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廷争(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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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金銮殿阶前下拜,礼官宣读封后诏书。

宣罢,授凤印、册宝,执掌六宫。柳后与父皇一起登上台阶,下方的满朝官员高呼:“愿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普天同庆,大赦三日。自此,她便真正取我母后而代之了。

晚上,是庆祝酒宴。

麟德宫装饰一新,热闹非凡。原先的满院梨树已砍伐一空,种上了各色鲜花。宫院里红纱飞扬,琉璃闪耀,彩灯舞动,香风不绝,连空气里都漂浮着令人眩晕不已的喜庆之气。柳皇后已换上八团龙凤双喜袍坐于父皇身侧,气度夺人,不可逼视。

钟鼓齐鸣,雅乐高奏,后宫有品阶的妃嫔女官纷纷献上贺礼。盛装珍宝的金盆堆得满满。歌舞唱作,散乐百戏,筵席上杯盘交错,鬓影红颜,宫人们纷纷向新皇后祝酒。

我亦敛衣上前,向父皇母后祝酒。柳皇后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今日大喜,晋城也有些新鲜玩意儿,请父皇母后笑纳。”

“哦,晋城有何好礼?”皇后带了一丝捉摸不透的笑意。

“要请父皇母后看一场好戏呢!”

击掌三次,一双戏子登台,演的是《洛神赋》。

甄宓与曹丕相遇在乱世之中,彼时,曹丕浓情蜜意,海誓山盟。

“翩若惊鸿,宛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台上的舞姬舞出的,是洛神的绝代风华。

两列戏子鱼贯而入,演的是曹丕登基为文帝。宠爱,生子,封后,甄宓的一切如同当年风光无限的母后。

然而,红颜薄命,美人遭妒。郭女王的出现,使大殿里一片低呼。这戏子穿的服饰,和柳贵妃日常几乎一样。

灯光转暗。甄宓独自留在邺城旧宫,昔日的爱人已忘却相爱的时光。郭氏毒辣的谗言,不断灌入文帝耳中。

无奈而感伤的甄宓写下了《塘上行》。

歌女宛转而唱,悠扬的歌声在大殿里回荡:

众口烁黄金,使君生别离。念君去我时,独愁常苦悲。

想见君颜色,感结伤心脾。念君常苦悲,夜夜不能寐。

……

然而她等来的不是君王的回心转意,而是一杯催命的毒酒。下葬时,被发覆面,以糠塞口,使她无颜可见人,更无口可申辩。

“哗啦”一声巨响,歌停舞断,原来是父皇把手中酒杯猛地掷下。他拍案而起,盛怒道:“今日是皇后册封大喜之日,这歌舞是何意?”

大殿内数百人,此刻却寂静无声,幢幢灯影犹如鬼魅,妃嫔们大气也不敢出。

我并无惧色,上前一步,一字一顿地说:“今日乃儿臣母后的忌日!她冤死不过三年,难道父皇已经忘记?”

父皇愈加愤怒,“何来冤死?”

大殿里隐隐传来窃窃私语。我直视父皇道:“女儿听说,民间捉住盗贼,县官必得派衙役查案,要在大堂上审问,写下口供,签字画押,才可按律治罪。我母后为一国之母,却既无调查,又无口供,不明不白,死于非命。而害死我母后的元凶,今日却端坐宝殿之上,妄图母仪天下!”我扬手直指大殿上端坐着的柳皇后,“柳氏,你不配!”

柳皇后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惊讶地低呼:“晋城,你好大的胆子!怎可如此污蔑本宫?”

父皇也气得发抖,“辱尊犯上,一派胡言!”

我平静地说:“女儿自知今日忤逆犯上之罪,愿受惩处!”说完,脱下头上累丝珠钗,双膝跪地,“但柳氏有谋害皇后、暗害太子、杀母夺子之罪。请父皇今日在六宫所有人面前,查清此事,一并惩处。”

柳皇后倏地起身,胸口剧烈地起伏,“皇上,臣妾自问一向待晋城不薄,今日她不知受何人挑唆,胡言乱语,血口喷人,中伤本宫。难道还要六宫一同听下去吗?若人人都可这般,以后,要本宫如何服众?”

父皇双目凝视着我,缓缓道:“来人——”

侍卫迅速上前,包围在我周围。我环顾四周,狰目欲裂,“谁敢上前?”

柳皇后厉声道:“还不快将她带下去!”

侍卫立刻上前,捉住我双臂。

“慢着!”说话的却是文贵太妃。她平日身体一向不好,宫中宴会均不参加,今日册封皇后大典却在座。太后归西,如今,文贵太妃是后宫中最年长之人。她与太后原是亲姐妹,也是父皇的姨母。因此,父皇也待她十分尊重。如今,她一发话,侍卫也停下动作。

太妃向我微一瞩目,转头向父皇道:“皇上,宫中之事,老朽本是不应多言。然而晋城所言,关系新旧两位皇后及皇上龙嗣,兹事体大,非同小可。”

“晋城!”太妃威严地慢慢说道:“你所言之事,可有证据?若拿不出真凭实据,实属诬告,可是重罪。”

“太妃、父皇,儿臣所言句句实情,也皆有人证物证,容晋城一一禀告。”我重重叩首,把身体深深地伏到冰冷的地面上。

父皇没有说话。我听见柳皇后微带颤抖的声音,“皇上是不相信臣妾吗?”短暂的沉默后,又是含着泣声的求告,“臣妾与皇上十数年夫妻,今日是臣妾册封大典,难道皇上忍心要臣妾当众受此奇耻大辱?”

殿内开始传出轻微的骚动声。太妃沉声道:“哀家亦素闻皇后贤明,不过今日麟德宫内众人皆听到了晋城方才的话,如若不查个清楚,只怕明日又是流言四起,于皇后的清誉反而不利。清者自清,更何况皇上圣明,皇后不必忧惧。”

这话一说,柳后一时无言。父皇懒懒的声音响起:“你说吧!若有半句虚言,宫规你是清楚的。”

我这才仰起头,“谢父皇!去年东宫内大火想必父皇还记得吧!”

父皇有些不耐烦地点头,“东宫走水,已然查清。”

柳后的眼神似要把我吞噬一般。我冷冷地回瞪着她,“非也。东宫走水,是有人故意纵火。”

此话一出,两旁都是低低的惊呼声。我招呼景昊上前,“请问太子,当夜寝宫何时起火?当时宫中有谁?”

景昊小小的身躯十分镇定。他平静对答:“当时已是三更。寝宫内只有服侍儿臣睡觉的李公公。”

“当时情形如何?”

“我正熟睡,觉得很热,又闻到一股浓油的味道,醒来就发现寝宫里已着起大火,我大喊李公公,他却不知去向。我想下床,但火已经烧到我的帐子上。后来,寝宫被打开了,冲进来好几个公公。王公公拿了一根大棒把床帐全都挑开,把我拉了出来。我们正想出去,寝宫的门却怎么也打不开了。王公公抱着我,另几个公公拼命砸门,可火越来越大,他们身上都着了火。王公公把我包起来,躲到玉石屏风后面。屏风挡了一阵火,但不多时,火就从上方烧过来。王公公他为了保护我,自己却……却……”他的大眼睛里晶莹闪亮,极力忍着不掉出眼泪来,“幸好后来三姐来了。”

我向父皇道:“儿臣要传宫中慎刑司主理问话。”

父皇眼睛看着景昊,微微颔首。

慎刑司主理是个年纪颇大的宦官,脊背微驼,一双眼睛倒十分精明。

我瞥他一眼,“杨主理主审东宫走水一案,是宫人未能小心烛火的结论吧!”

他弓身请安,不动声色地从长长的眉毛下打量了殿上数人一番,“回公主殿下,老奴已向皇上禀报过了。”

我冷笑,“答得好,你怎能知道是意外起火,不是有人纵火行凶?”

他恭敬道:“老奴事后派人勘查现场,调查宫人口供,俱可证明失火实为意外。”

“勘查现场?”我哼了一声,“宫中内廷侍卫亦曾勘查现场,不妨也听他们一言。”

裴青是宫中侍卫副统领,然而传他却不合适,因此我只传了另一位姚执事。我请他讲述勘查结果,他行礼后即道:“当时我等勘察现场,发现太子寝宫内烧毁最严重,正中地上还有浓油烧过向外流淌的痕迹。”

杨主理插了一句话:“这是殿中灯盏倒覆所致。”

我逼问他:“灯盏会恰好倒覆在寝殿正中的地上?一盏灯能倒出如此一大摊油?这分明是有人倒油于地下,再燃火所致!”

杨主理晃了晃脑袋,道:“这不过是公主殿下的臆测吧!”

我斥道:“既有此可能,你就该查问清楚。当夜在太子寝宫内服侍之人是宦官李林,此人乃是案情关键,此人现在何处?”

杨主理不慌不忙地回答:“此人已在大火中烧死了。”

“烧死了!你能确定?”我紧盯着他。

他看我一眼,“回禀殿下,当时找到了他的尸体。”

我摇摇头,“当日火势凶猛,殿中尸体根本无法辨认,杨主理如何知道哪一具是李公公尸体?”

他辩解道:“虽是烧得面目全非,然李公公怀中有一当值玉牌,却未烧毁,是以得知。”

我不语,将刚才拔下的累丝珠钗一下插在他头上,“现在本公主的珠钗在你头上,你就变成我了吗?”

不知是谁屏不住嗤笑出声,父皇阴沉的脸向旁边看了看,周围立刻又鸦雀无声。父皇似乎很是不耐,道:“晋城,你究竟想说什么?休得胡闹!”

我向太妃和父皇庄重地行了个礼,缓缓道:“怀中有玉牌的根本不是李公公的尸体。”

众人都诧异,“啊?”

我挥手,侍卫抬上一具棺木,远远地放下。我道:“请宫中仵作验明,此人是如何死的?”

仵作验看此人皮肉,又以银针探喉。一盏茶工夫,他报告说是中鸩毒而死。

我唤过数名内官,请他们去看一看死者。数人一看,都惊诧不已,“这是内官李林。”

杨主理也亲自一看,不以为然道:“此人死去多时,皮肉都已腐烂,怎么知道就是李林?”

我递一个眼神给其中一个内官,他道:“李公公皮肉虽坏,然他的牙还在。他自己牙口全坏,口中镶满金牙,因此知道。”

如此一说,殿中人又都窃窃私语起来。父皇不满道:“这与皇后又有什么关联?”

我回道:“东宫走水,宫人烧死十之八九。李林当时在火势最旺的寝宫当值,是夜不见其人,而他的尸体,却是在宫外十里处的客店被发现的。”

周围传来阵阵啧啧称奇声。

“他当时受人指使,在寝宫纵火,自己却脱逃出去。本以为可以出得宫墙,从此逍遥,却在宫外被人灭了口。”

我正待再说,旁边却有人开口了。玫瑰红蹙金长尾鸾袍,挽着如意髻,是景明宫李婕妤。她定是自视身份颇高,此刻可以说话,“一个李林,也不能说明什么。也许他当日不慎引起大火,自知无法脱罪,才乘乱逃出宫去,在宫外被强盗歹人所害也未可知。”

我注目于她,“李娘娘话中有两点疑问。第一,宫禁森严,李公公是如何逃出去的?一定有人接应。第二,他死时,身上数百两银票俱在,分明不是强盗所害。”

我又转头向着杨主理,狠狠道:“若没有记错的话,杨主理的胞弟,在柳皇后之兄——安西节度使柳盛麾下当差吧!怪不得你颠倒黑白,胡乱结案。东宫之火,本就是冲着太子去的!”

这话一出,大殿里的安静再也维持不住,众人有的惊诧莫名,有的窃窃私语,有的互相传递揣测的眼风。整个宫廷似雷雨前的天空,诡异莫名。

父皇的双眉蹙紧了。

李婕妤突然又发话:“晋城处心积虑,颇有汝母遗风啊。”

我对她怒目而视,“我母后乃大周庄静皇后。你一个小小婕妤,也配一口一声汝母吗?说到处心积虑,谁也比不上李婕妤。我母后在时,你甚是乖巧听话。她一死,你立刻转投别主,真正有眼色!”我停了停,又道:“上回在麟德宫,也是你新主子嘱咐你来拖住我的吧!”

她勃然大怒,“杨主理胞弟乃外臣,公主身处深宫,竟然这般清楚,分明有人传递消息入宫。外臣结交宫廷内眷,乃死罪!此事当深查!”我正欲回击,文贵太妃开口道:“李婕妤,你是长辈,与晚辈在大殿上争争吵吵,成何体统。现在皇上准晋城问话,一切自有皇上定夺,你出来说甚?”李婕妤见无人响应,一脸丧气,却也只好别过脸站到一边。

我又转头看着上座的柳皇后,控诉道:“是你指使李林纵火,意欲害死太子,再李代桃僵,意欲掌控大周未来江山!”

柳皇后看了看父皇,见他不言,急忙道:“本宫无子,谁的儿子立为太子与本宫有何差别?何必行这李代桃僵之计,多此一举。”

我亦对她不屑,“真要是景昊承继大统,只怕将来问你我们的母后如何死的,你要答不出吧!所以你编造谣言,害死母后。又借齐美人之腹,为自己生下儿子,再毒死她。神不知鬼不觉,打得好算盘。我母后若有你万分之一的毒辣,也不致死得这样惨!齐美人若当日知道,又怎会母子阴阳相隔?”

柳后大怒,“贱人胡说!齐美人是产后发热而死,与本宫何干?”

我亦反驳道:“她年纪轻轻,即使产后发热,怎就这样容易死?明明是你暗中捣鬼。”

她怒气更盛,“苍天在上,本宫待齐美人如何,六宫之人俱有眼看见。她产后体弱,本宫令太医院德高望重的张太医为她诊治。张太医在宫中十数年,医术人品也是后宫之人个个可见的!”

周围其他妃嫔纷纷点头称是。

我哼了一声,“张太医医术高明,自然是后宫人人皆知。但医术高明之人若要害人,自然也更为高明……”

坐在左首的吴淑媛突然道:“太医院每日诊治处方都有记录,张太医有几个脑袋,岂敢对齐美人下毒手?”

父皇点头道:“皇后贤良宽厚,关怀龙嗣,朕很知道。当日齐美人也是皇后向朕引见,无奈她生子早逝,是自己没福吧,不怪太医。”

柳皇后感激地注目于他。

我复下跪道:“儿臣请传张太医问话。”

文贵太妃见父皇不答,沉吟半晌,向柳皇后道:“哀家当日也曾见你待齐妃确实关怀。可惜这齐妃死得突然,难免宫中有些传言。如今小皇子由你抚养,不如传张太医入内说清齐妃病情,也要让六宫明白,免得日后再传出什么话来,使你们母子平白生出嫌隙。皇后,你的意思呢?”

柳皇后见太妃向她发话,丹凤眼向父皇脸上轻扫过,点头道:“太妃所言极是!”

张太医年已花甲,须发尽白,相貌和善,慢慢地踱上殿来。

我冷眼看他,他却恭敬一拜,“公主殿下身上可大好了?”

我肃然道:“听闻齐美人产后是张太医主诊的?”

他微露伤感,低沉道:“是,臣奉皇后娘娘懿旨为齐娘娘诊治,却奉病不周,是臣之罪之痛。”

“你当时如何用药?”

他一字一句清楚明白,“齐娘娘产后三日,因感外邪,发热头痛,恶风自汗,胸前恶寒,舌质淡苔薄白,脉象浮缓乏力,臣诊之,辨为产后伤风,营卫不和,阳虚漏汗证。拟用扶阳固表,和营止汗之法,投桂枝附子汤加味以调养。”

我道:“既然用的是桂枝附子汤,可见齐美人病况并不十分严重。”

张太医郁郁道:“齐娘娘初时未见其他症状,第五日却突然加重,热毒不消,忽然薨了。”

我注目于他,“张太医可知为何齐美人病情会突然加重?”

他摇头,低首不言。

“张太医年纪大了,记性果然不好。”我冷笑,“齐美人的饮食也是张太医调理的吧!”张太医顿了一顿,答道:“也是微臣。”

我鄙夷地望着他,“你自以为医术高明,可以瞒天过海,且以为药中无问题,将来也查不到你头上。却不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众人都疑惑地望着我。我加重语气道:“据御膳房记载,齐美人死的那日,晚餐中有一道豉汁盘龙鳝。齐美人自小酷爱食鳝,当日用了很多,夜里就殁了。”

张太医的额头开始沁出点点小汗珠,“鳝鱼补气养神,最适于娘娘产后滋补。”

刚才发过话的吴淑媛此时突然冷笑了一声,说:“说来说去,说这些没用的作甚?这道菜绝无问题,本宫也经常食用。”

我淡然道:“以吴淑媛的身体,吃上一百盆也无妨,只小心不要吃个脑满肠肥才好!”她登时变脸,我不让她说话,接着说,“只可怜齐美人服下了桂枝附子汤。精通医术之人都知道,附子与豉汁乃是相克之物,若常人同服,最多只是药理失常……而若产后伤风之人服用,两个时辰之内就可毒发身亡!如若父皇太妃不信,可多传宫廷内外名医询问!”

回过头,我一把揪住张太医领口,厉声说:“你方才说是奉谁的命令这样做的?”

他眸色灰暗,连连摆手,“老臣实在不懂公主殿下所言!”

我将他往后一掷,冲着柳皇后扬声道:“方才众人可都听见了,皇后自己说的,是你派的‘德高望重’的张太医去做的这事!”

一时,满殿眼光都集中在皇后身上,连父皇也微转了身子,带了疑惑的神色看向柳皇后。

然而皇后已不能为自己申辩,她的嘴角慢慢渗出了一道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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