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沉默的羔羊(2 / 2)
这句话戳进辛霓心里,她露出疼的表情,眼神一片空白。当年那个龌龊男人的可怖声音再一度在她耳畔响起:
“你来了?”
“你收了老子的钱,就要让老子办事!”
原来每一句话都有深意,原来每一句话背后都有事情的真相:有人收了他的“嫖资”,并约他在那座废工厂见面。
原来尹青蕙对她的报复,开始得那么早,那么狠!
“这样一来,整件事的真相水落石出。尹青蕙和祁遇川不但要报复你,而且还想通过你窃取整个名仑。他们先安排人强暴你,再让祁遇川英雄救美,赢得你的感激,再用苦肉计让你心生同情。善良如你,果然不忍把恩公丢在贫病之中,留下照看他,继而慢慢爱上他。你们的婚姻,表面看上去是天作之合,其实每一个环节都是被人精心算计过的。
“说真的,弄清楚这一切后,我们都很震惊。Joseph 破过很多绑架富家子的案件,没有一件比这桩更有艺术性。两个十几岁的孩子,以爱为绳‘绑架’了他们想要的目标,然后用五六年的时间,兵不血刃地报了仇,还拿到一份天价的补偿——整个名仑集团。明明是天大的罪行,却没有任何触碰法律的地方,不可追诉,无从举证……”
说到这里,康卓群“呵”地笑了一声:“辛霓,我很佩服你,到现在居然还这么镇定。你不觉得自己很可怜、很可笑吗?你所谓的幸福婚姻从头到尾都是骗局!上天曾给过你改变命运的机会,可是你是怎么对我的?弃、如、敝、屣!”
辛霓缓缓抬起眼帘,深而有力地看定他,像头一次看清这个人一样,她露出一个凄凉而鄙薄的笑纹。
“我最后额外奉送你一个真相,祁遇川和尹青蕙才是真正的情侣。他们在镜海、美国、法国、上海都有共同的房产和联名账户,连他们彼此的生意都是互相渗透,息息相关的。你除了有个祁夫人的名分,什么都没有。”
“你都说完了?”辛霓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同他拉开一定距离,“再见。再也不见。”
在她转身的当口,康卓群快步上前用力扼住她的手臂,迫使她转身朝向他,做最后的努力:“辛霓,离开那个骗子,跟我在一起吧。我仍然爱你,我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辛霓木然听他说完,抬起右手,将他紧扼着她手臂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康卓群,你我都很清楚,真正的爱是什么样的。你爱的不是我,你爱的是得不到。”
如遭一记冰冷的耳光,康卓群脸色一变,再也说不出半句话来。
辛霓不知道自己是以何种心情出的门。她走进空荡荡的电梯,异常平静地按了珍霓所在的楼层,走向最里面的角落。这时,她周身的骨头像被骤然抽去,整个人贴着冰冷的电梯壁一点点滑坐向地面。她缩在那里,紧紧抱着自己的双臂,将头缩进怀里。很快,她听见一阵接一阵的抽噎响起,那声音呕哑古怪,像鸟类的哀鸣。她不敢相信自己竟能发出那么恶心的声音,悚然抬头看向面前的镜面。她沐着电梯里暗淡的灯光,看见自己的脸是青灰色的,眼睛是血红色的。她想,如果这时她死去,一定会成为世间最厉的鬼。
她双手撑住膝盖艰难地站起身,喉咙中发出三声似哭似笑的喘息。冷气从电梯轿顶嗖嗖地泄下,她嗦嗦地抖起来,连带着牙齿开始打战。眼泪像新伤口处的血,一点点往外沁出。愤怒、悲哀、羞耻,铭心刻骨的痛,拧绞着她的心,她再也忍受不住,孩童般放声大哭起来。
电梯不知道在哪一层停了下来,一群人惊骇地看着电梯里歇斯底里大哭、口鼻处全是鲜血的女人,迟疑着不敢踏足进去。电梯门复又合上,剩下渐渐止住哭泣的辛霓。
电梯再一次停下,像受到无声的催促,辛霓恍恍惚惚地出门,沿着走廊走进尽头处的洗手间。她掬一捧水,将脸埋在水里,将满脸狼狈洗去。新的眼泪和鼻血又冒出,她便再掬一捧水。这样过了很久,她神志清明起来。
她没有回珍霓,一路下了楼,走出大厦。马路上的喧嚣声很大,渐渐盖掉她心底的喧嚣,正午阳光很有几分暖意,她站在那薄薄的温暖里,麻木地看着这个有些脏又有些浮华的世界。
还是那个世界,但也不是了,她成了一个真正一无所有的人。
辛霓沿着马路往北方一直走,许许多多的往事在她眼前穿梭。像理一团乱麻,她将十六岁后有关祁遇川和青蕙的回忆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终于从心底完全肯定了康卓群的说法。
眼泪再一次从她肿胀的眼中滚落,单单是因为委屈。她这一生从来没有做过任何坏事,也没有伤害过任何一个人,为什么要招致这样的欺骗与戕害?但她又无法理直气壮地委屈,无所顾忌地宣泄,因为导致这一切的是她此生最亲的那个人。
她忆起大一那年复活节,她在尹青蕙的强烈要求下,陪她去独立剧院看了场话剧《群鬼》。那个过程,她一直都有种莫名的不适,因为整本故事的主题都围绕着《圣经》里那句“父辈的罪孽,要由子辈偿还”展开。她很排斥这种价值观,也不能理解一个人为什么要成为另一个人的替罪羊。
现在想来,尹青蕙邀她看这场戏也是有深意的——她用这种方式向她阐明了自己复仇大计的思想体系:她和易卜生一样,信奉父债子偿。
“父债子偿……”
辛霓出神地将这个词默念一遍,凄恻一笑,随着这一笑得了几分松快。这样也好,她替父亲受了过,那他就不再欠尹青蕙什么了。她的牺牲,促成了对父亲的救赎。从此以后,他们两清了。
祁遇川一边松着领带,一边开别墅的门锁。他表情疲惫,像负重行了很远很远的路。门推开时,一片暖暖的烛光出乎意料地映入他的眼帘。他的手从领带上滑下,带着几分疑惑穿过光线暗淡的大厅,走进烛光如霞的饭厅。
象牙白的长桌上布满了食物、鲜花、蜡烛,微微摇曳的烛光后,着一袭轻薄烟灰夜礼服端坐的辛霓,正静静望着他。
场面温情浪漫,布置这一切的人却散发出一种古怪的寒意。祁遇川一时拿不准辛霓的意思,他环视四周,朝窗边走去:“为什么把窗帘都拉上?”
“想给你一个惊喜。”
祁遇川听见她声音里有一丝异样的颤抖,顿下脚步,返身回到餐桌前。他拉开椅子坐下,洞若观火地盯着辛霓的脸。她静心装扮过,编了条希腊风情的发辫,白玉般细腻无瑕的面庞被烛光映照出一层霞光般的艳色。这让他联想起他们在爱琴海共度的蜜月,心底不由有了些被取悦的欢愉。唯一叫他不满的是,过浓的烟熏眼妆掩去了她的清澈明净,让她看上去平添了几分鬼阴阴的攻击性。
别有一种野性的美,可惜他不太欣赏得来。他伸手触向她眼角,用指腹摩挲了一下那里的妆面:“去卸了。”
辛霓眸光流转,魅惑一笑:“不好看?”
祁遇川收回手指落座,微眯着眼睛打量她,像在看一个陌生人:“我就喜欢你原本的样子。”
辛霓没有理会,打开红酒,小心翼翼地为彼此斟上。
祁遇川也不再纠缠那个话题,目不斜视地铺开餐巾,挑了些沙拉放入口中:“今天没有去医院?”
辛霓温声软语说:“车已经开到医院门口了,突然想起这段时间忽略了你,就匆匆看了爸爸一眼,折回来为你准备了这个惊喜。”
祁遇川接过辛霓递来的红酒,一饮而尽,完全放松了下来:“你最近太累了,应该准备惊喜的人,是我。”
辛霓低头一笑,用眼风领受了他的心意。她小心翼翼地拣了两只心形的起司球,推到祁遇川面前:“我按你的口味做的,伴红酒不错。”
祁遇川握住她的手,一面暧昧地揉捻,一面为自己倾了半杯红酒:“下周找个时间,我们飞额济纳。这阵子的胡杨林不错。”
辛霓巧妙地抽回手,拈起一只起司球喂到他嘴边说:“好啊,你说话算话。”
祁遇川无声一笑,将那只起司球衔走,就势在她指尖上轻轻咬了一口。
辛霓陪他吃完东西,放下刀叉,起身步去置物架旁,打开了音响。舞曲倾泻而出,辛霓优雅地打了两个旋儿,转到祁遇川身边,朝他递出手。
祁遇川起身将她拉入怀中,一边跟着节拍走步,一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辛霓同他对视,缠绵的旋动中,她的眸光随着光线的变化忽明忽暗。一曲舞罢,她伸手抱住他的腰,轻轻将头倚去他怀中。
他温热的唇落在她柔美的耳翼上,鼻息变得意乱情迷。辛霓数着他的心跳,感觉时机成熟后,轻轻踮起脚尖,突然在他耳边,学尹青蕙的声音叫道:“あなた。”
那声音惟妙惟肖,足有九成相似,宛若青蕙亲临。
祁遇川触电般将她推开,倏然睁大眼睛,用看怪物一样的眼神看她。
辛霓眉一扬,露出孩子一样天真的笑容:“あなた,青蕙是这样叫你的吗?”
见祁遇川洞心骇耳的样子,辛霓的笑容越来越大,越来越扭曲。烛影下看去,像有另一个灵魂分裂而出,迅速充满了她的皮囊。
祁遇川朝她伸手,猛然间,脑中传来一阵让他发晕的摇荡,他勉力抬起不断下垂的眼帘,在看清她脸上那道黑色的泪痕后,不可抵挡地向地上倒去。
祁遇川醒来时,脑仁疼得厉害,他没想到自己还能醒来,有些恍如隔世之感。他很费了些力气,才睁开眼睛。还在那间餐厅,室内的窗帘关着,只是没了烛光。良久,他麻木的躯体感觉到了些什么,他挣扎了一下,发现自己双手双脚被绳索反绑在了椅背上。
他缓缓支起头,看见空荡荡的桌面上摆着一排利器:匕首、美工刀、剪刀、叉子、锥子、盆栽铲,家里能搜罗来的利器,都被摆了出来。
他目光移到辛霓脸上,她冷冷地审视着他,脸上妆面全花了,厚重的长睫像残了的蝶翅,歇落在她毫无人气的脸上,这使她看上去只剩可怜。
祁遇川逆着灰蒙蒙的光线看了她很久,艰涩开口:“你都知道了。”
平静的陈述句,没有一丝波澜。
辛霓的眼泪唰地下来了。就像死刑犯人听见那道宣判“罪名成立”的锤音,她最后的那一丁点幻想彻底破碎。她绝望地看着他,这个人是她青春里全部的幻梦,是她黑白世界里的那道七彩炫光,是她植入骨血的执念,然而这个人现在却把她推进了世界上最黑暗的深渊。
她原本设想过,这其中也许会有什么误会,她拟了很多问题想问个清楚明白,但这一瞬间,她什么都不想问了,她觉得一切都没了意义。
祁遇川看着那样的她,表情比她还难受,他想说些什么——但他能说什么?他总是梦到今天这个场景,总是一头冷汗地惊醒,这一刻,他无比渴望又一次惊醒,发现一切是梦,然后继续携着她如履薄冰地前行,骗过一程是一程。
无声的对峙中,辛霓止住了眼泪。心痛得已经没有感觉了,她需要做点什么来唤醒自己。她颤手拿起一把美工刀,一点点推出雪亮的锋刃。
当她知道那个真相时,她恨不得把所有带尖的东西刺进他胸口。她刚刚对着沉睡的他试了很多遍,却怎么都下不了那个手。此时,她拿起这把刀,一个灵感像烟花乍绽,照亮了她一片黑暗的灵台。
她突然明白该怎么做了,她有了彻底解脱的方法。她抬起左臂,将刀尖重重按在了左腕上。她用仿似醉到已极的眼神直直望着他,微弱又空洞地笑了笑。
“辛霓,你要干什么?”祁遇川这才明白那排利器的用意,像读懂一个最恐怖的故事,他一下子汗流浃背,困兽一般猛烈地挣扎,惊慌失措地嘶吼,“你住手!你不可以!我让你停下,停下!”
如果说之前辛霓还有些恐惧,但现在,那些恐惧消失了。他绝望的嘶吼声让她更加兴奋起来,像得到了肯定的指令,她的手一沉,刀刃稳稳没入了她的手腕。
像挨了当头一棒,祁遇川僵住了。他剧烈地喘息,但呼进肺里的东西反而让他窒息。他觉得全身发热,热得快要燃烧,他有很多命令、哀求甚至哄骗的话想说,可他的喉咙像被什么扼住了,只能惊心吊魄地看着刀尖从她的皮肉里犁过。他的心脏里同时传来一阵锐痛,整个人如受重创般瘫软了下来。
暗红色的血线汩汩流出,伤口上焦灼的剧痛让辛霓求告无门,她一边哀鸣一边扬起刀子,在伤口上划下第二刀、第三刀,她的心理防线被自己的疯狂举动击溃,脱力地倒在了雪白的地毯上。
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祁遇川开始悍然地挣扎,如被巨蟒缠住的兽,他绷紧全身筋骨血肉同那绳索对抗。钻心的裂痛中,祁遇川身上的绳索开始松动。他猛力蹿起身,却在几乎站起来那一霎连人带椅滚落在了地上。
汩汩的鲜血在辛霓身下蔓延,她脸贴在地毯上,淡静地望着蹭着地面、艰难往窗边挪去的祁遇川,她的视野变成了灰色,从浓灰、白灰、惨灰,到最后什么也看不见。但耳朵里还有声音,她听见他用头撞击窗玻璃的声音,一声紧过一声,混入她耳中绵延不绝的嗡鸣里。一滴眼泪从眼角滚落,刺骨的寒冷浪潮般吞没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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