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雪·第二夜(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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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紫夜点了点头,不置可否。

老侍女偷偷看了一眼,发觉谷主的脸色有些苍白疲惫,似是多日未曾得到充足的休息。她心里咯噔了一声,暗自叹了一口气——是遇到了麻烦的病人了?还是谷主她依旧不死心,隔了多年,还如十几岁时候那样想找法子复活那一具冰下的尸体?

门一打开,长久幽闭的阴冷气息从里面散出来。长明灯还吊在阁顶上静静燃烧,阁中内室呈八角形,书柜沿着墙一直砌到了顶,按照病名、病因、病机、治则、方名、用药、医案、医论分为八类。每一类都占据了整整一面墙的位置,从羊皮卷到贝叶书,从竹简到帛书,应有尽有。

薛紫夜负手站在这浩瀚如烟海的典籍里,仰头四顾一圈,深深吸了一口气,抬手压了压发上那枚紫玉簪:“宁姨,我大概会有两三天不出来,麻烦你替我送一些饭菜进来。”

老侍女怔了一下:“哦……好的,谷主。”

在掩门而出的时候,老侍女回头望了一眼室内——长明灯下,紫衣女子伫立于浩瀚典籍中,沉吟思考,面上有呕心沥血的忧戚。

“谷主。”心里猛然一跳,她忍不住站住脚。

“嗯?”薛紫夜很不高兴思维被打断,蹙眉,“怎么?”“请您爱惜自己,量力而行。”老侍女深深对着她弯下了腰,声音里带着叹息,“您不是神,很多事,做不到也是应该的——请不要像临夏祖师那样。”

临夏祖师……薛紫夜猛地一惊,停止了思考。

传说中,二十年前药师谷的唐临夏谷主,她师父廖青染的授业恩师,就是吐血死在这个藏书阁里的,年仅三十一岁。一直到死,他手里还握着一本《药性赋》,还在苦苦思索七星海棠之毒的解法。

“您应该学学青染谷主。”老侍女最后说了一句,掩上了门,“她如今很幸福。”

门关上了,薛紫夜却还是望着那个背影的方向,一时间有些茫然——这个老侍女侍奉过三代谷主,知道很多的往事和秘密。可是,她又怎么知道一个医者在眼睁睁看着病人走向死亡时,那种无力和挫败感呢?她颓然坐倒在阁中,望着自己苍白纤细的双手,出神。

那双眼睛,是在门刚阖上的瞬间睁开的。

片刻前还陷在昏迷挣扎里的瞳,睁眼的时候眸中竟然雪亮,默默凝视着薛紫夜离去时的方向,在瞬间闪过无数复杂的光:猜疑、警惕、杀意以及……茫然。

其实,在三天前身上伤口好转的时候,他已然可以恢复意识,然而却没有让周围的人察觉——他一直装睡,装着一次次发病,以求让对方解除防备。

他在暗中窥探着那个女医者的表情,想知道她救他究竟是为了什么,也想确认自己如今处于什么样的境地,又该采取什么样的行动——他是出身于大光明宫修罗场的顶尖杀手,可以在任何绝境下冷定地观察和谋划。

然而,在他嘶声在榻上滚来滚去时,她的眼神是关切而焦急的;在他苦痛地抱头大叫时,她握住他肩膀的手是冰冷而颤抖的;

甚至,在最后他假装陷入沉睡,并时不时冒出一句梦呓来试探时,她俯身看着他,眼里的泪水无声地坠落在他脸上……

这个女人……这个女人……到底为了什么要这样?

难道,真的如她所说……他是她昔日认识的人?他是她的弟弟?

飘着雪的村庄,漆黑的房子,那个叫雪怀的少年和叫小夜的女孩……到底……自己是不是因为中了对方的道儿,才产生了这些幻觉?

他有些苦痛地抱住了头,感觉眉心隐隐作痛,一直痛到了脑髓深处。

他知道,那是教王钉在他顶心的金针。

被控制、被奴役的象征。

他在黑暗里躺了不知道多久,感觉帘幕外的光暗了又亮,脑中的痛感才渐渐消失。他伸出手,小心地触碰了一下顶心的百会穴。剧痛立刻让他的思维一片空白。

自从有记忆开始,这些金针就钉死了他的命运,从此替教王纵横西域,取尽各国诸侯人头。

教王慈祥地坐在玉座上,对他说:瞳,为了你好,我替你将痛苦的那一部分抹去了……你是一个被所有人遗弃的孩子,那些记忆对你来说毫无意义,不如忘记。

“人生,如果能跳过痛苦的那一段,其实应该是好事呢……”

三圣女五明子环侍之下,玉座上教王的眼睛深不见底,笑着将手按在跪在玉座下的爱将头顶上,缓缓摩挲着,仿佛抚摩着那头他最钟爱的雪域灰獒。他也知道,只要教王一个不高兴,随时也可以如毒杀那些獒犬一样夺走他的性命。

该死的!该死的!他一拳将药枕击得粉碎,眼眸转成了琉璃色——这个女人,其实和教王是一模一样的!他们都妄图改变他的记忆,从而让他俯首帖耳地听命!

他在黑暗里全身发抖。

他痛恨这些摆布他命运和记忆的人。这些人践踏着他的生命,掠夺了他的一切,还摆出一副救赎者的样子,来对他惺惺作态!

“嘎——”在他一拳击碎药枕时,一个黑影惊叫了一声,扑簌簌穿过窗帘飞走了。

那是什么?他一惊,忽地认出来了:是那只鸟?是他和那个鼎剑阁的七公子决战时,恶狠狠啄了他一口的那只雪鹞!

那么说来,如今那个霍展白,也是在这个药师谷里?

瞳在黑暗中霍然坐起,眼神里闪着野兽一样的光:不好!

他悄无声息地跃下了床,开始翻检这一间病室。不需要拉开帘子,也不需要点灯,他在黑暗中如豹子一样敏捷,不出一刻钟就在屏风后的紫檀木架上找到了自己的佩剑。剑名沥血,斩杀过无数诸侯豪杰的头颅,在黑暗里隐隐浮出黯淡的血光来。

剑一入手,心就定了三分——像他这样的人,唯一信任的东西也就只有它了。

他继续急速地翻找,又摸到了自己身上原先穿着的那套衣服,唇角不由露出一丝笑意。那一套天蚕衣混合了昆仑雪域的冰蚕之丝,寻常刀剑根本无法损伤,本是教中特意给光明界杀手精英配备的服装。

他挣开身上密密麻麻的绑带,正要把那套衣服换上,忽地愣了一下。

原本在和霍展白激斗时留下的破口,居然都已经被细心地重新缝补好了。是她?

那一瞬间,头又痛了起来,他有些无法承受地抱头弯下腰去,忍不住想大喊出声。为什么……为什么?到底这一切是为什么?那个女医者,对他究竟怀着什么样的目的?他已然什么都不相信,而她却非要将那些东西硬生生塞入他脑海里来!

他在黑暗里急促地喘息,手指忽地触到了一片冰冷的东西。

他喘息着拿起了那面白玉面具,颤抖着盖上了自己的脸——冰冷的玉压着他的肌肤,躲藏在面具之下,他全身的颤抖终于慢慢平息。

他握紧了剑,面具后的眼睛闪过了危险的紫色。

无论如何,先要拿到龙血珠出去!霍展白还在这个谷里,随时随地都会有危险!

他急速地翻着房间内的一切,一寸地方都不放过,然而根本一无所获。可恶……那个女人,究竟把龙血珠放到哪里去了?难道收在另外的秘密之所了吗?他迟疑了一下,终于握剑走出了这个躺了多日的秋之馆。

霍展白站在梅树下,眼观鼻,鼻观心,手里的墨魂剑凝如江海清光。他默默回想着当日冷杉林中那一场激斗,想着最后一刹刺入自己肋下的一剑是如何发出,将当日的凶险之极的那一幕慢慢回放。

好毒的剑!那简直是一种舍身的剑法,根本罕见于中原。

他回忆着那一日雪中的决斗,手里的剑快如追风,一剑接着一剑刺出,似要封住那个假想中对手的每一步进攻:月照澜沧,风回天野,断金切玉……“唰”的一声,在一剑当胸平平刺出后,他停下了手。

霍展白持剑立于梅树下,落英如雪覆了一身,独自默默冥想,摇了摇头。不,还是不行……就算改用这一招“王者东来”,同样也封不住对手最后那舍身的一剑!那样可怕的人,连他都心怀畏惧。

不过,也无所谓了……那个瞳,如今只怕早已经在雪里死了吧?

忽然听得空中扑簌簌一声,一只鸟儿咕噜了一声,飞落到了梅树上。

“雪鹞?”霍展白看到鸟儿从秋之苑方向飞来,微微一惊,看着它嘴里叼着的一物,“你飞到哪里去了?秋之苑?”

鸟儿松开了嘴,一片白玉的碎片落入了他的掌心。

“这是……大光明宫修罗场里杀手的面具!”一眼看清,霍展白脱口惊呼起来,“秋之苑里那个病人,难道是……那个愚蠢的女人!”

“嘎!”雪鹞不安地叫了一声,似是肯定了他的猜测,一双黑豆似的眼睛骨碌碌转。

“糟了……”霍展白来不及多说,立刻点足一掠,从冬之馆里奔出。瞳是为了龙血珠而来的,薛紫夜说不定已然出事!

秋之苑里枫叶如火,红衣的侍女站在院落门口,看到了从枫树林中走出的白衣人。

“明介公子,小姐说了,您的病还没好,现在不能到处乱走。”霜红并没有太大的惊讶,只是微微一躬身,阻拦了那个病人,“请回去休息——小姐她昨日去了藏书阁翻阅医书,相信不久便可以找出法子来。”

在说话的时候,她一直望着对方的胸口部位,视线并不上移。

“是吗?”瞳忽然开口了,冷然,“我的病很难治?”

霜红没有回答,只是微微欠了欠身:“请相信小姐的医术。”

瞳眼神渐渐凝聚:“你为什么不看我?”

“婢子不敢。”霜红淡淡回答,欠身,“小姐吩咐过了,谷里所有的丫头,都不许看公子的眼睛。”

“原来如此。”瞳顿了顿,忽然间身形就消失了。

“好,告诉我,”霜红还没回过神,冰冷的剑已然贴上了她的咽喉,“龙血珠放在哪里?”

剑气逼得她脸色白了白,然而她却没有惊惶失措:“婢子不知。”

“真不知?”剑尖上抬,逼得霜红不得不仰起脸去对视那双妖诡的双瞳。

“公子还是不要随便勉强别人的好。”不同于风绿的风风火火,霜红却是镇定自如,淡淡然,“婢子奉小姐之命来看护公子,若婢子出事,恐怕无人再为公子解开任督二脉间的‘血封’了。”

血封?瞳一震:这种手法是用来封住真气流转的,难道自己……他还来不及验证自己的任督二脉之间是否有异,耳边忽然听到了隐约的破空声!

“叮!”他来不及回身,立刻撤剑向后,在电光火石之间封住了背后疾刺而来的一剑——有高手!那个瞬间他顺手点了霜红的穴,一按她的肩膀,顺势借力凌空转身,沥血剑如蝉翼一样半弧状展开,护住了周身。只听叮叮数声,双剑连续相击。

刺破血红剑影的,是墨色的闪电。

霍展白脸色凝重,无声无息地急掠而来,一剑逼开了对方——果然,一过来就看到这个家伙用剑抵着霜红的咽喉!薛紫夜呢?是不是也被这条救回来的毒蛇给咬了?

怒火在他心里升腾,下手已然顾不上容情。

“喂!喂!你们别打了!”霜红努力运气冲开被点住的穴道,只能在一旁叫着干着急。谷里的两个病人在枫林里拔剑,无数的红叶飘转而下,随即被剑气搅得粉碎,宛如血一样散开,刺得她脸颊隐隐作痛。

“嚓”,只不过短短片刻,一道剑光就从红叶里激射而出,钉落在地上。

“怎么忽然就差了那么多?”在三招之内就震飞了瞳的剑,霍展白那一剑却没有刺下去,感到不可思议,“你的内力呢?哪里去了?”

瞳急促地喘息,感觉自己的内息一到气海就无法提起,全身筋脉空空荡荡,无法运气。果然是真的……那个女人借着替他疗伤的机会,封住了他的任督二脉!

那个女人,果然是处心积虑要对付他!

他想凝聚起念力使用瞳术,然而毕竟尚未痊愈,刚刚将精神力聚在一点,顶心的百会穴上就开始裂开一样地痛——他甚至还来不及深入去想,眼前便是一黑。

“霍公子,快把剑放下来!”霜红看到瞳跌倒,惊呼,“不可伤了明介公子!”“你们小姐呢?”霍展白却没有移开剑,急问。

“小姐她昨天就去了春之庭的藏书阁,”霜红努力运气想冲开穴道,可瞳的点穴手法十分诡异,竟是纹丝不动,“她吩咐过,要我好好照看明介公子——她几日后就出来。”

“哦……”霍展白松了口气,退了一步将剑撤去,却不敢松懈。

“怎么把如此危险的家伙弄回了谷里!”他实在是很想把这个家伙解决掉,却碍于薛紫夜的面子不好下手,蹙眉,“你们知道他是谁吗?一条毒蛇!药师谷里全是不会武功的丫头,他一转头就能把你们全灭了——真是一群愚蠢的女人。”

“那个……小姐说了,”霜红赔笑,“有七公子在,不用怕的。”

霍展白被这个伶俐的丫头恭维得心头一爽,不由收剑而笑:“呵呵,不错,也幸亏有我在——否则这魔教的头号杀手,不要说药师谷,就是全中原也没几个人能对付!”

“魔教杀手?”霜红大大吃了一惊,“可是……小姐说他是昔日在摩迦村寨时的朋友啊!”

“在摩迦村寨时的朋友?”霍展白喃喃,若有所思地看了瞳一眼——这个女人肯出手救一个魔教的杀手,原来是为了这样的原因?

他解开霜红的穴,她立刻便去查看地上昏迷的病人,请求他帮忙将瞳扶回秋之苑。他没有拒绝,只是在俯身的刹那间封住了瞳的八处大穴。

“你干什么?”霜红怒斥,下意识地保护自己的病人。

霍展白皱眉:“在你们小姐没有回来之前,还是这样比较安全。”

日头已经西斜了,他吃力地扛着瞳往回走,觉得有些啼笑皆非:从来没想过,自己还会和这个殊死搏杀过的对手如此亲密——雪鹞嘀咕着飞过来,一眼看到主人搀扶着瞳,露出吃惊的表情,一个倒栽葱落到了窗台边,百思不得其解地抓挠着嘀嘀咕咕。

“唉……”他叹了口气——幸亏药师谷里此刻没有别的江湖人士,如果被人看到薛紫夜居然收留了魔教的人,只怕中原武林也不会视若无睹。

就算是世外的医者,也不能逃脱江湖的纷争啊。

将瞳重新放回了榻上,霜红擦了擦汗,对他道谢。

“没什么,”霍展白笑了笑,“受了你们那么多年照顾,做点苦力也是应该的。”

霜红小心地俯下身,探了探瞳的头顶,舒了口气:“还好,金针没震动位置。”

“金针?”霍展白一惊,“他……被金针封过脑?”“嗯。”霜红叹了口气,“手法诡异得很,小姐拔了两枚,再也不敢拔第三枚。”

霍展白眼色变了变——连薛紫夜都无法治疗?

他还待进一步查看,忽地听到背后一声帘子响:“霜红姐姐!”

一个小丫头奔了进来,后面引着一个苍老的妇人。

“小晶,这么急干什么?”霜红怕惊动了病人,回头低叱,“站门外去说话!”

“可是……可是,宁婆婆说小姐、小姐她……”小晶满脸焦急,声音哽咽,“小姐她看了一天一夜的书,下午忽然昏倒在藏书阁里头了!”

“什么!”霜红失声——那一瞬间,二十年前临夏谷主的死因闪过了脑海。

“快、快带我……”她再也顾不得病床上的瞳,顿住站起。然而身侧一阵风过,霍展白已经抢先掠了出去,消失在枫林里。

在房里所有人都一阵风一样离开后,黑暗里的眼睛睁开了。

眸中尚自带着残留的苦痛之色,却支撑着,缓缓从榻上坐起,抚摩着右臂,低低地喘息——用了乾坤大挪移,在霍展白下指的瞬间,他全身穴位瞬间挪开了一寸。然而,任督二脉之间的血封,却始终是无法解开。

怎么办……离开昆仑已经快一个月了,也不知道教王如今是否出关,是否发现了他们的秘密计划——跟随他出来的十二银翼已然全军覆没,和妙火也走散多时,如果拿不到龙血珠,自己又该怎么回去?

大光明宫那边,妙水和修罗场的人,都还在等待着他归来。

为了这个计划,他已经筹划了那么久——无论如何,一定要拿到龙血珠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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