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楚门世界(2 / 2)
“不要,我要爸爸陪我去。”
“那就等中秋节,中秋节我陪你去。”
“我想夏天去。”
“晒一身黑皮回来?”
“黑皮就黑皮。”
“晒黑就嫁不成威廉王子了,不过,配彦章倒正好。”
辛霓想想赵彦章的黑煞星一样的脸,打了个寒噤,松开手满腹委屈地说:“中秋节就中秋节吧。”
辛庆雄一边放声大笑,一边大步流星地往门外走去。
直到他的笑声彻底听不见,花匠尹融才拿出小小一方手帕,抹去额头上的汗。他朝辛霓一笑,笑得眼睛都看不见:“大小姐。”
辛霓矜持地朝他点了点头,仍忍不住去看青蕙,眼睛里有小女孩对美丽事物的敬意。
青蕙冷冷问:“你还要看多久?”
辛霓的脸一下子红了,嗫嚅道:“对不起。”
青蕙眼睛落在她手里的立花上,略一打量,上前从瓶子里抽出一枝。
辛霓错愕地看向她,只见青蕙嘴角慢慢旋开一个笑:“这样好看多了呢,是不是啊大小姐?”
辛霓隐隐觉得青蕙是在挑衅她,可她的如花笑靥看上去又是那样温和。
尹融上前一把拉住青蕙,用眼神制止她,转而点头哈腰地朝辛霓道歉:“大小姐,我女儿叛逆期,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辛霓这才知道青蕙刚才真的是在挑衅她。那也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为人子女者也是可以有叛逆期的。
尹融很快带着青蕙搬了进来,他们住在花园西面的耳房。辛霓听保姆说,青蕙搬来时,整整带了五只大皮箱,里面全是衣饰鞋包和杂七杂八的小玩物。
“派头比大小姐还大呢!”保姆用泛酸的口吻说,“小姐身子丫鬟命。”
保姆们很快将尹家父女的来历扒了个干干净净,尹融原也是个富家子弟,少年时代曾在日本学庭院设计,归国后不期染上了赌瘾,渐渐败光了家底,沦落成了大户人家家里的花匠。他此番来镜海,一来是谋得了更好的差事,二来是便于赌。
青蕙的到来,让辛霓有了一丝新奇的感觉。尽管她身边到处都是人,但那些人无一例外让她觉得孤独。但是青蕙不同,青蕙是那样鲜活,那样充满挑战。她想应该找些机会,让她们成为朋友。
她一有空就往花园西面跑,但无论她跑得多勤快,始终连见青蕙一面都不得。尹融解释说青蕙刚转到市北中学,功课压力很大,加上周末还要出门学特长,连他这个当爸爸的都见不着她几面。
“中学?特长?”辛霓拎出两个关键词发问。
尹融这才想起这个大小姐跟平常人不一样:“按照常理,大小姐应该和青蕙一样上初二呢。不过大小姐有这样的条件,实在没有必要去学那些毫无针对性的课程,至于学历,对您这样的人来说,连锦上添花的作用都没有。
“不过青蕙就不同了,她必须考个好大学,必须多学点技能,才有可能让自己的命运变得好点。”
“她在学什么?”
“美术和钢琴。”
“在哪里学呢?”
“在观前街那里找了个老师。”
辛霓想了想:“为什么要去外面学?家里有画室、琴房,你让她每周六日上午过来,跟我一起上课好了。”
学艺术所费不赀,尹融负担甚重,听大小姐允许女儿陪读,立刻眉飞色舞地应承:“谢谢大小姐,我一定说服她周末过去。”
周末前的那几天,辛霓格外煎熬,她怀疑青蕙的骄傲不允许她接受自己的好处,但周六去画室时,她竟见青蕙更早一步地站在了画架后,动作娴熟地在画布上刮胶。
那堂美术课,辛霓上得心猿意马,研磨铅白时,差点把生熟核桃油的比例弄错。好容易等到第一堂课散,辛霓巴巴地凑过去主动示好,问她从哪里来,今年多大,哪天的生日。青蕙一边拿毛笔勾线,一边淡淡答了。
辛霓听到她的生日日期,惊喜地说:“青蕙,我们同年同月同日生呢!”
青蕙完全不理解她为什么那样惊喜,眉梢一挑:“所以呢?”
辛霓被问住,支吾了一下:“好有缘……”
青蕙右边嘴角一勾,算是笑过。
接下来的课程里,辛霓放下大小姐的那点矜持,时不时问青蕙借支笔,或是向她请教水、胶、粉的比例。
青蕙不胜其烦,态度冰冷地一一敷衍过去。
一堂课上完,美术老师看了看两个学生的作品,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却从自己的工具箱里拿出一支貂毛笔给青蕙:“以后画细部时用这支笔。”
老师是辛庆雄花大价钱请回来的,教了辛霓好些年,但除了教学外,他从未对她多说半句话,辛霓以为他天生冷酷,这时才知是自己资质鲁钝,从未入过他法眼。
下午的钢琴课,辛霓又被青蕙比了下去。辛霓用看偶像的目光看青蕙:“青蕙,你好厉害,上海的老师比镜海的好吗?”
青蕙眼帘微微一敛:“我的老师五十块一小时,大小姐的五千一小时,你说呢?”
“原来是我天分的问题。”
“不是天分问题,是心态问题。”青蕙收拾书包,头也不抬,“这些对大小姐来说只是个消遣,对我这样的人来说,却是赌人生的筹码。”
听她这样说,辛霓很是羞臊了一阵子。但她向来心大,傍晚逗了会儿猫猫狗狗,就把这一天吃的瘪全忘去爪哇国了。
那以后,辛霓每周总要抽几个傍晚,穿过大院的游廊、巷道,跑到青蕙和尹融住的屋前,找青蕙攀谈。
每逢此时,尹融都如临大敌,生怕怠慢了辛霓。青蕙却很淡然,高兴了就和辛霓说几句,不高兴了就婉言谢客。她虽和别人一样叫辛霓“大小姐”,但她打心里没有将辛霓当一回事。
辛霓却剃头挑子一头热,拿青蕙当起朋友来,但凡她得了什么好吃好玩的,都想着分青蕙一半——大到一件衣裳,小到画油画的兔皮胶。她的那些清浅的心事,也当隐秘一般吐露给青蕙听。长此以往,青蕙或多或少有些被打动,面上也不再那样冷了。
青蕙真正对辛霓敞开心扉,是因为7月里的一场台风。
那场台风来得异常突然,也就一瞬,白昼变成了黑夜。被隔在公交站台上的青蕙准备打电话给尹融,却想起他一早过海去内地进花木去了。
她关掉手机,抬头看天,低垂的乌云压在她头上,闪电伴随着雷声从西天滚滚欺来。路上的车辆失了次序,离弦箭一样往前飙,偶尔有公交路过,也是见死不救地呼啸而过。
狂风起来的时候,站台上滞留的同学陆续被不同的车接走,只余她一个人瑟瑟地面对越压越低的云层和惊心动魄的雷声。
风越来越大,卷着沙砾扑打她的脸,她紧闭着双眼,将头埋进胸前,死死抱住站牌灯箱边的圆柱。
不久,瀑布一般的水龙从天上落下,十几秒工夫,雨水借着风势就将她全身浇了个透。路面上一下子积满了水,浑浊的脏水涌泉似的从下水井里涌出,水位上涨得很快,几乎要漫上站台。青蕙没有直面过这样狂暴的台风,心理防线一点点被瓦解,她哭了起来,她也分不清是因为害怕还是悲哀。
就在她哭得无法自已时,几道汽笛声响起,一道强烈的暖光向她投来。她满含眼泪,在疾风骤雨中回头,只见一辆越野车停在她身后几米处。车门洞开,一个男人冒着风雨朝她奔来。
她还没来得及看清那张脸,就被他拖着拽着推进了越野车的副驾。一股热浪伴着古龙水的味道包裹了她,她不喜欢古龙水的味道,不知为何,此刻她却觉得这味道是安全的、妥帖的。
她抖了半天,直到那男人给她递来纸巾,她的魂魄才归了位。她缓缓扭头,朝那人脸上看去。那是一个很年轻的男人,最多不过二十岁,但因皮肤黧黑,看上去又多了些老气。他的五官谈不上英俊,却有几分独特的味道。
“你是赵彦章?”青蕙很快判断出他的身份。
青蕙未曾见过赵彦章,但她从大屋下人的嘴里听过太多他的事:
十三岁在辛庆雄的赌场里当马仔;十六岁帮辛庆雄挡了一记冷枪,被辛庆雄提拔为贴身保镖;十八岁被辛庆雄认为义子,辅佐掌管辛家在镜海的生意。
赵彦章蹙眉盯着车窗外的雨况,像是在盘算着什么,对她的问话置若罔闻。窗外,风雨越加歇斯底里,青蕙从雨刷偶尔刷出的明晰里看到有广告牌、汽油桶被狂风高高卷起,重重摔下。尽管坐在车里,青蕙还是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她发自内心地道谢:“谢谢你来找我。”
“是大小姐让我来找你的。”赵彦章不敢居功,他说完,强力发动车子掉头,乘风破浪般在积水的路面上疾驰。
青蕙一怔,她难以相信辛霓竟会为她去求赵彦章。辛霓对她说的那些小心事,多由赵彦章而起,辛霓厌恶、忌惮这个男人,因为辛庆雄总是流露出要把她嫁给赵彦章的意思。连青蕙都知道这种可能微乎其微,但单纯的辛霓当了真,拿赵彦章当老鼠、蟑螂那样厌憎。
没想到她竟会为她求他,青蕙的心渐渐沉了下去——原来欠了别人人情,心是会变沉的。
“把安全带系上。”赵彦章一边开车横冲直撞,一边对青蕙下命令。
青蕙拉过身后的安全带,刚拉到胸口,她的脸忽然红了。市北中学的女生校服仿的日本制式,水手服、短裙加长袜,无奈上衣布料太次,湿透后紧紧贴在她身上,透得像层裹糕点用的江米纸。她看见自己玉色的皮肤和毕现的少女曲线,甚至内衣的清晰轮廓。
赵彦章感觉到了她的异样,用余光瞥了她一眼,握在方向盘上的手指不自觉紧了紧:“后备箱的纸袋里有衣服。”
青蕙狼狈地爬到后座上,趴在后座的靠椅上,探身下去够那个购物袋。校服裙本身就短,她这样够那纸袋,下方便有些失守。
赵彦章从后视镜里影影绰绰晃到了一眼,喉头微微一动,眼神里染上了几分不自在。
青蕙好容易把纸袋拿上来,见里面装着件价格不菲的男式衬衣,她犹豫了一下才将衬衣穿上,不合体的衬衣被她穿得像条睡裙:“谢谢,回头我洗好熨好再还给你。”
赵彦章不答,默默打开空调暖风。
青蕙和他没什么话说,便将自己披散的长发拢向一侧,她双手轻轻拨着长发,优雅得像在弹奏竖琴。等到把头发理顺,她将头发分成两股,灵巧地织起了鱼骨辫。
赵彦章忍不住从后视镜里窥了好几眼,他觉得这个女孩真是奇怪,外面是那样的风雨如晦,这辆车随时有可能倾覆,他们随时有可能粉身碎骨,她却如此安宁恬静地在织一根辫子。
她为什么能如此放心地把生死都交给他?是对他能力极度信任还是无知无畏?
良久,她将辫子织好,栗色的鱼骨花纹被她故意扯得凌乱。她乏乏地靠在车窗上,两条光洁笔直的长腿并排斜放后车椅上,眼睛半睁半闭地发着呆。
赵彦章是见过女人的,但他第一次领略到女人的风情,竟是从这个十五岁的少女身上。他觉得自己很变态,这种自觉让他躁乱不安,他抿紧了唇,眸色幽暗地加足马力。
车子驶达大屋时,台风的势头已经小了一些,赵彦章下车绕到青蕙那边,给她开了车门。
青蕙甫一下车,就看见大门口的辛霓,她身上的白色雨衣被狂风吹了起来,里头像是藏着几只翻飞的鸽子,猎猎而动。她的头发上全是雨水,圆润的脸被雨水濡得发白,她的神情里全是孩子式的无措和紧张。
青蕙的眼窝一下热了,她想起不久前看过的散文,里面是这样写友情的:你走,我不送你。你来,无论多大风多大雨,我要去接你。
青蕙从不相信也不期望友情会降临到她头上,但它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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