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华阳公主(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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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得山花插满头,

莫问奴归处。

笔触渐渐无力,死亡的气息慢慢侵占她的身体,抽走她的力气,夺走她最后的呼吸——

“楚,妾去也,君自珍重。”

请允许我这样叫你,原谅我不能赴我们美好的约定。因为我的死,是唯一出路。

我曾是你的妻,这一生,我很满足。

(三)

天暗云低,雪芒耀目。耶律楚还未走近王帐,一股血腥味已扑面而来。帐前十步处被斩数人,头颅滚落一旁。他眼角余光一带,已认出是自己手下。微微变色,却又立刻镇定下来,迈步入帐。

耶律隆光正靠坐在王座上,面色冷淡,一双深眸喜怒难辨。耶律炀立在一旁,也是脸色阴沉。

“儿臣拜见父汗!”

耶律隆光盯住耶律楚,开门见山,语气中透着股迫人的威势,“你的王妃现在何处?”

耶律楚略一低头,缓缓回道:“禀父汗,儿臣不知。”

话音刚落,耶律隆光冷笑一声,目光如炬,“少跟父汗装糊涂!看看帐外助你行事的手下们都是什么下场?”

耶律楚抬眼看向父亲,半空中两道目光猝然相交,隔着高阶虎台,透过乱晃的灯火,如两柄出鞘之剑,锋芒毕露,各不相让。

“儿臣……确实不知。”

耶律隆光猛然立起,一脚把面前檀椅踢裂,连声道:“好、好,真是养了个好儿子!”

帐中人俱是一颤,空气也冷得像要凝固。“父汗息怒!”耶律炀慌忙上前扶住耶律隆光,又赶紧回头劝耶律楚道:“三弟,你的所为父汗都已知道,还不快说出那女人下落!”

耶律楚知事情泄露。他紧紧抿着薄唇,眼中锐光似寒瓶乍破,却不发一言。

“你要什么样的美貌女子没有?还有,你不是不喜欢汉女吗?父汗这才放心把这女人嫁你!三弟,你是傻了还是怎么了?她是周朝内应,还派人刺杀父汗……”

“刺杀父汗是随从所为,与王妃无关。”耶律楚淡淡辩解道。

“按事前约定,周朝静乐公主已经被奚族所杀。起兵之日就在眼前。没有这女人祭旗,怎么向全天下表明我们耶律族已同周朝势不两立?又怎么同奚族交代?三弟,这不是你一人之事,这是耶律整族,是整个契丹大事!二弟是怎么死的?你……”

听到耶律炀提到被周朝杀死的第二子耶律信,耶律隆光更是怒火攻心,“还同这个逆子说什么?”说罢向左右喝道:“来人,将他绑起来,现在就活活打死在帐前!”

帐中立有数十侍卫高手,但都看着耶律楚不敢上前。他武艺非凡,一旦发起狠来,这些人根本不是他对手。更何况他是可汗最疼爱的儿子。现在耶律隆光狂怒中,谁知消气后会不会反悔。

耶律隆光见左右不动,冷笑数声,向耶律炀怒目而视,“炀儿你去,把这个畜生拖到帐外绑上。”

“父汗!”耶律炀慌忙跪下。

“连你也要违抗父汗吗?”耶律隆光低沉道,话中却带万军雷霆之威。

耶律炀只得取了铁链走到耶律楚跟前,“三弟,父汗一向对你最为器重,你太让他失望了……”

“还不快!”耶律隆光挥手一指。

耶律楚咬着牙。他自己立起身来,走出帐外,跪在雪地里。耶律炀拉开铁链把他双手牢牢捆住。

“你们不敢动他,本汗亲自来!”耶律隆光胸口激烈起伏,“取铁骨朵来!”

旁边侍卫当即变色,连忙跪下,“大汗,还是用鞭子打几下解解气……”

耶律隆光挥掌就是一击,那侍卫迎掌倒地,半边脸一片通红。其他人不敢再言,赶紧取了铁骨朵奉上。

帐前积雪三尺,冰寒彻骨,而父子间寒意更深。

耶律隆光站到耶律楚面前,握紧铁骨朵,直握得手指节咯吱作响。他厉声道:“我最后再问一次,周朝的公主在何处?”

耶律楚神情惨黯,双腿跪于雪地里,唇已冻得发白。他无力地摇摇头,终不肯再发一言。

耶律隆光发狠,举起铁骨朵便打。这铁骨朵是契丹刑具,以熟铁锻制,重罪犯才行此刑。一声钝响,皮肤迸裂,背上衣裳顿时被渗出的鲜血濡湿。

耶律楚闷哼一声,铁链抖动,哗哗啦响。

又是一下,紧攥的双拳捏紧铁链,拉得咯咯挣动。

铁骨朵接连落下,沉重的血滴顺着渐渐稀烂的衣服碎片坠落在雪地上,似点点残红凌乱绽放。终于,喀哒一声,铁链竟生生被耶律楚挣断!他身子再无力支撑,虚弱倒下,卧于满地血污狼藉之中昏厥过去。

耶律隆光高举铁骨朵正欲再打,见此也是一怔,手僵在空中迟迟落不下去。

左右都跪下恳求:“大汗,不能再打了,万万不能打了!再打三王爷就没命了……”

耶律隆光眼中含泪,口中喃喃道:“打死这个不成器的……我也一了百了……”

耶律炀见父亲如此,知道他虽打在耶律楚身上,却也是心如刀绞,便上前牢牢抱住耶律隆光双腿,“父汗,你实在生气就打我吧……三弟年轻不懂事,他才二十岁!”

铁骨朵重重砸在雪地里,耶律隆光低头看着倒在地上昏迷不醒的爱子,此刻也泪流满面,“我竟生了这么个痴情种子……不断他此念,终有一日他要死在这上头!”

灯火如影,幕帐似血。

耶律楚俯卧床上。他此刻脸色却惨白得不似活人,唇间一抹血痕更为惊心。

侍女们取水更换擦拭,手巾一入盆就化作嫣红血花。巫医剪开粘结的血污衣裳,不可避免地带下一片皮肤。皮开肉绽,一条条伤痕切进肉里,翻出纵横筋肉。巫医以药酒喷之,再用骨针缝起伤口。耶律楚的身体在昏迷中仍痛得发颤。耶律隆光坐在床前,那痛楚煎熬从儿子的身体一路割到自己心头,撕心裂肺地疼。

他生来相貌就与其他孩子不同。平常眼珠是琥珀色,激动时却会变作蓝紫。相士称之为目有重瞳,这样的帝王之相只在契丹上古传说中才有。希望他成器,期望他接过重担,干出一番大事,从小就对他进行残酷到几乎没有人性的训练,把他培养成契丹第一勇士。

没有人知道,只有父亲了解他的重情、易感、脆弱。

而这些,是一个铁血君王最不该有的。

也许,是像他的母亲。

“楚儿……”

他听到父亲的声音,终于张开眼睛,却像是陡然一惊,要从床上挣扎着起来,“我躺了多久?”

“你要做什么?是跟你的王妃约好了吗?”耶律隆光声调平淡,眼神却是犀利无比,“我让他们在帐中点安魂香,就是要叫你多睡几日!”

耶律楚浑身遽震,眼中的焦灼急迫瞬时变得空洞无着,隐透着绝望。背上火烧火燎地疼,声音低微似喘息,却仍不肯示弱半分,“父汗,不能杀公主……”

耶律隆光挥手屏退帐中最后数人,道:“古往今来,凡成大事者岂有眷恋儿女情长的?你从小佩服带领匈奴走向强盛辉煌的冒顿单于。他的王位是怎么来的?冒顿为了达到目的,不惜射爱马,杀爱妻,鸣镝弑父!若你有勇气有能力杀了父汗自立,我也绝无半分难过。但你这没用的孩子下得了手吗?父汗打你,你力气大得能挣断铁链却不敢挡一下!为一个女人,你竟然还要败坏契丹立国大事!”

听着父汗的训斥,耶律楚眉眼沉寂,默不作声。

耶律隆光起身走到帐门口,抬头仰望空中明月。他扬眉傲立,王者之风凛冽而出,“四海之域,待强者牧。大丈夫当有凌云壮志,屹立天地之间!今日之契丹,黑鹰兵已足强,立国是民心所向。为此我已经忍辱负重二十年。契丹要成为昂然立世的一国,要承天踏地,永盛于世!为父已老,可能看不到。但我希望将来有一日,你能令九州伏拜,万民仰望,如此才不负男儿叱咤纵横之英雄本色!”

耶律楚缓缓望向父亲,他双眼湿亮,如一泓深潭幽浓,那暗处却也放射出同父亲一样的渴望与豪情。

耶律隆光伸手搭上他肩头,眸中闪过难言的痛楚,“你难堪重任,辜负父汗二十年的教养也就罢了,怎么对得起你的母亲?”

耶律楚眉角掠过一分惊异。母亲走后,父汗从未提起过她。

他带着隐痛的话语字字道出:“她是汉女,没有名分。为了让你能有纯正的契丹血统,为了不影响你的将来,她才将你交给无子的王后,用自己的离去换你的前程!”

“为何父汗不留住母亲?”

耶律隆光神情错综复杂,难以言表,仰天叹息了一声,“契丹是我的,但我也是契丹的。楚儿,终有一日你为人君,才会懂得这句话。”

耶律楚强忍剧痛翻身给耶律隆光下跪,“儿臣辜负期望,从今后再不敢欺瞒父汗!”耶律隆光听他这样说,才目光释然,欣慰点头。

但耶律楚抬头,继续坚决道:“只求父汗答应一件事,请容华阳公主回到大周,与母亲团聚。从此以后,我定然与她恩断情绝,再无瓜葛!”

耶律隆光冷哼一声,转身负手而立。他神色凝重,带着深深的寒气,“为了成全你,你的王妃……她已经自尽了。”

字字锥心,耶律楚再忍耐不住,湿意夺眶而出。

耶律隆光双眼紧眯如线,也似不忍自己所见。但他双眼随即又陡然睁开,目中精光四射,“你必须亲斩她尸身,以示与周朝决裂,以断不忍之心,儿女之情!”

大周正历十四年十二月十五日,大雪。

时将破晓,雪片乱舞如玉龙鳞甲。天地像罩上连绵不断的白色帷幕,浓得化不开。

如雷的战鼓,急促的马蹄,黑鹰军立旗列阵,披甲携弓。白雪覆盖于黑甲上,将一片黑云笼去,只余一排排刀光如冰。

这一刻,契丹每一个族人都已经等了很久。耶律隆光策马而立,雪染他须发皆白,却染不去浩然霸气。他猛然手提缰绳,身下战马一声长嘶扬蹄踏上青牛坛,腰间利剑出鞘。他向身后跟随自己的数万战士狂呼,剑锋直指长空,““昏君无道,倒行逆施,横征暴敛,还配不配号令我契丹万民?”

众将士一同回应:“不配!”

“周朝屠杀我们的兄弟,抢掠我们的姐妹,践踏我们的尊严,恨不恨?”

“恨!”

“我们还要再做周朝的奴隶,听周朝的指挥,受周朝的凌辱吗?”

“不做!不做!不做!”

……

天地惊怒,风骤云涌,如众人胸中翻腾的血性,狂悖冲突,白茫茫一片横扫苍穹,似是呼应将士们的回答。

耶律隆光纵马转身,剑指南方,“契丹男儿们,我族所受的苦难,今天就要让周朝血债血偿!”

“大周贱人何在,杀之祭旗!”

“大周贱人何在,杀之祭旗!”

“大周贱人何在,杀之祭旗!”

……

黑鹰军群情激愤,一起声嘶力吼,仿佛把全部的愤怒和仇恨都发泄在来自周朝的公主身上。

白衣披发的女子被数名黑甲军拖到祭台正中,绑跪在迎风招展的黑鹰大旗下。她无力地垂着头,柔弱身躯似已冻僵,没有一丝活气。

耶律隆光杀机凛冽,令道:“与周朝决裂,我儿中京王亲斩周朝贱人!”说罢将令箭掷下。

耶律楚一身白衣,似与天地一体。他执刀而立,冷眸如剑,剑寒如雪。

众目睽睽,天地忽然失色,唯余萧萧风雪声。

随着一道冷光闪过,狂肆的血溅开,扬于风中,坠于雪上,似残梅,若红妆,如斑斑红泪,染满他双手,溅上他雪白衣衫。

四周热血激昂的将士爆发出最狂烈的叫好声,如同闻到血气的狼群。

“杀得好!”

“痛快!”

“杀光汉人!”

……

她倒下的身体不多时就被白雪掩埋,身边滚落一支玉雕雪莲,花瓣仍鲜洁晶莹。

直到夜深,耶律楚才独自来到青牛坛。刨开深积之雪,拨开女子凌乱覆面的长发,把她冰冷的身体抱在怀里,仿佛还能再给她一点温暖。她安详地闭着眼,鲜血早已干涸。

他把素颜抱回帐里,为她换上干净的衣裳,守着她三天三夜。她胸口藏着小小的素笺,他看着,心涸若枯。

她活着时,他们从未如此亲近。

“我不需要这样的牺牲……这是自杀……这是最愚蠢和不可原谅的行为……”

他对着尸首说着胡话,直到高热夺走全部意志。

再醒来时,已勇猛冷淡更胜往昔。果如耶律隆光所言,中京王耶律楚从此所经之战挡者披靡,直至夺幽州,攻渤海,占据东南契丹。

但谁也不知道,那高高扬起的一刀,是怎样在他心头留下了难以弥合的伤口。

风又起,他在斜阳里黯然伫立。回忆如剑割破喉咙,痛楚淋漓。往昔一切已化入西风,生死之间是不可逾越的沟壑。

魂魄若还没有走远,请为我暂留,托清风传递消息,诉说心中愧疚。

换一个时空,换一种身份,也许我们真能相爱,但是——拥有时未曾珍惜,回首时爱已成灰。

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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