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妃离(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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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救夫人。”有凄伤的哭喊传进耳中,那是阿君。

“谁敢伤她?”一声顿喝,身侧已多一人。

我猛吃一惊。耳畔只听唰的一声,这人已拔出身侧佩剑架住伸向我的尖刃。

“萧大人!”我喊道。

“夫人,是我来迟,使你受苦了……”萧史他雪白的衣衫映衬着寒凉的刀影,孤绝得像一只云中鹤。

我却猛然想到了什么,慌忙道:“这里全是律妃的人,你不能胜,快走!”

他一手执剑护在我身前,一边轻声安慰我:“夫人不用怕,快回去内宫。”

律妃没料到萧史此刻突然出现,还敢阻她之事,气得柳眉倒竖,“萧史,你不要命了,一再同我作对!”

萧史平日一向温和,此刻却语气决绝,“下官只对大汗效忠,请娘娘自重,勿伤夫人!”

律妃冷笑了一声,“你处处维护这个汉人贱婢,难道你与她有私?”

我气得身体打战,萧史却平静道:“她是大汗心尖上的人。大汗宠爱之人,就是我效忠之人。我已遣人去温泉行宫报大汗知道。今日之事究竟如何处置,还是等大汗回来亲自决定吧。娘娘何必如此着急?”

心里一痛……我在这里受着炼狱煎熬,他却去了温泉行宫。

律妃果然是草原上的女子,性情爽烈,再不愿跟萧史多辩,“心尖上的人?她也配吗?我才是大汗心尖上的人!我今日定要杀她,萧史你不知好歹,那就陪她一起死!”

她一扬手,一众兵士已冲上前来——萧史一手推我到身后,一手执剑,直逼黄总管而去。黄总管拔出长刀,一道寒光便直逼萧史当胸而来。萧史目光极是敏锐,一个滑步侧身,人便到了黄总管身旁,剑光一掠。黄总管还在疾步转身,剑已到他左边肋下。黄总管骤然间吃这一吓,大喝一声,长刀闪电般压下,又顺势一个弧形横扫,凌厉异常。殊不料他回防下击时,萧史的剑早已收回,轻灵地滑到左侧,避开正面刀光,又迅疾刺向黄总管咽喉——只一剑,和着一声惨叫,便是血溅三步。

从前只看见耶律楚的武艺,当得起是契丹第一勇士,从未留心萧史。原来他的剑术也是如此不凡。

周围众兵见黄总管死在剑下,长刀已化作飞虹击来。萧史雪白的身影穿梭在漫天的刀光剑影中,每出一剑,必有所中,既快且狠,不给敌人半分余地。每一次,当他的剑和对手的武器相交的那一瞬间,会忽然滑过对方的刀身刺入身体,如行云流水那么自然,只一剑便摧毁对手的斗志与肉体。斑斑血迹溅上他的雪白衣衫,似红梅绽雪,与他温润的眸子如此不相称。

然而身后有我,他终是心有旁骛,施展不开,“夫人,快回宫去!”他举剑一阵疾刺,已逼得来敌退后数步,手一拉我疾奔,已退入宫中——两边小厮猛然关上宫门。宫门外顿时传来阵阵刀劈铜门之声,令人肝胆欲裂。

萧史拉我入内宫,不待旁边众下人说话,已责备我道:“夫人如此糊涂,怎能亲身走出妃离宫?幸亏我得到消息,来得及时!”

我急道:“你自己才是个糊涂的,为何要冒险救我?你难道忘了还有大事要做?”

他并不回答,将一个细长红匣塞在我手中,对我耳语道:“这是蟾液,也是极难得的。虽未必能解你身上之毒,但总能缓你病症!”

我紧握着红匣,“难道这些日子,你竟是去了……”

他微微点头,将手指放在唇边叫我住口,“我要去了。大汗回来前,还需抵挡一阵!”

我顾不得一切,上前紧紧抓住他胳膊,“萧大人,你不能去,外间人这样多,你又杀了黄总管,这是死罪!”

他双眸闪动,平日一向隐忍的脸上却有着难得一见的豪气,“我既留你,便得护你!”

“阿君!”萧史一边换手持剑,一边吩咐道,“你务必把夫人锁入寝宫,无论如何,不能让她走出半步!”衣袂翻动,已大步走了出去。

“你不准去!”我厉声唤他。阿君和另一个小厮却上前死死按着我,寝宫之门也被紧紧锁上。

萧史、萧史,你早知我是将死之人,又何苦救我!

咔的一声,两枚指甲被我在手心里生生拗断……我简直想一把火烧了妃离宫!

等到天明寝宫门才再打开。我一步跳起来,扑上去抓着阿君,“怎么样了?萧总管他……”

阿君苦声道:“他被下了死狱了!宫里出了这样的事……后半夜大汗赶回来,雷霆震怒……”她忍不住又拭泪,“大汗的脾气……这次,他是断断活不成了。”

我连退了几步,一直退到床边。

阿君的脸色也是苍白。她凝视着我的双眼,欲言又止,终于慢慢道:“宫外兵士都撤了,听说死了数十人,都收拾了。夫人和我都明白……现在只有一个人能救得了萧大人。”

我一怒便把床头的一架小几推倒在地上。几上的小玩意儿跌碎了一地。宫内外众人都噤若寒蝉。

“不!”我喊道,“我绝不愿再去求他!”

然而我的心,已做了相反的决定。公主的骄傲,一文不值!宠爱、权势才是这宫里唯一有用之物。为了萧史,为了妃离宫中众人——我转身扑向铜镜,语气惨烈得像一个女鬼,“阿君,你看,我可是生得美吗?”

阿君流着泪喊道:“夫人!”

我瞪着铜镜中的自己,忽然笑了,“幸亏我生得是好的。如今我仅剩的,也只有这美貌了……”转首向她,“服侍我吃药!”

仰头服下萧史给我的蟾液,味极辛涩,腹中难受欲呕。但我必须好起来,好了才能重新梳妆打扮承欢献媚!

我立刻吩咐:“既是兵士已撤,派人去打听一下,大汗对律妃是怎样处置?”

不多时便有人回来报说:“只叫娘娘留在宫中,余事由大汗处置。”

我心冷极。耶律楚一定已知道事情经过,却仍将萧史下了死狱,对要杀我的律妃倒是毫无所为。对我情意之薄凉,已到这等地步!但我如今要救萧史,也只有求见耶律楚,设法再获他欢心了。

嘱阿君阿碧取来雪白的笺纸。未曾提笔,已是悲愤难耐。强自按捺了半日,写下十首《回心院》:

扫深殿,闭久金铺暗。游丝络网尘作堆,积岁青苔厚阶面。待君宴。

拂象床,凭梦借高唐。敲坏半边知妾卧,恰当天处少辉光。待君王。

换香枕,一半无云锦。为是秋来辗转多,理有双双泪痕渗。待君寝。

铺翠被,羞杀鸳鸯对。犹忆当时叫合欢,而今独覆相思块。待君睡。

装绣帐,金钩未敢上。解却四角夜光珠,不教照见愁模样。待君贶。

叠锦茵,重重空自陈。只愿身当白玉体,不愿伊当薄命人。待君临。

展瑶席,花笑三韩碧。笑妾新铺玉一床,从来妇欢不终夕。待君息。

剔银灯,须知一样明。偏是君来生彩晕,对妾故作青荧荧。待君行。

热熏炉,能将孤闷苏。若道妾身多秽贱,自沾御香香彻肤。待君娱。

张鸣筝,恰恰语娇莺。一从弹作房中曲,常和窗前风雨声。待君听。

素颜、素颜,我因你而得宠,今日就再依仗你一次吧。取笔在笺下再补一句,“不是爱前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又写上,“奴婢真真顿首企怜。”这两句诗是素颜写在素笺上之诗句的上阕。我说自己是被“前缘误”,说耶律楚是能主宰花落花开的“东君主”,却不知能否因了这前王妃,而再得到一点垂怜?

爱本是世间乍然一现的奇花,绽放已是奇迹,凋谢之后焉能再放?如今我所为,不过是算计罢了。心头一阵恶心憎恨,手中笔越拗越弯,啪的一声,竟和指甲一样被我生生折断。不承想,我燕国公主也有摇尾乞怜的今日!

将白笺封起,封口处沾上一点泪痕,“阿君,你去求见大汗,务必将这笺呈给他!”

入夜时分,天边一声雷响,像是落下的巨锤,滚动,轰响,滂沱大雨铺天盖地压下来……阿君执伞而归,身上仍是湿透。她取出胸前衣襟里藏着的笺纸,还带焐热的体温,边缘已濡湿。

“大汗……没有看?”我双目凝在这笺上,满怀的期待陡然落空。

她低下头,眉眼间是深深的不安,“看了。大汗说,夫人的心意他知道了,请夫人早些歇息吧。”

“他没有召见我?也没有说要来?”

她一直摇头。

风寒始终未好,昨日到今日都是强自支撑。我的身体委顿下来,慢慢地软在长榻上。

“萧总管……他怎么办呢?”我喃喃道,“真可笑,我甚至已想好,见到大汗要怎么说……”抬头望着天空的大雨,“不成,这事拖不得,我要亲自去。”

“夫人,别去!”阿君拉住我,“雨这样大,等小些再去吧。”

我推开她的手道:“我意已决,你不要拦我!”我别过头道:“阿碧给我拿伞来。”

阿碧默默立在一旁,听见我唤她,却也不动。

我有些生气,“好啊,你们一个个都难使唤了。”赌气自己走到外殿里,有个穿黄衣的小丫头正当值,却是个面生的,便胡乱召她来,“你叫什么?”

丫头低了头,自称小月。

我便道:“小月,你取了伞来给我,我要出宫去。”

她倒伶俐,不多时给我拿了伞。我也不招呼阿君阿碧跟随,自己径直走进雨中……

风雨混在一处,连成一片,到处都黑沉沉冷冰冰,一切的东西都被裹在里面,辨不清哪是宫墙,哪是路,哪是殿宇。四面八方全乱、全响、全糊涂。直直的雨,扯天扯地垂落,双眼朦胧看不清,只是那么一片、一阵,像地上落下了无数的尖刀。举目四望,天地已混沌,空中的河往下落,地上的河横流,一切都惊慌失措,一切都如同大难临头。

我一路走来,并不很远,但裙摆已湿透,冰冷彻骨地黏在身上。龙泉宫外有女官正要往宫里送酒。我忙拿一个金裸子塞在她手里,恳求道:“烦掌事通传一声,就说妃离宫的真真求见大汗……”

那女官见了我却有些惊异,但随即点点头自入内去了,不多时轻手轻脚出来道:“夫人来得不巧,此时大汗恐不能见你。”

我垂首道:“我可以等。”说罢收起伞,立在一边。

那女官见我执拗,只好说道:“大汗召了美人侍寝,不多时便要来了。夫人怕是要空等,不如明日再来吧。”

忽然,一道耀眼的闪电划过,撕碎天空的胸膛,一片惨白。天空发出山崩地裂般的雷声。雨势似乎更猛烈,永远永远也不会停……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好像是别人在说话,“我可以在外面等着……”

过了两盏茶时间,才见侍女们执灯引来一位盛装的契丹女子,双颊红艳如三月桃花,不胜娇羞的样子。两个侍女搀扶着她步入龙泉宫。我让过一边,目送着她的背影。晚风把碎发送到脸畔,遮住我的失意和伤心。

殿里的灯火不多时便灭了。我呆呆立着,双眼盯着自己的脚尖,一直盯到鞋上绣着的蝴蝶似要挣脱鞋面飞了起来。令人难堪又难熬的一个时辰这般漫长,我再忍耐不住,乘那女官不注意,自己在窗子上扣了三下,向内唤道:“大汗,我是真真,请见一见奴婢吧。”

殿里没有声响。那女官已经唬得不行,脸都白了,连连对我摆手。又等了片刻,殿门却向内开了。方才那侍寝的女子走出来,披散着长发。那女官忙叫了人扶她去了。

我的心怦怦直跳,终于听到宫里沉沉道:“进来。”

走进殿内,热烘烘的,像是方才的无边春色仍然留有余温。我不敢抬头,生怕看见他衣衫不整,然而还是忍不住抬头,看见他果然穿着寝衣,肩头搭了件长袍,背朝着我,负手立在床前。

“叩见大汗!”我跪下,给他行了一个最端正恭敬的大礼。

他熟悉的清冷声音响起,却带着异常的冷淡,“你来这里做什么?”

“求见大汗。”

他的语气隔绝而疏离,“这么晚了,什么事?”

我又给他叩首,“只是想……见见大汗……”

他似乎是冷笑了一声,“你已经见到了。”

我对着他的背影哀婉恳求道:“大汗,我是真的知错了,我再不会跑出宫去了……”

他浑身上下都透着寒意,仿佛离我很远很远,“你是不该跑出去,但该死的并不是这件事……”他并不回身看我,只扬了扬手,“你去吧,若心不在这里,我也不需要你的人……”

“大汗!”胸口的汹涌狂潮漫卷而来,帮我把戏演得更加逼真,“可知道我为何要跑出去?”

他身子微微一动,已转过身来,双目与我的视线相触——许久未有的四目相对,却已变作这般情形。

我举眸,泪光中声音越发凄婉,“大汗宠爱我……不过是因为故王妃吧。因为我和她一样来自大周宫廷,或许是我们都会跳梨花舞?又或许……”

他语气冷硬,“不许再提王妃的事!”

“是!”我垂首道,“大汗说,心若不在这里,那么也不需要人。我和大汗一样,也不愿意做别人的替代品……”

“我从没有把你当作别人。”他的口气异常生硬。

故王妃的这条路被他死死封住,怎么也走不通。于是我只得说:“那日终于在马厩里看见大汗,却带着律妃娘娘。大汗道我的性子太过倔强,道我的忠心和情意不及她一半……律妃娘娘这么美,述律家又是这么显贵,我、我……奴婢真是心灰意冷了……”

他淡然的双眸中倏地一亮,忽然有了些许热度,“你是因为这个……才跑出去的?”

“我不知分寸,恃宠而骄。”我越说越自感卑贱,“待失宠才知道自己所有一切全仰赖大汗。大汗不在宫里,奴婢连命都几乎保不住,又悔又怕,只能在心里喊着大汗来救我……大汗有那么多的女人,而真真只有大汗。大汗能将给其他女人的情意分给律妃,为什么不能分一点给真真呢?”

我话未说完,他已动容,身子犹豫着晃动了一下,突然上前数步拉起我,轻声呵斥道:“你实在太傻……若你心中有我,我还要其他女人做甚?”

我越过他的身子,清楚地看见大床上凌乱的被褥毛毯。他方才还在这里与美人云雨情浓。心中惨然冷笑,脸上却露出后悔莫及的神色,“大汗,是我太任性了……”

他听着,伸手轻抚我的面颊,语气也变得温柔,“你更瘦了……”

我的泪水顺着他的手向下滴,“若大汗真不要我了,还不如赐真真一死!”

说完这些话,我几乎要扇自己的耳光。他却好像很受用,俯下身把我紧紧搂在怀里,“你哪里知道我心里的难受……看你身上都湿了……”

身体挨得这样近,我没有注意他在说什么,只闻见他身上还留着女人脂粉淡淡的甜香。而我生有奇癖,性好过洁,是从不用香的。

他抱起我放到床上,欲解开我左胸前疙瘩扣。我按住他的手,“我自己来。”嘴唇不自然地颤抖,却仍保持毅然的口气,从床上站起来。

他站着不动,表情有些意外……而我站在床边,把白色狐裘脱下,让它慢慢滑落到脚边。

这是我残存的最后一点点尊严。以这样的方式,在刚刚欢好过的大床上,被还带着其他女人味道的男人占有……我,绝不能接受。

所以,至少让我自己来掌握以怎样的方式被凌迟。

耶律楚是不会明白的,他只是热烈地看着我一件一件地脱衣,好像卸下情感的伪装。

我把身体转过去,解开蔷薇色的中衣,露出脖子到肩头的曲线。我今日贴身穿的不是抹胸,而是绣着鲜艳纹饰的粉色肚兜,紧贴在胸前微微的隆起上,散发着少女诱人的气息。

我双手伸到背后,挑开肚兜的系带,拉下肩膀上的细带。用双手遮掩胸前,背对着他,身体微微颤动。

他迫不及待地拉过我,唇便侵来。我偏过头,避开他,“不,不要在床上……”

“你这狐媚!”他斥道,拉着我来到火盆边。地上铺着一大块厚厚的毡毯。火光映照着我雪白的肌肤,给周身涂上金色的光辉,掩去双颊的苍白。

他双目灼灼地盯着我,慢慢把我放倒在毯上。黑色的长发铺展开来,睫毛轻轻颤动。

“你的确是使我着了魔。”他说道。自己飞快脱去寝衣,俯身急切地压住我。

没能忍住一声闷哼,我紧紧咬住下唇,把头转开,注视着盆里摇晃的火苗,给我带来一丝暖意……

不知道过了多久,火盆渐渐地熄灭了。空气里越来越浓的凉意袭来……

“你回自己宫里去吧。”他躺在我身侧,声音比我进殿时更冷淡。

我震惊,还未来得及向他求情——刚刚云收雨散,便要驱逐我吗?

“大汗!”我伸手想抓住他的手。

他却冷冷拂开我的手,坐起来自己穿了衣服,又点亮了灯,回身久久地望着我,眼神有些森冷有些酸涩,似不定的流光,“你算准了我的心意,却没有算准你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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