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不一样的烟火(2 / 2)
然而他估错了,那颗流星过后的一个多小时里,他们都没有等到“星如雨下”的景象,只偶尔有几颗暗弱的流星转瞬即逝。对着那样的流星,辛霓实在提不起许愿的欲望,精神气一点点委顿下去:“好失望,什么都看不到。”
祁遇川本就无所期待,自然无所失望,他从衣袋里摸出支烟点上:“再等等吧。”
“祁遇川,你居然抽烟?”他们一起相处那么多天,她从未见他抽过烟,“会得癌!”
祁遇川吸了一口,朝夜空缓缓吐出烟雾:“偶尔,解闷。”
辛霓郁郁然:“原来你跟我在一起很闷哦?”
祁遇川嘴角一挑:“没有,真的。”
“那只许抽一根。”
“好。”
等祁遇川抽完一支烟,辛霓忽然说:“算了,我们下山吧,随便去哪里都好。”
“没关系,我陪你等。”
辛霓裹紧身上的外套,看着只穿了件薄衬衫的祁遇川,摇了摇头,意兴阑珊地说:“走吧,等下次。”
祁遇川低头思忖了片刻,没有说话,转身发动了车子。
下山后,摩托车在高速上风驰电掣。轮渡早已停航,回去断无可能,辛霓一路都在揣测祁遇川会带她去哪里。
一刻钟后,车子停在了海底隧道前,祁遇川回过头:“把你要许的愿望准备好。”
“什么?”辛霓完全不明白他的意思。
祁遇川发动车子,排气管涌出雄浑有力的声浪,爆发出哈雷独有的壮烈激情。
辛霓一缩,不由自主地抓住他的衣服:“祁遇川,进隧道干吗?”
“看流星。”
“欸?”辛霓大惑不解。
“你的手呢?”
“嗯?”
“抱着我。”
辛霓迟疑了一下,伸手环住他的腰。
“再紧一些。”
辛霓不得不将脸贴在他肩上,抱得更紧一些。摩托咆哮着驰入隧道,辛霓心如擂鼓、手脚僵硬地抱着他。很快,伴随高速冲击力而来的快感蔓延,辛霓感觉自己飞行在九霄云外,那种感觉难以形容,却令人无比着迷。
她的身体渐渐放松,紧闭的眼睛缓缓睁开,那一霎,她透过雾气蒙蒙的头盔罩,看见隧道里千千万万道五色灯光向她身后划出流星一般的线条。那是她此生见过最震撼的画面,比世间最盛大的星雨盛大,比世间最绚烂的烟火绚烂……
车子驶出隧道后,很久才进入一座小镇。夜太深,主街道上能看见的旅馆都已客满。祁遇川回头看了眼紧紧裹着防寒服的辛霓,掉转车头驶回先前路过的一间网吧。
网吧里烟雾缭绕,热浪滚滚,坐满奇形异状的少年。那些少年很敏锐地捕捉到了辛霓的身影,纷纷从屏幕后抬起亢奋的眼睛,贪婪地盯着她的脸和小腿。辛霓紧紧跟着祁遇川的脚步,紧张不安的彷徨眼神从那一众人脸上匆匆扫过。
祁遇川感觉到了什么,头也没回,直接将跟在他身后的辛霓拉到身边,紧紧牵着她的手往二楼步去。二楼被隔成了两排包间,包间之间狭窄阴暗的甬道上铺着一条脏得看不清颜色的地毯。辛霓心跳得厉害,像做错事了一样低着头,任他牵着往前走。大约是那地毯弹性太好,辛霓感觉自己一脚沉重一脚虚浮,晕乎得几乎走不稳。
祁遇川在最里头找到了一个看上去略微整洁的包间。所谓包间,不过是个小小的格子,里面有一台电脑,一张可以说是床也可以说是沙发的东西。见辛霓一直愣愣的,祁遇川伸手将她身上的防寒大衣脱下,铺在床上:“将就几小时。”
辛霓乖顺地点点头,在他铺了衣服的地方拘谨地坐下。祁遇川点开电脑桌面上的浏览器,开始不间断地搜索,他的兴趣点一直很专一,浏览的全是金融类的新闻、消息。好几次,辛霓在他点开的网页配图上看见几张熟悉面孔,不禁又朝他那边挪了挪,想看看他们身上的旧闻新闻。
祁遇川完全没有要顾及她的意思,鼠标滚轮滑动得飞快,几十秒就换一篇。半个多小时后,他的目标转去了国外的网站。辛霓见他在看《华尔街日报》的网络版,不太相信他能看懂,指着某一段问:“这段说的什么?”
祁遇川没有丝毫停顿:“9月,大通银行宣布以三百六十亿美元换股价收购第五大金融集团JP摩根,新公司JP摩根大通公司总资产达六千六百亿美元,规模仅次于万国宝通和美国银行……”
辛霓不得不重新认识他:“你的英文这样好?哪里学的?”
祁遇川一如既往地敷衍:“听多了就会了。”
他敷衍的态度让辛霓再一次觉得他们之间的不对等,他待她的心态就像不得不照顾小屁孩的那种大人,他心情好了跟你说一通天文地理,心情不好了就觉得你连“老虎为什么在笼子里”“旋转木马真的是马吗”都不配知道。她憋着点气,从他身边撤离,闷闷地坐在角落里。
“困了就睡会儿。”祁遇川心不在焉地说。
辛霓不答,整个人向左边斜躺着倒下。
祁遇川回过头,瞥了眼她仍耷拉在地上的双腿:“好好睡,你这样,明天会浑身酸疼。”
辛霓半瞑着的眼睛瞪圆,斜了他一眼:“不要你管,我从小到大都这样睡。”
祁遇川眉一蹙,刚想开口,隔壁的包间里忽然传来一道断断续续的女子呻吟声,那声音的主人似乎已竭力压抑,既低微又沉闷,但在这样的静夜里,却显得更加清晰、暧昧。他先一步反应过来,抬手在墙壁上敲了几下,提高声音:“隔壁的,你们挪个地方,这边有小孩子。”
那边的声音骤然静了下来。
祁遇川松了口气,侧身看了眼辛霓,她仍然保持着那叛逆少女的睡姿,双眼紧闭,但她的脸到耳朵尖都红透了。
也就静了几秒,隔壁报复性地发出更加肆无忌惮的欢愉声。
祁遇川拿起一旁的耳机丢在辛霓旁边:“戴上。”
辛霓抓过耳机戴上,宏大的交响乐盖住了一切。她心慌意乱地躺着,心跳在忽高忽低的提琴协奏里时紧时慢。她时而为自己听懂了刚才的声音羞耻,时而又为祁遇川那句“小孩子”羞恼,时而又不自觉地去揣测那声音什么时候停止,祁遇川是否会尴尬。
想到这里,她忐忑地睁开眼睛,眼波朝他所处的位置转去,他面色如常地看着新闻,黑白分明的眼睛清明如镜,似乎一点也没有受到干扰。
隔壁的响动彻底平复后,祁遇川将音乐换成柔和安静的钢琴,自己则点开一款游戏玩了起来。辛霓知道那款热门网游,她曾经见青蕙玩过。和别的玩家不同,青蕙不热衷打怪升级,反而喜欢驭着坐骑满地图穿梭,寻找最好的风景。某一日,青蕙曾惊喜地告诉她,自己误打误撞跑进了一个不为人知的隐藏地图,那个地图里有一片布满荧光蘑菇的森林,美得叫人心尖发颤。
不久,辛霓发现祁遇川似乎也无意于升级打怪,他所操纵的那个角色骑着一头白狮,穿过生灵涂炭的战场,穿过繁花遍地的溪谷,缓缓地朝地图的正北方行走,直到最后,停止于一处断崖边。
祁遇川灵魂出窍一般专注地盯着屏幕,直到窗外有了点天光,他才从虚拟的世界抽身,回头看向辛霓。
她依然保持着那个别扭的姿势,像是沉沉睡去。他久久凝视着她的睡颜,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上前俯身,一手穿过她的颈下,一手穿过她膝弯,像抱婴儿般将她打横抱起。与此同时,沉睡中的辛霓倏然睁开眼睛,双手勾住他的脖子。她没有给彼此一秒钟迟疑,毫不犹豫地吻上了他的双唇。
非常纯净的一触,快得有些不真实,和情人间的吻不同,那更像一种祝福的仪式。
祁遇川挺得笔直的脊背有些发僵,胸口起伏不定,迟迟没有将她放回床上。他的目光从她的眼睛滑到微微翘着的红唇上,良久,他喉头微微一动,声音低沉地问:“你干吗?”
那一瞬的勇气回落,辛霓目光闪烁,她原只是堵一口气,想证明自己不是个纯良无邪的“小孩子”,但被他那样紧地逼视着,她只能用孩子样天真的眼神给自己解围:“告别吻。”
“告别的话,好像不是吻这儿。”
辛霓脸涨得通红,眼神却不甘示弱:“现在是了。”
因为高速堵车,他们回到龙环岛时,上午已经过半。
摩托车停下时,他们同时看到小院门口那道纤弱的身影。
辛霓拿下头盔,难以置信地看过去,错愕大过惊喜:“青蕙?你怎么在这里?”
青蕙的头发变回了黑色,脸上化了很精致的妆容,这使她看上去气色好了不少。除了气色之外,辛霓感觉到她还有别的地方变了,但她没法很快找准具体是哪里变了。青蕙抬起眼波,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来接你回家。”
尽管早有准备,但听到“回家”二字,辛霓的眼睛还是暗淡了下去:“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上岛问问有没有你这样一个人,很快就知道了。”青蕙主动上前,牵住她的双手。
辛霓有满腹的话想问她,却碍于祁遇川在旁,又将话头止住了。
这时,青蕙留意到她身后的祁遇川,礼貌地一笑:“阿霓的朋友?”
辛霓回过神来,略有些歉疚地补充介绍:“这位是祁遇川,我的朋友。祁遇川,这是我的好朋友尹青蕙。”
青蕙盈盈如水的目光在她与祁遇川之间逡巡了一番,再度朝他微笑致意:“幸会。”
祁遇川一句话也没说,面无表情地越过她,去开院门。
青蕙面不改色,亲密地挽住辛霓的胳膊:“你瘦了。吃了很多苦吧?”
她见辛霓满腹惆怅,郁郁寡欢,以为她在心里埋怨自己,柔声解释:“你还在为那天我失约的事情生气吗?”
辛霓听了这话只是摇头。
“你怪我没有早些来接你?”
辛霓心里想的却是要和祁遇川别离,她思绪万千,却无从倾诉,声音干涩地答:“没有。”
“阿霓,实话告诉你,这几天我一直在上海。”
“啊?”辛霓停下朝屋里走去的脚步,“为什么去那么远的地方?”
“那天你在电话里说,想在外面待两天,让我务必想办法拖住李管家。我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不想违背你的意愿。可如果我们两个彻夜不归,你爸爸的人一定会把镜海翻过来。我绞尽脑汁地想,也想不出让李管家闭嘴的办法。所以,我就去了上海。
“到了上海之后,我用公用电话通知李管家,说你心情不好,想来江南看山水,请他告诉三爷务必放心,我一定会好好陪伴、照顾你的。”
“然后呢?”
“李管家不疑有他,恐吓了我一大通,让我马上带你回去。”青蕙微微一笑,“我想,最近你爸手下的人都去上海了吧?”
“怪不得,怪不得这么清静,原来是你调虎离山了。”辛霓且喜且忧。
她们走进屋中,青蕙站在客厅里,环视了一周,神色有些狐疑,她压低声音:“这些天,你一直跟那个人住在这里吗?”
青蕙话里话外的意思让辛霓有些难为情,她赧然点了点头。
“为什么耽搁这么久?”
一向对青蕙知无不言的辛霓沉默了,莫名的、无意识的,她不想让她知道有关祁遇川的事情。那些是她最珍而重之的东西,她不想摊开在任何人面前谈,也不想听任何人指摘评价。
静默之间,祁遇川从楼上下来,他走到辛霓面前,将一个盒子递给她:“一会儿我不送你了。这些蜘蛛胶,你带回去煲汤。”
辛霓双眼含泪,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如常:“这么贵重的东西,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许是顾忌青蕙,许是免她再增离愁,祁遇川语气很疏离:“送给你的,你就拿着。”
辛霓接过盒子,一行眼泪无声地从脸颊滑落:“祁遇川,再见。”
祁遇川动也不动地站着,没有看她:“再见。”
辛霓转身走向门口,走了几步,又站住。
“怎么了?”青蕙目光有些闪烁。
辛霓却没有回头。
那一路,辛霓都没有回头。
轮渡过海时,辛霓缓缓打开祁遇川给她的盒子。
“好可爱!”青蕙一眼就看见盒子一角放着的那个东西,那个曾让辛霓数度失笑的河豚。
风干的河豚鼓着圆滚滚的肚子,嘟着肥圆的小嘴,活像一只滑稽的胖鸟。“胖鸟”的头上,戴着一顶用鲍鱼壳打磨出来的圆帽。那样滑稽的小东西,逗笑了青蕙。
骤然明亮的日光里,辛霓迎风望着越来越近的彼岸,再一次知道,世间有很多无可奈何的事,正如她无法让轮渡停下,无法让海水倒流一样,她无法回到他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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