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素颜(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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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同坐一车,一起看书。有时,读到兴起处,我也发点儿自以为是的“高见”。他只耐心听着,微微一笑,任我胡说。有些书我似懂非懂,他也愿意解释,并不因我是女子而低视我。从前很少见到他的笑,这几日却发现,原来他,也是可以叫人如沐春风的。

回到宫里已是傍晚,他却仍立即召集臣属议事。我自回妃离宫。阿君阿碧见我回来,都很欢喜,围着问长问短。

阿君支开旁人,上来给我梳头,边梳着边轻声在我耳边道:“萧大人急着要见夫人!”

我应了一声,却不接话,也不问她,只磨磨蹭蹭地解开细细盘在头顶的小发辫。

“夫人!”换寝衣时阿君还在暗示我,可是我却不知道怎么应她。还是明日,明日再去见萧史吧。

已经很晚,我还是思绪纷扰,毫无睡意,突然想起耳房里那满架的书。执了烛台,独自走进耳房,架上的书籍诉说着主人的高雅趣味。诸子百家,各部史书,有《资治通鉴》、《帝范》这样的书,居然也找到了《折狱龟鉴》,还有《毛诗正义》、《昭明文选》。在最里层的角落里,我竟觅到一册《玉台新咏》。

我很是欢喜,这些书的主人不知是谁,选的书这般合我心意。《玉台新咏》这样收有诸多闺情诗之书在大周宫廷里是绝不许我看的。倚着书架坐下,随意翻开,就是一首《孔雀东南飞》。

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

自君别我后,人事不可量。果不如先愿,又非君所详……

谁在这些诗句下用笔细细地圈画,绕了一圈又一圈。而我一行行细读,让情绪在诗句中尽情激荡。

直翻到最后一页,却露出一页泛黄素笺,就这样突兀地撞进眼里: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

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素笺上的字迹娟秀雅丽,应该是个女子所写。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字迹却是绵软乏力,还有着点点泪迹,将墨迹化成片片飞云,“楚,妾去也,君自珍重。”最末的角落里写着两个字:素颜。

我凝视着那个“楚”字,久久移不开双眼。直到一滴烛泪落在我手背,才惊觉痛楚。手一松,素笺已翻飞如蝶,轻落毡上。

烛影摇曳中,我蹲下身,看见素笺已翻转,反面也有两行诗句。初时我只是看着那两行诗句,可渐渐地竟凝住了呼吸。周围很静很静,静得只有我怦怦的心跳,一下一下地变得更快。

那是耶律楚的字迹。几次看他写字,我已熟识。他的字一向刚劲洒脱,意气风发,而写在这张素笺上的字却是断断续续,笔枯筋断,最末一字更是几乎抖不成书,可见写的人当时心痛哀绝到怎样地步。

这伤痛之情深深感染了我,以至于拾起的素笺,似有千斤重: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我默默地把这诗句咀嚼了好多遍,直到要把素笺看得化了一般。他,是写给这个“莫问奴归处”的叫作素颜的女子吗?难道,在我没有觉察的地方,还有着一个如此深情的耶律楚?

“妾去也,君自珍重。”这个叫作素颜的女子,她是谁呢?她到何处去了?“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这又是怎样的浓情厚意与刻骨相思啊!

啪的一声,我已合上了书,好半天却又打开书细细摩挲着这张素笺,直到红烛将尽。走出耳房,仰起头,正看见宫室正中悬挂的匾额:妃离宫。

妃……离……

顿时心头像有火苗蹿动,我向着外间喊了一声:“阿君!”

阿君卧在外间榻上,闻声披衣起身,执着灯火入内,还有些睡眼惺忪,“夫人这样晚了还未睡吗?”

我问她:“阿君你之前服侍了大汗很久吧。”

她不知我为何发问,疑惑地应了一声。

我又说:“他从前的王妃,叫什么?”

我以为她会爽快回答,谁知她却露出为难的神色,犹豫了一下,“夫人为何突然这样问?是听到了什么吗?”

我更奇怪,便向她道:“你也是萧大人的人,。有什么你定要对我知无不言,不然我在这宫里更难立足。”

她点点头,诚恳向我道:“夫人放心,阿君对您忠心耿耿。不过大汗曾有令,宫里决不许再提故王妃之事,违者无论是谁,立斩不饶。其实奴婢来天福宫时王妃已故去,所以并不很清楚。夫人若要详知,还是明日问萧大人吧。他在宫里宫外都有些眼线,应该知道。”

知道萧史想要见我,然而却是很心虚。长长的夜,我竟因此失眠。翻来覆去,眼前都是耶律楚那哀伤的字迹: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第二日耶律楚因平叛成功,遍赏三军,连宫里都人人得一份赏赐。他跟前的黄总管亲自带人送来赏我的一大堆东西。阿君稳重,而阿碧年少活泼,见了五色斑斓的一堆东西很是快活,一边高兴地数弄,一边叽叽喳喳道:“一早就向大汗的宫人打听清楚啦,妃离宫这边赏赐和律妃那边一样多。大汗还添了好些滋补药材。夫人当真好福气……”

我因晚间没有睡好,精神不振,只懒懒窝在榻上。她说一样我便随意要她分赏给妃离宫中各人。直到阿碧嘟着嘴把一个赤金大元宝塞过来,“夫人醒醒神吧,可没有这样败家的。这个已是最后的了!”

我这才恍过神,忙叫她去谢恩。

她去了半晌,回来却心急火燎似的,“回夫人哪,大汗恼了!”

我有些着慌,忙从榻上起来趿了鞋,“什么事不妥?”

她越发严肃,手一拍桌子,“大汗的原话是,得了这许多好东西,真真却不诚心谢我。”

我纳闷道:“大汗怎知我不诚心?”

她却噗嗤一笑,摆出耶律楚平时冷淡的样子,眯着眼学他的腔调,“我忙得没空去看她,怎么不自己来谢恩?”

她将耶律楚平日在众人前不苟言笑的样子学得十足十,我忍不住笑了去戳她的头。

她嘻嘻笑着逃到宫室门口,向我招手,“夫人快些去吧,时候不早呢。”说罢指了指外间的天色。

我只得起来梳了头。阿碧拿了件鹅黄色的新衣裳给我穿上。我携了她便往军帐里去。

帐外仍是黄总管站着,见了我却摆摆手,悄悄道:“夫人来得不巧,大汗正发脾气,还是等等再进去吧。”

话音刚落,就听见里头耶律楚的声音,“大宛氏,立了这女子为妃靺鞨人就能听话不叛了?再有异心灭了整族,免留后患!”

一个声音在回答他,但有些轻,听不清楚。

随即又是耶律楚的声音,“早说过立正妃之事不议,怎么又敢提起来?”

原来是为了议立正妃之事。只是他为何发这样大的脾气,还要灭人整族?我突然又想起他写在素笺上那两句诗。这般气恼,是为了她吗……

正胡思乱想着,帐里的人快步退了出来,是两个契丹部落装扮的人,涨红了脸,大气也不敢出,出了帐就紧走几步自去了。想起耶律楚发怒的样子,我还心有余悸,于是当机立断,决定也一同溜走。谁知黄内官将我拦了一拦,已向内高声道:“大汗,妃离宫里的真夫人来了。”

真夫人?听着这奇怪的不伦不类的称呼,我很有些闷闷不乐。

“进来!”是耶律楚清冷的声音。

回到天福城,就不能再像路上那么随意了吧。于是我拿出宫里嬷嬷从前教我的步态,很端庄地走进去,连头也不敢抬,一直走到长桌前,才跪下行礼,“奴婢见过大汗。”

等了半日不见他叫我起来,忍不住抬眼偷瞄,却见他正端坐在虎皮圈椅上好整以暇地看着我。见我看他,虎着脸道:“好大架子,这半日才来!”

我吓了一跳,支支吾吾辩解道:“不是……是……梳头呢……”

他站起身来,走到我跟前,俯下身子道:“赏你的东西,可都还喜欢吗?既梳了头,怎么不见你戴上?”

我虚情假意道:“喜欢得紧哪。”

他捏捏我的脸,饶有兴味的样子,“你倒说说,最喜欢哪一样?”

糟糕,我哪还记得他赏了什么给我?突然想起阿碧塞给我的那个赤金元宝,便随口胡说:“那个赤金大元宝最是喜欢。”

他愣住,竟是一脸想杀人的表情,“那些个我特地叫人从周朝采办来的珠钗宝器都不喜欢,倒喜欢这个金元宝?”

“特地从周朝采办来的……”我愣住了,手里撕绞着帕子,“是什么时候的事呀?”

他拉我起来,抱我坐在他的长桌上,道:“征扶余前就叫他们去了。回来我一样样亲自挑过。契丹的首饰太过粗犷,与你的娇弱样貌很不合。我见那对翡翠镯子玉色很好,特地叫他们做小些,戴在腕上一定很衬肤色。还有那些簪子,我叫不出名字,但花形颜色都雅致,想你见了一定欢喜,巴巴地等你来谢我,谁知你和粗使驿的婆子一样是个粗人,单单爱个金元宝。早知道叫人拿钱堆满你那妃离宫。”

我眼睛很酸,不敢看他的脸,低了头却正看见他右手放在我腰间。伸手摩挲那被我撞出的伤疤,我柔声道:“其实我想要的不是那些。”

他扬起眉,“那你想要什么?”

我看着他双眼,想说的话却轻易从嘴边溜走。突然顽心大起,向他道:“想要的你都能赏给我吗?”

他道:“这个……只要办得到。”

我说:“办得到。”说罢拿帕子结在他手腕上,拉在手里道:“我要绑住的这个,赏给我吧。”

“鬼点子真多!”他笑起来,伸手捏我的鼻子。

我有点不好意思,拉拉拴住他的帕子,“已答应了我,可不许耍赖。”

他却迟疑了一会,敛了笑容道:“今夜不行,我要去赤珠那里。”

我心头涌起一阵浓烈的酸意,连连眨了好几下眼睛。突然却又明白过来,赤珠是他的侧妃,又这样美貌。他去了扶余这么久,怎会不思念她?

我解开帕子,一声不响地从桌上爬下来,“那奴婢先退下了。”

他揽一揽我的腰,“你不高兴了?”

我扭开脸,努力让声音更轻松,“没有,真真贤惠着呢。”见他凝视我,便使劲推他,“快些去吧,奴婢也乏了,要先回去了。”说罢胡乱行了个礼,便往帐外走去。

快出帐时他突然叫我:“真真!”

我一怔,立刻回头,“嗯?”

他立在原处没有动,轻轻说道:“我必须倚仗右相……”

我没有说话。

他停了停,才道:“你是不明白的……去吧。”

我便独自走出军帐。

春日的天福城晚上极是寒冷。风吹动鹅黄色的外裳,带起一阵冰冷直达心底。走着走着,我站住了。因为我突然发现,脚尖前坠下了一点小小的水滴,洇开在泥地上,化成一摊潮湿的痕迹。那竟是……我的泪!

我其实从不知道父皇宫里那些女人的心情,甚至也并不了解母后的心情。女子们不择手段地争风吃醋到底是为了那个男子,还是为了男人手中的权势?又或者,只是为了自己?

我落下的这滴泪,又是为了什么?从萧史识破我的公主身份到现在,并没有多少日子,江山社稷,家国天下,恩怨情仇,竟都已成了我心中淡淡的影子。

我变成了一个望幸的女人,也许,还将要变成一个哀怨的女人。

月色苍茫,拉长我的影子。独立月下,我风化成石。

不想形影相吊地回到妃离宫,便只在长廊间缓缓地拖着步子,不知不觉已走到水塘边,蹲下身子猫着,像一只抢不到骨头的小狗。

蹲了许久,无人可怜。地下有些枯枝,便拿了来乱涂乱写。涂来涂去,终是无趣。风过林梢,呼啸声声,似催我:不如归去。立起身来,才发现夜寒霜重,鞋都打湿了,方才蹲着不觉得,走路踩着实在难受。见四下无人,索性脱了鞋提在手里,只穿着袜子蹑手蹑脚地准备溜回自己宫里去。

低着头专心地挑干净地面只管走路,我有些失魂落魄,直到迎面撞上一堵“墙”。哎哟!抬头一看,狭长双目,坚毅下巴,身上浓烈的男人气息,不是耶律楚还有谁?

我把提鞋的手往身后藏了藏,窘了半日,蹦出一句傻话,“大汗,好巧!”

“不巧,”他冷冷地说,“我在这里等你很久了。”

“啊?”我糊涂了,“大汗……不是……去了律妃那里?”

他没有回答,把我藏在身后的手拉出来检查,“这么晚,你去哪里淘气了?鞋子还弄得这样湿?”

我没脸说去水塘边很没出息地蹲了半天,只好说:“走路不小心,踩进水里了。”

他取过我手里的鞋子,“走吧。”

我站着没动,疑惑地看着他,“去哪里?”

他拉住我的手,“去我宫里。”

“大汗不去泰宁宫?”

他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我实在很应该去,但还是明日再去吧。方才有个人出帐时眼眶都红了……”

我急着边摇手边辩解道:“没有没有,大汗说的奴婢都明白,东丹还要倚仗述律丞相。律妃又是你心爱之人。奴婢是读过《女范》的,我……”还没说完,他作势就要走了。我一急,拉了他的小指,“哎……”

他转过身来,嘴角微扬,“到底要不要去我宫里?”

我又羞又窘,垂了头,再不敢说话了。

他拉了我往前走,一边说:“瞧你方才这样子,我倒想起两句诗。”

“嗯?”我仰头瞧他。

他抿着嘴笑道:“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

我顺着就念出了后一句:“奴为出来难,教郎恣意怜。”

他不怀好意地看着我,“这可是你自己说的,等下不许又扭手扭脚地不肯。”

我自悔失言,捂了脸不给他瞧。

他拉着我来到龙泉殿。我上两次来他殿里的情形还历历在目,如今心情却已大不相同。

宫女们急急来开了殿门。我们走到厚厚的毡毯上。

“晚了,我弄点好东西给你尝尝。”耶律楚说罢击掌数声,又低声吩咐进来的侍从。

不多时,他们捧进来铁炉子铁桶,生起火来,还有大块的肉。我一直不习惯契丹人的饮食,吃得极单调,只进些乳粥之类。见到这一大块一大块似乎还滴着血的肉,有些反胃。

他叫我坐到桌边,说:“你今后要一直在我身边,我希望你早些习惯这里的一切。其实你该试试不用筷箸,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也是别有风味的。”说罢,拿起小刀切了几条肉,串到铁篦上,放在火炉上烤着。

火苗嗞嗞地舔弄着肉条,滴滴地漏下油来,鲜红逐渐变成浅褐。殿里登时弥漫起一股肉香。他取下一小片肉,放在酱料里蘸弄一下,挑在刀尖上递给我,“这是鹿肉,吃了暖身,你尝尝。”

我扫了一眼盘子里鲜血淋漓的大块肉,又看看耶律楚,强自咽下恶心,鼓起勇气咬了一口。

“怎么样?”

竟然,很好吃!外面略有些焦,内里却是鲜嫩无比,配着酱料,很香。我忙说:“还要!”

他呵呵地笑了,又切了些放在火上。烟火逐渐旺盛起来,连他的容颜都有些模糊。

他端起酒来喝了一口,“可惜你不会饮酒,甚是无趣,我只好一个人喝闷酒。”

我有些不服气,“奴婢也会些,来自倒一碗喝。”

他嫌弃地说:“不行,等下喝醉了又说些‘拼将一生休,尽君一日欢’之类的浑话,叫我吃不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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