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珠迸(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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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你的真名吗?”

他眉目间流动一抹不易察觉的淡淡异色,“将来有一天,殿下你会知道的。”

星若流矢,月淡如钩……路过宫里那片水塘,上回我曾在这里湿了鞋。“奴为出来难,教郎恣意怜。”我忘记了,这样美的诗句,映衬的恰是作诗人的薄情。南唐后主李煜趁小周后入宫侍疾与小姨子肆意偷情,丝毫不顾病重妻子的感受。大周后知道后,用棉被蒙住脸,到死都没有再看负心人一眼。而小周后在南唐亡后为宋皇所辱,名节既丧,身命亦亡……

像是回应我的幽怨,水塘边传来声声呜咽。难道这里还有一个伤心人?

追寻这悲悲戚戚的呜咽,我发现一个宫女装扮的女子独立墙角花阴之下。苍苔露冷,花径风寒,她却丝毫不觉,头靠在墙上,小声抽泣,孱弱的双肩不停抽动。那惨淡的背影,让人无法不动容。

“是谁……在那里?”

那女子一惊,哭声停止了。她伸手胡乱拭了一把泪,向我的方向转过身来。

我立刻认出了她!这是大雨之夜耶律楚召幸的那个女子。心中泛起狐疑,这女子怎么会是宫女装扮,还在这里哭泣?

我向她走近几步,“我是……妃离宫的真真。”

她闻言一怔,仔细向我脸上端详,脸色慌张起来,跪下身子,“奴婢见过夫人。”

“你……在何处当差?又为何在此哭泣?”我忙扶起她来,温言相问。

她低了头,“奴婢是律妃娘娘宫里的。”

我取了自己袖中帕子替她拭泪,“是谁叫你受委屈了?”

她的头更低,扭着双手不肯出声。

询问再三,终不发一言。我料其中有隐情,便不客气地问了出来:“大汗宠幸女子向来只留一夜。你早该出宫,怎么会在律妃宫里?”

她眨动双眼,腮边残留的泪痕,被星光幻成冰冷的银灰色,“夫人,那夜大汗……并未宠幸奴婢,因此才到律妃娘娘宫中。”

我禁不住轻轻啊了一声,随即疑道:“可是,那夜我在窗外等了一个时辰才见你出来。”

她脸上现出羞色,声音细小如蚊,“可能大汗嫌奴婢粗鄙……只是躺着,并未……侍寝。”说罢这些话,她的脸色在月光下更是惨白。

我逼着她说出那夜之事,却不知怎样收场,站着比她更为难堪。

见我无语,她向我屈了屈身子,“奴婢出来久了,怕宫里召唤,这就去了,请夫人恕罪!”说罢要走。

“等等,”我有些口拙,“对不起,那夜我……不是存心……”

她复向我行了一礼,“夫人何须道歉,我不过是个卑贱的侍女……大汗没有宠幸我,或许反是我的幸运……”她停住了话头,又拭了拭双眼,努力挤出一个坦然的微笑。

我的喉头有一丝凝滞……心中一团乱线,怎么也理不清楚。

回到妃离宫,突然很想弹琴。有一支曲子,我学会后从没有弹过,从前也不理解夫人为什么每每弹起都要落泪。

契丹、渤海、大周、回纥……身随波逐流,不知何以对家国?琴声在手指撩拨间持久不去,高低弦合,尽诉凄情。嘈嘈切切,不可承载深沉的质问;冰泉冷涩,不可战胜命运的拨弄;银瓶乍破,不可平息深怀的仇恨;裂帛声嘶,却终是,弦已断,音难续——

讶然中住手,面对着断裂的琴弦。抬头,却对上熟悉的眼神——不知何时,耶律楚已来到我寝宫内。难道他不是我全部苦痛伤怀的缘由?难道他不是我心如乱线的罪魁?难道他还不依不饶,此时来还想要对我做些什么?

霎时不知为何会涌起这样多的恨意,操起手边坚硬如铁的镇纸,便向他劈头砸去——

然而他分毫不躲,竟生生地挨了一下。镇纸尖利的边缘正砸中眉骨,砰的一声闷响,砸得我心跳都停了。

我大惊,猛然立起,“怎么……不躲开?”

他不答,低下头,手捂着一只眼睛。

莫不是连眼睛也伤到了?不知怎么,身子已到他跟前,“你怎么样?”伸手紧紧捉住他捂住眼睛的手,声音打着战,“眼睛也伤着了吗?”

他摇摇头,没有做声。

寝宫里太黑,看不清他的伤口。我忙迭声叫宫里人。阿君等怕是早听见那镇纸落地声,听我叫唤,忙执了灯进来。灯光中,才见耶律楚眉间都是血,都吓得目瞪口呆。

我见了血,已是怔傻不能动弹。

耶律楚的声音响起,却还是冷静自制,“宫里暗,我撞到了……不妨事。”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立刻忙成一团,少时端来热汤,取来细布创药。我抢上前去湿了细布,“快坐下吧。”

他依言坐下,放下手。左眼上都是眉间渗下的血。我拿湿布轻轻按在他伤口上。他垂了眼任我摆布。等眼上的血都擦干净,才看清眉下却是一道锋利伤口。只要再往下分毫,眼睛就不保了。蘸取药粉轻轻涂抹在创口上,竟然一半都撒了,不知道是他的眼皮颤动,还是我的手在不受控制地抖动。

我的心一紧,哭起来,“很疼吗?”

他抬眼望着我,轻轻道:“现在……不疼了。”

“又骗人!”我啐道,兀自抽抽噎噎。

过了很久,药粉渐渐糊住伤口,不再流血。我这才略略释怀。正待退开身子,他却拉住我的手,“还在恨我?”

我害怕他炽热的眼神,忙避开目光说:“是,我……恨死你了,我是故意拿镇纸打你的!”

他稍用力拉我过去,手揽着我的腰,把我的身体贴到他胸膛上,“那你为何要哭?”

“谁哭了?”我急急辩解,却已看见一滴泪落在他手上,晶莹的一小颗,在灯火中幻着七彩光霓,像在嘲笑我的掩饰。

耶律楚扳着我的下巴,强迫我抬头看着他。他的眼神紧紧逼迫我,好像要逼退我所有伪装。但那眸子深处,却似有着些许慌乱……我极力想要挪开视线,告诉自己那只是错觉,却发现他的目光和他身上的男性气息,都叫人避无可避。

“是我叫你受苦了。”他叹息道。

我微微动唇,他立刻痛楚地盯着我的唇。我们两人都屏住呼吸,仿佛时间已停驻不动……然而我只是看着他,生生地,竟说不出伤人的话——

他琥珀色的眸子深处闪烁起蓝紫色的异光……突然唇落下来,吻着我腮边的泪,吻着我颤动的睫毛,吻着我还抽泣着的鼻子,一直吻到我的唇上……

软弱的感觉铺天盖地卷来……我举起拳欲捶打他胸口,却骤然看见他眉间鲜红伤口,手停在一半。他伸手握住我的拳头,把我的手拉过去环住他修长的脖颈。

我含泪看着他,“我多希望你不是契丹人,不是什么大汗,希望你心里不要装着那么多野心和争斗,希望你没有欠下累累血债,希望你不是大周的敌人……”

他双眼也蒙上一层雾光。过了许久,他沉浑的声音才响起,“对不起。”

我眼眶湿了,含着无限委屈和……歉意,“你不怪我……打你吗……”

他垂目道:“比起你那日的话,算不得什么……你总有本事叫我发狂。”

我似乎不认识眼前这个温柔如水的爱人。

“我还可以……再相信你吗……”我语如呢喃,不知是问他,还是问我自己。

他在我额头印下一吻,唇心有细密的纹路。

晓色渐现中,他拉了长榻上的斗篷披在我肩头,复又拢拢我的发,“把紫玉笛钗插上吧。”

我将长发挽了个松松的堕马髻,去妆台匣内取出笛钗,自己插在发间。他在黑暗中凝视我,修长双眸中微波一漾。

“随我来!”他的脚步柔软而又坚定。

外间的侍女小厮们见我们出来,都慌忙上前。耶律楚轻轻摆手,叫他们退下,执了我的手走出妃离宫外。

越走越远……终于来到的,竟是上回我来过的佛堂。青牛神还是面带微笑,白马神还是姿态端庄,似乎都已遗忘那些往事……

值夜的仆役们没料到我们此时走进佛堂,忙请安点灯。耶律楚径自带我走进内殿。

内殿四壁雕饰,更为雄浑肃穆。灯火闪闪,宝鼎香萦。正中整块翡玉砌成祭台。我举眸静观,供奉的是耶律隆光之灵位。

他神情庄宁,肃然嘱我:“你跪下。”

我有一丝犹豫。他立即目光熠熠锁视住我,带了不可违逆的专断,直到我屈身跪下才挪开视线。他焚香插烛,擦拭灵牌,又退开数步到我身边,与我并列而跪,自己向灵位庄重下拜。

清香浮绕中,他侧面清冷,眼底却如潮涌动,向着虚空喃喃自语:“请父汗看看……这孩子您可称心?”

我转眸向他,有些惶恐。

他转过身,伸手抚我之发,正色道:“今日在父汗灵前许诺,我视你为妻。从此荣辱与共,白首一心。”

“我视你为妻。”这一句,委实在我意料之外。

丝毫未曾设防,还来不及抵抗,更不知道如何拒绝。

乱了心,失了阵脚,便溃不成军。撕心裂肺之痛,不共戴天之仇……顷刻间,已悄然远遁……我只能低下头,把热泪倾注在自己掌心。

他拉我起来,双手揽我入怀。我们的身影在灯火中合在一起。不知是烟雾弥漫入鼻,还是他身上的气息侵入心海,把我紧紧地围绕,再难挣脱。渐渐地,我的手麻了,身体也僵了……

阳光从门缝里洒进来,殿外已是新的一天。

携手走出佛堂时,殿外早已有众多侍卫仆役等候。天已大亮,他却不急上朝,执意送我。脚步缓缓地,还慢悠悠只拣人多处兜了一大圈。

是要让宫里人都知道,我已复宠吗?

携手进入妃离宫时,宫里一干人早已等待多时。

耶律楚道:“你等都受委屈了,今后更要尽心服侍。”又道一声赏,便许给众人诸多金银。

众人见我二人情状,早已是喜不自胜,听到还有丰赏,更是阖宫欢欣,纷纷向我祝贺。我顿时双颊滚热。耶律楚只在一旁看着,竟也不嫌他们聒噪。

等摆膳完毕,令众人退出,他才徐徐嘱咐我:“赤珠有孕,不能再多操劳,封妃后由你代掌天福后宫之事。我会令两位年老执事助你,有疑难处可向她们求问,有不服之人报我便是。”

玉妃……执掌天福……我有些讶色,眼波游移。

他见我神色,唇角微微一扬,“你不用怕,只管慢慢学起。幸好天福没有三宫六院,想也无甚大事。”

我突然想到,不知萧史会怎生高兴。

正想着,耶律楚已道:“我现在只担心你的身体。这个娘胎里带来的咳血之症。赤珠有孕了,真真你什么时候才……”

我霍然失神,有异样的冷与痛从脚底一直漫上身来……

他伸手覆上我手背,“好在你年岁尚小,只待慢慢调养身体。你兄长有心,荐请了一位大周名医,说是多年前曾在宫里当过御医,很有些本事。我已许他重酬,过些日子便可到天福。”

萧史他,果然已经开始有所动作了。只是……大周御医,耶律楚竟然不疑?

他又叮嘱我些宫中之事,我一一应了,他才起身,微笑着打趣我,“我今晚还来……真真不要再拿东西打我……”

我大窘,头几乎垂到胸口去。

耶律楚一走,阿君便进宫来。她不似其他人欢快,反倒有些忧色,四下无人时向我说:“夫人如今苦尽甘来,可千万别忘了前事之痛。”

我极缓地点头。

十日后,吉日。耶律楚于天福宫永安台立我为侧妃。永安台为天福城最高建筑,专为登基册封诸事而建。

契丹仪式简洁庄重。

他穿了朱红锦袍,当风立于高台,更显俊肃朗傲,不可一世。

我按契丹仪制身着紫金白凤裙,胸前垂挂以金丝串联的七百余颗珍珠,下坠一块晶莹美玉。礼仪官引领我拾级而上。凤衣飘展,华美尊贵,珠光流转。

行至末级,殿宇房梁皆匍匐脚下。忽然回望南方——那是长安的方向。

然而烟雾迷茫,天际无涯,浮云蔽日,使人断肠。

我,大周燕国公主,命运导我的路途何其诡异艰辛……

今日我为东丹王侧妃。父皇若知,满朝文武若知,青若知……那些抛弃了我的所有人,不知都要作何感想。

幸好,燕国公主已死,而真真,也即将死去。

再回首,眸中已无波无澜。

他居高临下,含笑凝视,眸光停伫在我眼底。只一步,便可把手交付在他掌心,并肩而立。

就在这一瞬,毫无原因地——

项上珠链骤然断开,数百颗大小明珠呼啦啦迸跳四散,沿级而下,洒落一地荧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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