓兵不厌诈——那并非北国的求和,只是他们攻打我朝的策略!万万不能上当受骗!”

被美人美酒浸润的骨头都软了的君主,看着站在朝堂正中央,威风凛凛犹如神兵天降的江起澜,不由得更加恐惧和忌惮。

“你先下去,求和的事,我们再作商议。”君主闭上眼睛,靠在榻上,“朕乏了,澜将军下去吧。”

江起澜深深看了一眼龙椅上犹如软面一样的君主,抱拳转身飒飒离去了。

奏事厅响起了纷纷议论声。

“澜将军民间很有威望——自古乱臣贼子都是澜将军这种有能力有威望,手握兵权的人。”

“我听闻澜将军想要请奏回旧都?那他岂不就是想谋逆造反吗?”

“怪不得不愿意割地求和,他是怕自己的地盘变小吧?”

“说得好听……什么等于把江山拱手送人,我看,他就是穷兵黩武!”

当然,也有不同声音。

“澜将军忠心耿耿,多年征战沙场,别无二心。澜将军说得没错,退让五十里,大黑山正是包围我国疆土的屏障……退让五十里,等于把屏障送给了北国!”

争吵声越来越大。

君主被吵得头疼。

驱散了众臣。

而前来求和的北国使臣们,都是北国领主精心挑选的人才。

他们精于打探各路消息。

当天晚上,他们就知道了江起澜不同意“求和”并跟君主朝臣们闹得不合的事。

使臣们眼珠子骨碌一转,立刻找人新都四下散播谣言。

“澜将军要自立为王。”

“澜将军想要拥有华夏大地,做整个华夏大地的君主。”

“澜将军跟北国私下交好,图谋的正是君主之位。”

“澜将军不肯答应做君主的三公主的驸马,正是因为他的野心勃勃。”

而同时,心折江起澜已久,却被江起澜毫不犹豫拒绝的三公主恼羞成怒,跟着添油加醋的跟朝臣们的女眷们表达自己的不满。

女眷们纷纷跟自己朝中的丈夫儿子叮嘱,万万不可给江起澜辩白。

一来二往,几乎整个朝廷都没有人敢再替江起澜说话了。

君主把江起澜软禁在他自己的府邸里。

江起澜被困在自己的府邸,听说了外面的谣言,可他却无能为力。

这个时候,他说任何话,都像是在狡辩。

唯有以不变应万变。

可北国使臣们,何其狡诈。

他们用伪造的江起澜跟北国领主的通信,递交给了君主。

君主龙颜大怒。

士兵们冲进了江起澜的府邸,宣读圣旨:江起澜,目无君主,扰乱朝纲,叛国通敌,五马分尸于市。即刻执行。

城门集市上,百姓们推推搡搡,赶着来看五马分尸的阶下囚——澜将军。

他们听闻过江起澜将军的威名——可他们不知道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既然君主和朝廷说了,澜将军叛国通敌,那他一定是犯了罪。

愚昧的百姓,从来不会考虑,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他们相信朝廷。

百姓们朝他扔烂菜叶子,臭鸡蛋,在辱骂着江起澜没有犯过的罪行。

江起澜这一刻,只想到了程灵

——灵妹妹若知道了我的下场,该多心痛啊。

江起澜幻想自己最美好的归宿,是守着老妻程灵,脚下有老狗,炉子上温着老酒,然后老死在老屋里。

若运气不好,可能会战死沙场。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的结局,是这样的屈辱。

灵妹妹以后该怎么办呢?

她又成了孤孤单单一个人了。

自己没有一丝一毫对不起他的国家,但他却是真的对不起程灵。

五匹马绑着的绳子,分别拴在了他的头,手腕,脚腕上。

江起澜望着雾沉沉的天。

再见了,灵妹妹。

“驾!”五个马夫在刽子手指挥下,同时驱赶了马匹。

那一刻,江起澜没有感觉身体的疼痛。

他的内心充满了对程灵的歉疚。

*

程灵跑到街边,再一次问守城的士兵。

“大哥,还没有消息吗?”

江起澜护送君主的车驾离开,已经足足两个月了。

可他却始终没有回来。

甚至连封书信都没有。

因为怕泄露君主的行踪,一切书信都是禁止的。

——特别是江起澜这样的将军。

守城士兵摇头。

“那边没有信儿。你再回去等等吧,说不定澜将军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

程灵勉强笑了笑,拖着脚步,往家走。

她前几天晚上做了一个乱七八糟的噩梦,睁开眼睛,却回忆不起来梦的内容。

可能是因为做噩梦的缘故,她这几天都感觉心神不宁的。

刚走到胡同口,就看见江宅管家躲在阴影处,朝自己拼命招手。

程灵看他神情有异,大步跑了过去。

管家一把程灵拉到草垛后,往程灵手里塞了一把银票。

“程家大小姐,这些银票,都是我们将军攒下来的,你快收好。千万不能跟任何人说是我给你的。”管家语速很快。

程灵的心,狂跳起来:“澜哥哥出什么事了吗?”

管家老泪横纵:“程家大小姐……小将军他……他……要变天了……你要保重,一定要保重!要不,小将军死不瞑目……老奴求求你,千万千万别做傻事!”

街边响起马蹄声。

管家将程灵推进阴影处,大步走了出去。

他没走几步,就被骑马的士兵们发现了。

“乱臣贼子的管家——把他抓起来!送到东市——江宅家丁下人只剩他一人了!”

程灵被一连串的变故惊呆了。

士兵押着管家远去了。

死不瞑目?乱臣贼子?

程灵感觉自己的脑子乱得犹如一团浆糊。

她的脚步踉跄,在日头下走着。

过了一会儿,她才发现自己走到了东市。

人头攒动。

士兵们押解一些人——程灵认识他们,都是江宅的仆人们。

一名官吏手持加盖红章的文宗,对着百姓们诵读:

“罪人江起澜,目无君主,欺君罔上……叛国通敌,已于三日前,五马分尸于新都闹市!江部士兵及家仆,尽数抓获,斩首示众!”

管家被揪了出来,按着头。

身后的刽子手正在擦拭他的砍刀,刀刃擦拭得雪亮。

程灵的手中有一枚飞镖,足以将管家救下来——

管家似有所察,抬头——跟人群中的程灵隔空对视着。

片刻后,他摇了摇头。

刽子手砍刀挥下,某个令人恶心的声音过后,某个东西咕咚一声落了地。

程灵的胃,缩成了一团。

接下来的三天,她从城门告示上,以及百姓们的聊天中,拼凑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程灵无比愤怒。

但她又觉得愤怒地很无力。

澜哥哥已经死了,她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程灵自己的房子里,还有一些江起澜的旧物,她抱起旧物,去后山做了个衣冠冢。

想一想澜哥哥死前受到的折辱,程灵的心,就像被倒钩的刷子刷过一样,血淋淋的疼。

那么骄傲的一个人,被当众五马分尸……

程灵的手,哆哆嗦嗦的,半天没把香火点燃。

先是母亲,然后是父亲,兄长,然后江大将,再最后是江起澜。

程灵跪倒在黄土中,泪水大颗大颗的滴落。

寻死是懦夫的行径。

可是,程灵真的不知道自己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救命啊——”

不远处传来女子惊慌失措的喊声。

期间夹杂着男子淫笑声。

程灵擦干泪,朝声音那里疾驰而去。

一个穿着北国服饰的男子,正揪着一个上山砍柴少女的胳膊,把蓄满胡子臭烘烘的嘴,往少女脸上凑。

程灵从后腰抽出一把飞镖,拽住飞镖尾部的红缨,用力一拽。

一枚飞镖正中男子的额心。男子应声倒下。

“程灵姐姐!”砍柴少女喊道。

程灵困惑看着那个年轻的女孩,“你认识我?”

“我是木青。我很久以前住在将军府后面的胡同里……”

“你有事没有?”

“没有。”木青摇摇头。

程灵留意到,不远处的树上拴着一匹马。

北国的动作这么快吗?

不。

应该是他们听说国都南迁,就开始准备后续的一切了。

“木青,赶紧回家去吧。以后尽量别进山里了,以后,世道就乱了……”

“我无处可去了。养我的大娘,已经去世了。程灵姐姐,你可以收留我吗?我吃得很少很少的,我还可以给你洗衣做饭……”

可是,我都不想活了呀。程灵心想。又如何养你呢?

“你家在什么地方?我送你回去。”程灵说,“再给你些银子安身立命。”

木青明亮的眼睛黯淡了下去。

“我不要程姐姐的银子。”

接着,她报了个地名。

她的住处距离市集卖草席的飞哥家很近。

程灵前不久还给飞哥生了双胞胎的媳妇送了草药,干脆委托飞哥媳妇平时多照顾照顾小丫头吧。

刚走到胡同,程灵一下子警觉了起来——

胡同有种不同寻常的味道。

是血腥味。

胡同另一头,隐隐传来马儿嘶鸣的声音。

程灵心道不好,撒开腿,朝飞哥家奔去。

飞哥家的大门,是开着的。

血腥气,正是从飞哥家传出来的。

飞哥躺在地上,后背晕出一大摊血,眼睛瞪着盯着房间的大门。

但他已经没有了气息。

程灵冲进房间。

飞哥媳妇,以及两个刚出生的孩子,都躺在血泊里。

一个粗重的背影,正在翻箱倒柜,嘴里骂骂咧咧的。

“家里一点儿银子都没有?穷光蛋……”

他的话,戛然而止,一把锋利的匕首,抵在他的喉管。

“你们一共多少个骑兵?”程灵问。

那北国骑兵起初吓了一跳,可意识到身后的是个女人后,瞬间胆子大起来。南边的女人软的跟水一样,有什么可怕的?

“小美妞,老老实实配合,我以后让你吃香的喝辣的……”

匕首立刻往肉里压了一厘。

“你想痛痛快快的死,还是心肝肠子肚子流了一地,艰难痛苦的死?”程灵问。

北国骑兵脖子再次剧痛起来。。

他这才知道,身后的女子是动真格的。

“我们一共十八名铁骑——我们领主说了,进了旧都,可以随便拿东西,随便睡女人,随便杀人——”

程灵干净利索切断了他的脖子。

木青站在外面,看着程灵的背影。

程灵心中的悲痛,被另一种愤怒的情绪取代了。

君主不爱护百姓……

可她,有能力呵护百姓们。

——若这种时候袖手旁观,那她还配当人吗?

程灵下定了决心。

若真的想死,那就死的有意义些。

她让敌军为澜哥哥陪葬,她死,也不能让澜哥哥多年教给她的本领埋没!

木青在一旁察言观色,这时轻声说:“程灵姐姐,我知道澜将军去世的事……请你节哀顺变。”

程灵站起来,将匕首往裤管上蹭了蹭,眼睛盯着木青。

“我虽然没有学过拳脚功夫,但是我可以从头学。我愿意跟你一起,将这些北国没有人性的混蛋们宰杀!”木青认真的说。

程灵开了口:“木青,找几件衣服,替飞哥他们盖上。”

木青脆生生回答:“是!”

程灵在飞哥家翻出了一些砍柴的镰刀,别在后腰上——

外面还有十六个骑兵在作恶,她要把他们全部揪出来!

十八个骑兵冲入旧都——旧都大多数兵力,都跟随君主南下,只剩下一城手无寸铁的百姓,和老弱病残的士兵。

他们犹如十八匹饿狼,冲进了羊群。

程灵紧赶慢赶,将剩余十六个尽数斩杀。

当天晚上,程灵酣然入睡。

第一次杀人,一杀就杀了十八个人,程灵却一点儿没有畏惧,更没有做噩梦。

后来,涌入旧都的北国骑兵,越来越多。

六神无主的百姓们,自发地追随程灵。

程灵用江宅管家给自己的银票——原本是用来给自己买十里红妆的银子,招兵买马,锻炼兵勇,对抗北国入侵。

而懦弱无能的君主,缩在温暖的,纸醉金迷的南方,没有派出一兵一卒增援北地旧都。

君主放弃了旧都。

不少庄主富商,筹钱给程灵打造装备武器,送军粮买马匹。

人们称程灵为“灵将军”。

她就像一个没有痛觉,没有感情的杀神。

无论身上有多少伤口,从来不会喊疼,更不会停下她的兵器。

她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

更难得的是,她军法严明,治军有道,熟知兵法。

有一次,她以十分之一的兵力,重挫北国敌军,更是威名远扬。

木青,是她的第一个追随者,一直陪伴在她身侧。

只有木青知道,灵将军心里住着一个人。

那人,曾经是守护百姓,最后被君主五马分尸的澜将军。

若没有发生这些事,他们该是多么幸福的一对神仙眷侣啊。

木青叹气。

最初,躲在灵将军身后的,只有木青一个人。

如今,万千民众,都躲到灵将军的羽翼之下,寻求庇护。

可灵将军又能躲到谁的身后呢?

若澜将军在,就好了。

木青替服了药睡熟的程灵,擦掉了额头的冷汗。

军医说了,灵将军吃了药,睡一觉,发发汗,明天就会好一些。

木青将门掩好。

门,轻轻关上了。

程灵睁开眼睛。

屋里很黑,只有墙壁上的油灯,发出淡淡的黄光。

实在是太疼了,疼得她不得不使劲儿咬后槽牙。

牙根被咬得都酸了。

但木青在,程灵装作熟睡。

要不这个小丫头又要露出一副快哭的表情了。

程灵闭上眼睛。

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敢把小心收藏在心尖尖的澜哥哥,拿出来,缅怀一下。

他的音容笑貌,历历在目。

“澜哥哥……”有晶莹的泪珠,顺着脸颊滑下来。

她好累。

累得只想就这样闭上眼睛,再也不用醒过来。

累得她好像再也举不动砍刀了。

累得她几乎连铠甲都扛不动了。

可是,她不能退。

她退了,那么死伤的就是无数百姓。

她像一个坚韧不摧的盾牌,挡在百姓前面。

任由刀斧横批书看,也绝对不会退缩。

再后来,胜仗一场接着一场。

一次风寒后,君主大病,再也没爬起来过。

他的次子,手刃了太子,夺得帝位。

新帝颇为有手腕,也英明得多。

他上任以后,做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重整朝纲,清肃朝堂,阿谀奉承尸位素餐的大臣贬的贬,抄家的抄家。得来的银子,以及国库所剩不多的银子,全部送到了前线士兵手里。

第二件事,追封“江起澜”为忠武大将军。

仗,越打越顺。

北国骑兵虽勇,但后续乏力,他们本就缺粮少银,人口稀少。打仗只能追求速战速决。

战线拉长,时间越久,他们胜算越低。

最后,北国领主终于屈服了,跪地请和——他们保证五十年不再来犯,且每年上供牛羊千匹,战马百匹。

*

听到这个消息,正在擦拭双手斧的程灵,笑了。

先是小声笑,接着朗声大笑。

最后,有泪水从眼角悄然滑落。

一切,都结束了。

她的使命也结束了。

希望她没辱没程氏和江氏。

安稳过了不过个把月,有个士兵来通报。

“……灵将军,城里来了个瞎子,特别神通。能知上下千年事。”士兵说,“百姓们都说他是神仙下凡!”

程灵将书翻过去一页。

“唔。”

士兵一看程灵态度,知道她不信,有些着急。

“这位瞎子神算说,您以后……您以后……”

程灵抬头:“我以后怎么了?”

“说您非命定将军,却造下诸多杀业,死后……死后会魂飞魄散,再也不会转世重生。”

“转世重生?”程灵笑了。

她不稀罕。

“魂飞魄散就魂飞魄散吧,我了无牵挂。”程灵说。

“灵将军!”木青双眉倒立,从外面走进来,“什么叫了无牵挂?难道我在你心中什么都不是吗?”

程灵苦笑,“木青,人死如灯灭。什么神识,记忆,都没有了。那轮回再活一遍,还有什么意义呢?”

木青一跺脚:“我绝对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程灵又笑:“老天爷让我魂飞魄散,你如何阻止?难道你还能大过天吗?”

木青一咬嘴唇,扭头就走。

她要去问问瞎子神算,如何破解——然而,瞎子的家,人去楼空了。

木青在他的桌子上,发现了一张纸:“于杭市北高峰,建一寺,名护灵寺。日日烧香,供奉不断,八百年后,灵将军偿还了杀业,自可投胎转世。”

木青花了钱,让瞎子神算的事,传的沸沸扬扬的。

百姓们都把程灵当做救命恩人,自然不愿意看到这种事情发生。

这件事一传十,十传百,逐渐传开了。

程灵有所耳闻,但不以为意。

她已经了无牵挂了。

在一个桃花盛开的温暖春日,程灵在廊下看了会书,感觉身子疲乏,就躺在躺椅上,看着廊下新开的小花,听着蜜蜂嗡兹嗡兹飞来飞去。

人,还有来世吗?

不知道。

程灵想,若真有来世,她希望还能见到父亲兄长,替他们排忧解难;若真有来世,她希望可以重新认识澜哥哥,跟他一起并肩作战;最好能结为夫妻,再生几个孩子;等到他们老了,就去守着老屋,脚边卧着老狗,腿上抱着老猫,依偎着看炉子里的火光……

那就,这样吧。

在温柔烂漫的春光中,程灵闭上了眼睛。

她再也没有醒过来。

直到八百年后,一个足迹遍布大江南北的老和尚,找到了程老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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