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烙印(2 / 2)
远远有一列马队疾驰而过,为首一人身姿英挺。
耶律楚!
我什么都没想,拼命向他跑去,一边喊道:“救救我!救救我!”后边的俺术已追上,粗壮的身躯从背后扑来,把我压倒在地。
我绝望地看着那列马队。但……耶律楚竟然停下了马,转头朝这边看来!
“救我……”我嘶声喊道,俺术伸手紧紧捂住了我的嘴。
耶律楚的马更快地朝这边飞驰。俺术突然站起来,大声向他们嚷着什么。我迷惑地看着他,他转过头瞪了我一眼,眼睛里闪过极其毒辣的目光,向耶律楚的黑马奔去。我倒在地上,看见他跑到耶律楚的马前,跪下磕了几个头,又神情激动地说着什么,还指了指自己背上的伤,又指着我。
耶律楚的马停下了。他在不远处冷冷地打量了我一番,向身边的侍从吩咐了句什么,自己掉转马头向王帐奔去。两个侍从快速走到我身边,拉开绳索,把我绑得严严实实。
我被推进王帐时,耶律楚已经端坐在帐中央的兽皮大椅上。两边站着些侍卫,俺术也在,恭敬地跪在下首,背上还带着斑斑血迹。
耶律楚眯起眼睛,闪过冰冷的寒光,“你还真是个顽固的女人!”他凶狠地说,“看来,只有数十斤的铁链才锁得住你。”
什么?我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明明是他……是他……”当着帐里的人,我突然哽咽着说不下去。
“他怎么样?”耶律楚身边一男子开口问道。这是个温润俊美的男子,穿着素色长衣,眼神如春风拂面,有一种天生的亲切感。
这个男子温和的语气使我又有了说下去的勇气,“……我在长河边洗衣……他想要……我摸到他的腰刀,刺了他一刀……才逃脱……后来,我看见……”
“看见什么?”耶律楚的脸绷得如刀砍斧削一般。
“看见了你,我就向你跑去了……”我喃喃低语。看见他那一瞬,我还以为自己已经得救。
“撒谎!”他怒喝了一声,突然站起来走下王座,一直走到我面前,双眼紧紧盯着我,“俺术是粗使驿的看守。你想要逃跑却被他发现,你刺了他一刀。幸好我带人经过,才把你抓住!”
我心中的冤屈与愤恨如困兽一般左冲右突,几乎要在心上刺出一个口子爆裂开来,“不是这样的!”我猛烈地抽泣起来,泪水接连不断地涌出,淌过我的双颊,“他是个非常恶心、粗鄙的家伙,从我到粗使驿的第一天起,他就多次想要对我不轨了!”若不是绳索紧紧捆住我,我一定会冲到那假惺惺跪在下首,装作恭顺的禽兽面前,亲手杀了他。
“是吗?”耶律楚的语气带着明显的不信,“把粗使驿的管事带上来!”
粗使驿的老婆子三步并作两步跑了上来。耶律楚问她:“你看管粗使驿多年了,这个女人说俺术多次想要侮辱她,可是实情?”俺术恶心的举止从不避人,这老婆子应该是最清楚不过。但她想也没想,就斩钉截铁地说:“回大汗,没有,俺术是个老实人。”
俺术感激地抬起头,向那婆子说了几句什么,声音像绝望的哀求。那婆子点点头,又看向我说:“倒是这个女人,一心想要逃跑!”
她的话比利刃更能伤人。我两条腿直打战,好像随时都会倒下去。耶律楚恼怒地盯着我,“来人!”
我情不自禁连退了几步。
“大汗且慢!”耶律楚身边的素衣男子突然开口,他向耶律楚深鞠一礼,说,“这事有些蹊跷。”他的声音沉稳好听,我像即将溺死的人看到河上漂浮的枯木,充满希望地注视着他。
耶律楚看了他一眼,“有何蹊跷?”
白衣男子走近俺术,仔细观察他背上的刀伤,徐徐道:“若如方才所说,俺术追赶这女子,被她回身所刺。为何他的刀伤在背脊上,而这女子胸前的衣服却被扯烂?”
我身上破旧的羊皮裘衣胸前的这块被撕得破烂不堪,条条缕缕地垂挂着,还粘着些血迹。双手被牢牢缚住,丝毫不能动弹。幸而浓密的长发披覆下来,遮挡住胸前。
我流着泪频频点头。
耶律楚的目光扫向我身上,又移向我面颊,“你不了解这个汉女。她十分狡猾,在临潢时我也吃过她的苦头,险些废了自己右手的功夫。”
“哦?”白衣人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目光若有所思地在我身上兜转了一番,“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竟能叫大汗您……”
他硬生生住了口,因为耶律楚的神色突然有些不自然。
耶律楚有些恼怒地说:“这女子诡计多端且极危险,不可驯服。”他狭长的双眼又看向王座下另一位年长些的男人,“韩掌事,依东丹刑法,女子犯杀人罪,当受何刑?”
那年长的男子恭敬地一拱手,“回大汗,女子杀人,当受烙刑。”
我知道烙刑。在死去的母后身躯上,就有很多烙铁留下的血肉模糊的印记。
纵然耶律楚生着一张和裴青一样俊美的脸,他骨子里却和耶律炀一般凶残。我为什么还这样傻,抱着希望向他跑去?为什么还要为自己辩解?今日之事,他根本不想知道真相。我茫然地把目光移向虚空。
他一步步走得离我更近,高大而宽阔的身影遮挡住了背后的灯火,把我整个身体笼罩在他巨大的黑影之下。
“你终于害怕了吗?”
身体里涌起对他无止境的恨意!“烙吧!”我并不在乎身体上多些伤疤,反正早就遍体鳞伤,我无力地说,“只是……不要烙我的脸。”
脸是不能损伤的,大周人一直相信这样的说法。故而罪恶再大的犯人,也不对脸施以刑罚。因为,没有完整的脸,即使在阴曹地府,亲人也无法认出来。
不要烙伤我的脸,我怕……青会认不出我。
他的脸隐没在黑暗中,完全看不出表情。沉默了半晌,他低沉道:“我可以不对你施刑,只要你从此顺从,再不逃跑。”
这是一个嘲笑吗?还是想对垂死的猎物再愚弄一番?我眯起眼,狠狠地注视他,声音陡然变得尖利,“休想!契丹狗!我永远不会顺从!你最好现在杀了我,否则一有机会,我就要把你碎尸万段,挫骨扬灰!总有一天,大周会灭了契丹,把加诸在我身上的凌辱加倍还给你们的妻子女儿!”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全身的力气似乎都已用尽,只剩下漫漫无边的仇恨仍旧在心中激荡,不曾减损半分。耶律没有说话,但我能感觉他全身突然的绷紧。
“该死的女人……”他的声音带着刻意压制的狂躁怒气,“来人,现在就给她上刑!”
越过他的身体,我突然看到了王座旁那个素衣男子。他怜悯地注视着我,摇了摇头。
侍卫们动作极快,一个庞大的铁盆被数人抬了上来。顿时,熊熊火光照亮了整个大帐,一股热气直扑向我。盆里炙烤着一块块烧红的铁片,仅仅是看上一眼,就让我周身肌肤感受到一阵紧缩的痛楚。
“大汗!”素衣男子疾步上前,“为一个汉女,何需如此!”
“你退下!”耶律楚突然回头,低吼一声。
白衣男子焦虑地看着我,“姑娘,这烙刑受过一遍,如何还能留得性命!还不快求大汗宽恕……”我把头扭开。那男子还要说话,耶律楚怒视他,再度下令:“还不退下!”声音更不容抗议。他只得低头退了出去。
“脱了她的上衣!”耶律楚冷酷地下令。
“你不如直接把我扔进炉子里!”深深的恐惧已将我湮没,几乎使我想尖叫着自己投入炉中,好一了百了,死个痛快。
一个侍卫上前,拉扯我身上残破不堪的羊裘。仅穿着贴身小衣,我身体不由自主地打着寒战。我紧张地闭上眼睛,太阳穴突突跳动。
“慢着!”耶律楚突然吼了一声。我猛然睁开了眼,看见他正倾身向我,凝视着我胸前的一大摊血迹。
“这是怎么回事?”他厉声问我。
我想回答,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那在炉子里烧得通红的烙铁,满满地挤在我眼前。
“你们退后去!”他冲侍卫们喊道,帐里的人立刻远远地退开到我背后的某处。
耶律楚向我胸前伸出手。我一惊,浑身打了个寒战。他似乎更加恼怒,用力一下拉开了我的小衣。
我倒吸一口气,太疼了!左胸前刻着一个深深的牙印。已经凝结的血痂和被他撕开粘住的衣服所涌出的鲜血混合在一起,合成一片嫣红。
“该死的……”他低声咒骂,“你为什么不说!”后一句骤然加重,震得我耳边嗡嗡响。
我摇晃了一下。他伸手抓住我,斗篷带了男人的体温披上我的肩头。
他站起身来,转头看着还跪在不远处的俺术。在他的注视下,俺术脸色突变,两腿战栗,下唇发抖。
耶律楚操起铁钳,自热炉里夹起硕大的铁块猛地扔在俺术面前。烧得通红的铁块发出一声巨响,霎时火星四溅,冒着滋滋的热气。俺术吓得趴伏在地,嘴里拼命地用契丹语说着饶命。
“究竟是怎么回事?”耶律楚冷声问。
旁边的老婆子见情势突变,早已跪下,一边频频叩首,一边语无伦次地说着俺术平日的勾当。耶律楚眉头锁得更紧,脸色阴沉。
炉里突然迸发出一阵爆裂声,再也无法承受热力的炭块四处扬洒。他迅疾转身护住我,一面弯身将我横抱起来。我欲挣扎,奈何周身被紧紧缚住,完全无法动弹。
“回寝宫!”他简洁地吩咐手下,自己已迈开步子。
“大汗!这……俺术如何处置?”韩掌事躬身问道。
耶律楚头也不回,咬牙切齿地说:“让他好好消受这些烙铁!”
步出大帐不远,已听见帐内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我瑟缩了一下,惊恐地盯着大帐的方向,紧紧咬住下唇,怕自己会忍不住尖叫起来。
耶律楚的手臂搂得更紧,却丝毫无法慰藉我。那些通红的铁块,差一点就烙上了我的身体。
走了不久,来到一处殿宇。灯火通明,侍女们手持灯笼,远远相迎。穿过一条并不很长的走廊,耶律楚向一处宫门走去。
宫门口立着一位契丹少女,看见耶律楚走来,诚惶诚恐地迎上来,狐疑地看着他怀里的我。
这样的场景已经是来东丹后的第二次了,我难堪地转过头。
后面一位年纪稍长的女官道:“大汗,这是今晚侍寝的……”
“滚开!”耶律楚说着,一脚踹开了宫门。
他把我平放在一张大床上,我躺着,一动也不能动。他离开了一会儿,回来时手里拿着细洁的白布和药瓶,在我身边坐下,取刀割开了我周身的绳索,伸手欲掀开我胸前的斗篷。
我举手挡住他,“滚开!”
他的脸上积聚着怒气,“别惹恼我!你的伤必须立刻包扎。”
“我不需要。”我一把拉下他披在我身上的斗篷,向他扔去,“还给你。”
“女人,你到底想要怎么样?我已经惩罚俺术了!”他接住袍子,眼里迸发出怒火。
“我想要怎么样由得了我吗?”我无法克制泪水涌出眼眶,“你强迫我留在东丹。你下令鞭打我!你口口声声说要用铁链把我像猪狗一般锁住!就在刚才,你几乎下令对我施以烙刑!你现在这样又算什么?”从落入耶律炀手中开始,每一天,每一个时辰都是煎熬。这煎熬到了东丹以后变得让我更难以忍受,面对着耶律楚的脸,每一刻,都使我狂乱,想要逃离。
他站了起来,语气严厉,“我待你已太过宽纵!换了其他汉人这样忤逆我,早就死无全尸!”他不再理会我,转身取过细布,蛮横地说,“我不想再和你废话。要么你自己乖乖躺下,要么我把你绑在床上。”
我爬起来想逃离他,但他钳制住我的腕骨,将我的双手定在头的上方。我挣扎,伤口又渗出新的鲜血,滴落在床沿。他恼怒地点住我的穴位,使我不能动弹,再把我推倒回大床上。
“禽兽,我恨你!”我含着泪说。
“我知道。”他淡淡地回答,“你的咒骂因为说了太多遍已经失去了刺激我的效力。”他也跨上床来,将洒了药粉的细布一层层包裹在我胸前。虽然力道轻柔,但药粉接触到伤口,还是带来一阵阵钻心的疼。我咬着唇,直到嘴里尝到血腥味。
他捏住我的腮,使我无法再咬住下唇,“痛就叫出来,你这个固执的女人!”不多时,侍女送进来一大碗药汁。他转身取过,“这是镇痛和安神的药汤,喝下去!”他把我的头抬高,将苦涩的药汤硬灌进我嘴里。
“咳——”
“不许吐出来。”他突然俯下身,以唇封住我的口,把我咳出的汤药硬推送进喉咙里。
我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他看着我,眼神闪烁不定。
我突然发现,他的眸子外圈虽然是琥珀色,可是内里的瞳仁却是奇异的蓝紫色。
这是异族的嗜血魔性的颜色!
汤药不多时就发挥了效力。身体的疼痛逐渐褪去,连带我的情绪也慢慢安宁下来,浓浓的困意逐渐包围了我。
他靠在我旁边,抓起我的手凝视片刻,声音里竟含着一些痛惜,“为何一定要到回纥去?你的主子已经死了,你不过是个陪嫁的女奴,去了也只能是任人取乐。留在东丹,我不会再让你去粗使驿……”
他的话逐渐听不清楚,我的眼皮沉重无比,抬不起来……
好像才刚睡去,就突然听见一阵女子说话的声音。我在迷糊中记不清楚自己到底睡在哪里,也纳闷自己的身体为什么像挨着炭盆似的火热。不一会儿,我腰上压着的什么离开了,身旁温暖的感觉也消失了。
我想侧过头去倾听声音的来源。耶律楚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来,我才意识到自己和他睡在一起。昨夜的一切如潮水一般涌来,我感到异常难堪,所以还是紧紧闭着眼。他把厚实的毛毯替我掖好,翻身下床去了。
虽然羞愤难当,我还是从毛毯的缝隙中偷偷看出去。那个将我差遣去粗使驿的美貌女子此刻正站在寝宫入口,她的双眼向我躺着的大床瞪视过来,带着深深的震惊。
“你昨夜……宠幸了那个汉女?”
“没有。”耶律楚背对着我,语气平淡。
那女子走过来,矮下身子服侍他穿上银灰色镶毛皮长褂,“大汗你前日也听探子说了,临潢王四处搜寻这女子。你留她在身边,危险且不论,若被临潢王知道了,反为祸端……”
她跪在耶律楚身前替他束紧腰间玉带,又说了些什么,却听不清楚,耶律楚只是沉默。束完了站起来,她为他扣紧胸前的衣扣,突然就伸手揽住他的脖子,“为什么……这些日子都不到我帐里来……”
耶律楚没有回答。
那女子幽怨地说:“那日你抱她回来,我就看出你不同……是因为那支紫玉笛钗吗?你独自时老拿出来看,还叹着气……”
耶律楚似乎僵了一下,“赤珠,别说了。”
她自他肩上抬起头,“她很像她吗?”
耶律楚还是没有说话。
那叫赤珠的女子怅然地垂下了手,“这么些年了……你还是忘不了她……”
这一番话说得着实深奥无比,我想了半晌竟毫无头绪。直到那女子服侍完耶律楚穿衣洗漱,两人一起出了寝宫。
耶律楚没有再出现,我被安排到宫中一处干净整洁的帐内养伤,一个名叫阿君的侍女照顾我。她告诉我,自己是渤海人,在幽州住过几年,因此也会说些汉话。
将养了十多日,我的伤差不多好了。这一日,阿君却突然告诉我,耶律楚要见我。跟着她七绕八拐,到了一处雄伟大帐。她让过一边,示意我进去。帐里又分隔成里外两层,外间整齐站着几个侍从并侍女,一点声音也无。我走进帐里,立刻有侍女掀起门帘,让我进到里间。
这是一间书房,墙上挂着几张古时名将的画像,还挂着些弓箭刀枪,透着浓浓的男子气息。耶律楚低着头,正站在长桌前专注地写着什么。帐壁上开着窗,阳光从窗隙里渗进来,洒在他颀长的身上,让他整个人罩上一层灿烂的金色光辉。今天的他,风神俊朗,沈腰潘鬓,同裴青真的很像。我感觉自己的心跳骤然加快,明知不是青,却有一刹那的失神,是太思念使然吧。
他突然抬起头,目光与我相撞。我正出神地看着他,顿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垂下头,耳根热热的。
他没有说话,但我却能感觉到他的眼光在我身上逡巡。我穿着阿君拿给我的碧色侍女服,头上松松挽了个髻。
“你气色好多了。”他看了好半天,总结道。
我呆立着,注视着自己的双脚。
“走近些!”他轻声命令着。
“嗯?”我愣了愣,半天才挪开步子轻轻走到他身边。
他的个子比我感觉的更高大,我的目光只能触到他的肩头以下。他弯身坐到长桌后一张铺着白虎皮的座椅上,正色道:“既然好了,我有几个问题问你。你必须据实回答,不得有丝毫欺瞒。”我垂下睫毛,没有表示反对。
“你……叫什么名字?是什么身份?”
我想起他是耶律炀的弟弟,决定欺瞒到底,“我叫真真,是燕国公主的侍女。”
“真真……”他若有所思地重复我的名字,伸手从胸口掏出一件东西。我注意到他右手背上结了个很大的疤。
紫玉笛钗静静地躺在他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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