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让她降落(2 / 2)
楼梯上传来凌乱的脚步声,辛霓愕然回首,数月未见的康卓群豁然出现在了她的面前。她提着婚纱的双手骤然收紧,目光慌乱地望着他。
紧随而来的工作人员面面相觑,连连对辛霓说着道歉的话。
康卓群在辛霓身后的沙发上坐下,平静地打量着身披婚纱的她:“刚巧在路口看到你,就过来打个招呼。”
辛霓想了会儿,轻声地吩咐店长:“麻烦你们离开一下。”
屋内每个人都知道他们的恩怨,识趣地退下。
“我以前想象过很多次你穿着婚纱,站在我旁边的样子,今天终于看到了,和我想的一样漂亮。只可惜,你穿它却不是为了我。”康卓群笑了,那种笑容辛霓从没有见过,什么情绪也没有,纯粹只是一种表情。
“康卓群,其实一直以来,我都想当面跟你说……”
康卓群打断她:“别说。我不想听那三个字。”
辛霓点点头:“好。”
康卓群沉默了一会儿,抬头:“辛霓,不要嫁给那个人,很危险。”
听他这样说,辛霓反而镇静很多:“所有人都以为我是年少无知,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决定嫁给他。我不能对我爸爸解释,但可以告诉你真相,我和他在六年前就认识了。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是我最重要,也最爱的人。”
“六年前?”康卓群很诧异,狐疑地看着她,“六年前,你怎么可能有机会认识他?”
辛霓极简洁地将她跟青蕙偷偷离家,在龙环岛落难,被祁遇川所救的事情说了一遍,康卓群难以置信地听完这段过往,表情变得更加凝重,他目光复杂地看着辛霓:“辛霓,你真觉得那么戏剧化的相遇,仅仅用缘分就能解释得通?”
他言外有意,辛霓听在耳中,心里有些不适。她默默暗忖,像康氏母子这类一生都在布局筹谋的人,会用怀疑一切的目光看问题,也不稀奇。
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康卓群没有继续延伸这个话题:“我还是那句话,不要嫁给他。我和他交过手,这个人是丛林法则的玩家,不适合你这种温室花朵。”
辛霓冷淡而疏离地致谢:“谢谢你的提醒,我们很合适。”
康卓群气极反笑:“跟狐狸在一起的兔子,不到粉身碎骨那一刻,绝不会以为自己只是狐狸的储备粮。辛霓,你会后悔!”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辛霓目送他的背影消失,从肺腑里松了一口气,她宁愿他这样诅咒她,如果这能让他觉得好过些的话。
辛霓和祁遇川的婚宴定在本岛第一大酒店,婚礼前夕,早有国际知名策划团队将酒店装饰成华丽国。辛庆雄嫁女,少不得要隆重盛大,轰动全城。次日十一时,全城名流显贵接踵入席,坐足百桌。浮荡璀璨的灯海下,四面大屏幕循环播放着一对璧人的照片。外场的茶歇区,近两百人的媒体团热火沸腾地向外界直播婚宴的外围细节。
吉时一到,一身纯黑礼服的祁遇川在伴郎团的簇拥下先行进入礼堂中心。之前同康家轰轰烈烈地闹了那么一大场,众人都知辛庆雄这位东床快婿手段过人,今日见他本人玉树临风,风流倜傥,气度不输世家巨子,又不免暗暗点头,默认了这位新贵的进场。
空灵的女声合唱起《婚礼大合唱》,一道巨大的射光照向大堂的拱形挑高大门。大门洞然开启,载着新娘和伴娘的鲜花马车从草坪的一端缓缓驶来。辛庆雄将蒙着头纱的辛霓牵下马车,带她缓缓走到红毯另一端,颤手将她交给祁遇川。司仪适时发问:“新翁这一刻有什么话想对女婿说?”
辛庆雄接过话筒,稳了稳情绪,五味杂陈道:“娶了我女儿,你以后要三从四德。”
来宾暧昧地哄堂大笑。祁遇川没有丝毫窘迫,坦然看着薄纱后光彩照人的辛霓:“我记住了。”
司仪照本宣科地念完誓词,两位新人交换戒指,一句“我愿意”,一句“我能做到”便完成了最神圣的结合。
雷动的掌声中,酒店穹顶开启,空投下千朵玫瑰。与此同时,四面大屏上忽然切入祁遇川在威斯敏斯特大桥唱情歌的视频。视频里的歌声录得有些发飘,又夹杂着辛霓时不时发出的笑声,现场断断续续地听来,他的歌声非但没有那样可笑,反而让在座的感性女士们热泪盈眶。
而这些为之动容的女士里,以伴娘的反应最大,她感动得泪如雨下。只是她的哭相不太好看,面目扭曲,瑟瑟发抖,不像一个喜气的伴娘,倒像是舞台剧里的一抹哀怨幽魂。
祁遇川和辛霓结婚后的第二天,镜海一位专栏作家在报纸上写了百老汇著名音乐剧《一步登天》的剧评,评论大肆讽刺清洁工费嘉诚通过利用女人成为公司高层,看似一步登天,实则让人嗤之以鼻。更微妙的是,这条剧评就放在祁、辛世纪婚礼的大幅报道之下,拐外抹角地打了祁遇川一个耳光。
媒体时代,意见领袖们的声音往往传递的是民意。由不得城内男人不嫉妒——
早年有内地富豪想立足镜海上流社会,通过种种手段造势:又是一掷千金包养明星,又是连买三辆豪车博眼球,又是斥巨资买半山豪宅比邻赌王而居,前前后后折腾了两年,被迫花数亿买了家上市公司的壳,才勉强登上财经版头条。而祁遇川在短短时间内就通过一场婚姻在镜海主流富豪圈横空出世。
更可气的是,他所娶之人不但美貌,嫁妆也丰厚得惊人,涵盖半山别墅和数目可观的名仑股份,真真是一朝得势,青云直上。
风口浪尖上,辛霓和祁遇川明智地飞去希腊,在碧海蓝天间度够三十天蜜月,才心满意足地回到镜海。
夫妻俩甫一回来,就被辛庆雄约去做了次长谈。他们谈话后的第五天,辛庆雄就召开董事局会议,以“任职期间效益不佳”为由宣布辞退柳东阳,同时任命祁遇川接任名仑COO,以集团三把手的身份,全面负责公司的市场运作和管理。
董事会对这个决议反应很平静,虽然近年来,柳东阳对名仑的发展作出了不少贡献,但比起只能维稳的他,能带名仑更上一层楼的祁遇川明显更适合这个职位。
会议结束后,柳东阳很有风度地向董事局告别。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他愤然一拳砸在办公桌上。他气咻咻地坐在皮椅里,瞳孔收缩,双手发抖,咬牙切齿地望着磨砂门外的办公大厅。不多时,他透过玻璃看见散会归来的赵彦章,他阴沉一笑,渐渐将绷紧的肌肉放松。
下班时间一到,柳东阳就出现在赵彦章的办公室内。正在整理文件的赵彦章回头见是他,已将他的来意猜到几分,他停下动作,漠然问:“有事吗?”
柳东阳将门反锁上,走到赵彦章的办公桌后,大马金刀地坐下:“赵董,晚上一起喝一杯?”
赵彦章冷冷地说:“我和你似乎没有喝一杯的私交。”
“赵董,你难道就没有一点兔死狐悲的情绪吗?这些年我为公司做了多少事,结果辛董有了半子就立马踢我出局,一点情面都不留。我算是死了心了,我原以为辛董和别人不同,结果他还是走了家族企业领导的老路子,抱着怀疑的态度对任何效忠于他的人,任人唯亲。”
赵彦章不耐地打断他:“这些话适合一边喝着闷酒一边跟自己的老婆说。”
“赵董,我是为你担忧。这些年,辛董陆陆续续转给你不少股份,让你做副董事。所有人都认定你是集团未来的接班人。谁承想大小姐她不按套路出牌去嫁豪门,吃家族基金,拿遗产,反而招了个上门女婿。公司有个这么能干的驸马爷,以后谁是真正的接班人,那就两说了。
“表面上看,你目前还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大小姐一结婚,就拿走了名仑7.79%的股份,仅次于你所持的8.21%的股份。没准等她生了孩子,又能收到点股份当礼物。到时候,你的第一大单一股东的位置未必还能保得住。更麻烦的是,祁遇川手上也有不少名仑股份,他们夫妻若是联起手来,以后你在公司恐怕要处处受制于人了。”
赵彦章平心静气地说:“说完了?你可以走了。”
“我说到底只是个打工的,被踢了也就是一时之恨。可是赵董你不同,这些年,你为辛董出生入死,忠心不贰,图的是什么?你甘心一辈子当老二?我劝你趁年轻,早为自己做打算。”
“谢谢你的建议。”赵彦章眉心微蹙,“请你出去。”
柳东阳阴阳怪气地笑了几声,拉开门扬长而去。
柳东阳走后,赵彦章整理文件的动作越来越慢,他微微咬紧了牙,将几乎整理好的文件“啪”地丟回桌面,抵着桌子一角坐下,他脊背松弛地弓着,垂头缓缓松开领带。良久,他捞起一旁的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想见你。想喝你调的马提尼。”
辛霓拉开落地窗的纱门,从室内走去露天阳台,阳台被一棵大枫树遮去了半边天空,另一面可以看见远处的山景。阳台上有躺椅和阳伞,摆着几件工艺品。辛霓伸手摘下一片枫叶,回身对青蕙一笑:“你真会挑地方,办公累了,去阳台上躺一躺,又像是在度假。”
青蕙微微一笑:“可惜你黄昏才来,要是清早来,这里烟雾迷漫,很诗情画意。只不过租金也不菲,我目前赚的钱刚够房租和养员工的。”
青蕙低下头,一小绺发丝从她耳边垂下,她将有些松散的盘发解开,理了理又利落盘上。她习惯性地抬手在脖根处轻轻揉了几下:“一天天下来,真怪累的。”
从英国回来后,她就搬离了大屋,在这个创业园租了一层楼,招了八九个员工开了间小型私募公司。她在自己办公室后隔了一个休息区,工作和起居便都于一处解决了。
“嗳,我真是糊涂了,你喝些什么?咖啡还是红茶?我叫秘书倒给你。”
“不用了,不耽误秘书小姐下班。”辛霓走到她的储藏柜前,指着里面放着的调酒工具,“咦,你在学调酒?这么有闲情雅致?”
“哪里是闲情雅致?有时候遇到难搞的客户,亲自给他调杯酒,很容易就有了话题。用这种方式陪人家喝几杯,既讨好又还能有几分矜持。”
辛霓眼睛笑出弯月的弧度:“给我调杯吧。”
“做我客户吧,做我客户就有酒喝。”青蕙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你也未免太精刮。”辛霓假装板起脸,“我不要喝了。”
青蕙一笑,从冰箱里拿出原料,取了朗姆酒和酒器,娴熟地给她调了杯黛克瑞,其间,她还俏皮地对聚精会神观看的辛霓表演了一招花式调酒的手法。辛霓看得很惭愧:“作为全职主妇,我连蛋糕花还不会裱,你竟都可以做调酒师了。”
青蕙将甜美怡人的成品递给她:“你真打算待在家里做主妇?不进名仑工作?”
“目前没有工作的打算。”
“为什么?”
“不想让外面的人认为名仑现在是家夫妻店,也不想影响内部工作人员的情绪。所以,让他去独当一面就好。”
青蕙眯了眯眼睛:“婚后生活,感觉怎么样?”
辛霓会心一笑,有几分腼腆地说:“不能再好。”
见青蕙似乎还在等着下文,辛霓不得不详细补充:“我们目前正在一起选家具,他选每一样东西时都很认真,好像把我们一生一世都考虑进去了;他买了伦敦的一家玫瑰花店,把所有玫瑰都空运了过来,每天傍晚,我们都在一起做移栽工作;我们养了一条狗,如果回家早,他会帮我给狗洗澡;晚餐我会亲手做给他吃,再不好吃他也会吃完,然后帮我刷碗;除了不许我挑食以外,他很尊重我的生活习惯……以前听人说,一个女人飞行的最高点就是结婚,结婚后就要慢慢落到地面上,导致我有些害怕婚姻。但实际上,和爱人脚踏实地、并肩前行的幸福感远远超过一个人飞行。所以,你打算什么时候和高衍结婚?”
听得出神的青蕙表情明显一怔:“呃……这似乎不由我们决定。另外,我希望你能一直这样幸福。”
“高衍还在南非陪高伯母勘察业务?”
高衍回国后,一改往日的叛逆,对高燕琼百依百顺,并拿出接班人的学习姿态,陪她满世界跑。目的是为了赢得母亲欢心,让她点头同意青蕙过门。
“快回来了。他昨天还叮嘱我跟你道歉,因为航班问题没能赶来参加你的婚礼。”
“说不介意是假的,不过,我接受他的道歉。”
这时,青蕙的手机响了起来,她拿起一看,对辛霓做了个“稍等”的手势,走向阳台。不多时,她返回室内,对正在小口品酒的辛霓说:“晚上有个客户约我见面,不能留你吃晚饭了,改天我再约你。”
辛霓看了眼时间,放下酒杯:“晚上我刚好也有约,先走了。”
辛霓出门,穿过空无一人的办公大厅,走向门外的旋梯。手机响起,是祁遇川,她接起电话,一边小心翼翼地往台阶下走,一边同他商议晚上碰面的地方。两人讲了十几分钟电话,就在辛霓迈出创业园大门的瞬间,她突然失声道:“哎呀,专门来给青蕙送喜糖和礼物的,竟然忘了把东西给她。我回去一趟。”
她收了线,匆匆忙忙地往回走。待她再次站在通往青蕙办公室的旋梯上,天已经半黑了。她歇了会儿脚,一路拾级而上。办公室大门依旧洞开着,只是没有亮灯,有些森然。她快速穿过办公区域,转身朝走廊尽头的“总经理办公室”走去。那里,门还保持着半掩的状态。走到门口,她想都没想就把门推开,猝不及防的,她看见了让她心惊肉跳的一幕:
着一条纯白低胸长裙的青蕙,将整个左胸袒露在空气里,她紧紧闭着眼睛,右手死死拧掐着自己左胸上的皮肉。她像是凌虐了自己多时,整个左胸上布满了骇人的青紫瘀痕。
辛霓倒吸一口冷气,手中的礼物“当啷”一声掉到地面上。青蕙悚然一惊,睁眼朝门口看去,正对上辛霓苍白的脸和惶恐的眼神。青蕙狼狈地将裙子的左肩拉上去,同样惶恐地望着辛霓。大约一念之间,她的眼神镇静了下来,眼泪倏地淌了下来。
辛霓定了定神,难以置信地走近她:“你在自残?为什么?”
青蕙抽噎着,水光潋滟的眼睛死死盯着辛霓的面部表情:“这么多年了,我真的没办法从那件事的阴影里走出来。”
她指的是被强暴的往事。辛霓断然没有想到,那件事的阴影竟一直盘踞在青蕙心中。作为朋友,她好失职!她上前拥住青蕙,跟着哭出声来:“你要是痛苦,可以告诉我,为什么要伤害自己?”
“你不明白,有时候只有身体上的痛感才能转移精神上的痛苦。”
“答应我,戒掉这种怪癖,去看心理医生。”
“好。”青蕙从辛霓肩上抬起头,楚楚可怜地望着她,“你也要答应我,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包括祁遇川。永永远远替我保密,你能做到吗?”
“好,我答应你。”
看到辛霓坚决的表情,青蕙破涕为笑,她错开辛霓,去门口捡起地上的东西:“你们的喜糖?”
“刚才忘记给你了。”
“这个盒子里是什么?”
“希腊的蓝宝石。”
青蕙打开一看,瞳仁发亮:“好美的蓝色。刚好配我今天的裙子。”
说着,她将项链戴上,又随手拿起一只粉饼,若无其事地为自己补妆。她态度轻松自然,泰然自若地微笑,仿佛刚才发生的事情只是辛霓的一个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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