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留城(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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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无论如何想不明白,为何黑鹰军在渤海湾那头,“辰州距离天福这般遥远,数十万回周联军攻向天福,远水如何救近火?”

“不救天福,”他道,“我的目标是棘城。”

我在地图上寻找棘城。它在渤海湾这一头,恰与辰州隔海相望。

我不知所谓地摇摇头。

耶律楚又道:“棘城是周朝补给线的必经之路。他们行军千里,战线过长。东丹已入冬。一旦补给线被完全破坏,周军必然不攻自破!”

我回忆萧史那日所言,担忧的确实就是耶律楚破坏周军补给线。但是棘城与辰州隔着茫茫渤海。我从未听说黑鹰军有兵船水军,能行海战。难道八万人从渤海上空插翅飞来?

耶律楚见我视线在渤海湾两侧来来回回,指示我道:“现在已是十一月,过不了几日,渤海就要上冻。渤海水浅易结,冰坚之处,可行骑兵!”

我恍然大悟,佩服得几乎五体投地,“原来你是要踏冰而来,奇袭棘城!”

“对。”他道,“拿下棘城,切断周军运输线。”

“既然如此,”我道,“你当留辰州以待冰冻之日,不该回来。”

耶律楚站起来,也不召帐外侍从,自己向火盆内添了更多炭块。火焰顿时往上直蹿,送来一阵暖意。他的脸在火光中显得越发凝重,“天福是东丹心脏,回周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强攻。这里不可久留,我要带你走。”

原来,耶律楚星夜奔驰回到天福,先去妃离宫,听侍女说我来了议政帐才又转到此处。

“带我走……”我转首看向帐内一切,“你要舍弃东丹都城吗?”

“这里很快就会成为人间地狱。”耶律楚眉心一蹙。

迷离的目光再次漫向地图上的天福城,还有打在它周围的那些攻守标记。军队前进后退的每一步,都是无数鲜血铺就,围绕着这些看似无意义的符号,有多少生命轻如飞羽般消逝?若真实的国界能如地图般轻易涂改,和平可否重新被召唤……

我终于理解了杀戮。

“什么时候动身?”

他道:“明日一早。”

我请求道:“我想再看一看天福城。”

我们携手登临永安台。鞋尖镶坠的美玉和脚下的古朴石砖击撞,发出轻灵的丁当声,在这个静暗的午夜显得格外幽远。

最高处,都城匍匐脚下,芸芸众生,人间烟火。

远处大漠无尽,在月光下一片银白,沙浪浮荡似海浪波涛,汹涌半天。稍近处,密林交织,蜿蜒无尽。城北长河滔滔飞泻,向南急流。在巍峨的城墙庇护下,虽然数百里外杀伐正酣,此处却是一片祥和宁静。城楼上林林立满的黑鹰守军也使天福宁静中呈出威严。在我们脚下,万千灯火与月之华光相映,缔造这繁华尘世。我从未去到天福城市井中,但此刻却能想象白日里市肆鼎盛,商贾热闹之景。

不过数年,旧日渤海已经悠远得像一页一触即化为碎片的古书,包括它曾经的战火伤痛都恍惚而不可捉摸。

我又想起萧史曾引我去看的旧宫,那些尸体与断壁残垣。这数百年的古城已历尽苦难,是否知道自己即将再遭战火荼毒?会否在再一次的洗掠中万劫不复?

我轻轻放开耶律楚的手,远走数步,与他对面而立。

“黑鹰将领全部的家眷,你的臣属,都还在天福城中。”

耶律楚寒声道:“数位重臣已到辰州。其他人一个也不能走。动一动,回周便知道我的主力不在天福。”

“那么我……也不能走。”我顿一顿,平静而坚决地说道。

他闻言,眸心刹起波澜,方欲开口,我伸手推掌,请他勿言。

“我是你在天福唯一的侧妃。你为我贬斥律妃,黑山取蛇,这些事众人如何看待?如若明日你离去,而我亦不见,天福会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回周联军又会怎么想?”我道,“所有人都会说,东丹王丢下满城百姓与臣子,自己带着女人跑了。”

耶律楚淡淡道:“我名声一向不好。”

“于东丹举国来说,我不能走。我留在此处可安定人心,亦可迷惑回周。除非你能保一城百姓与手下将领家眷的安全,否则决不能只保全我。大汗你不能做自私之人。

“于你我来说,奔袭锦州,本就是孤注一掷,一路艰险又岂能道尽?因为黑山取蛇,已经枉送上万黑鹰军士性命。我不能再跟着你成为负累。况且你知道我的身体,根本无力随你千里行军!”

我们都一瞬不瞬地看着对方,他眉间深海般冰寒,我眸中冷玉般决然。

良久,我淡然一笑,“这些,大汗你又岂会不明白?”

“现在情势,天福绝守不住。不然,我也绝不会弃它,冒偷袭锦州之风险。”耶律楚深深看向我,“我走后,回周联军来时,谁人可保你?”

“我可自保。”

他侧目一瞥,“你还不知道即将面临的是什么。”

“你错了,”我望向远处的天福城门,喉间有割裂般的疼痛,“我当然知道自己即将面临的是什么。

“我长于深宫,自诩金枝玉叶,从不闻人间疾苦。我所谓的痛苦烦恼,无非是为赋新诗无病呻吟。晋惠帝道‘何不食肉糜’,我也曾发类似感慨。后来,猝不及防,苦难就降临。借着侍女的名字和身份,我才逃过火刑。因为另一个侍女的替代,我才免于更早地受辱。但是,为什么是我应该活下去?是我的命更值钱?还是燕国公主比她们更高贵。我曾经那么仇视契丹人,但现在我明白,大周人、契丹人、渤海人……从你我,到全天下每一个人的生命,都一样宝贵!没有人生来应为草芥,也没有人注定永为王侯!”我满含热泪看向耶律楚,“所以我,要留在这里,和每一个期盼着黑鹰军胜利归来的契丹妻子一起。”

耶律楚的目光极静极深,“你这个……不顾死活的孩子。”

“我已经长大,不再是孩子了。我再不愿只做你的宠妃、你的玩偶。我要并肩和你站在一起,面对任何险恶的未来!”我要求道,“我要留下守护天福。”

四目相对,我能感受到无数情绪在他幽深的眼底起伏,一片明暗起落。在他无比清透凌厉的注视下,心跳渐急,然而我却以更坚决的意志与他对视,把自己决不更改的意愿映入他的瞳人。

我能看清的形势耶律楚当然更了然于心。我知道他只是舍不得我。

“你一个孩……”他停一停,改口道:“女子,又不懂兵法,怎么守卫天福?”

我道:“我的二哥,一向酷爱兵书。我读过他宫内所有兵书,还有二哥的批注,烂熟于心。”见他眉目间的不信,我又追上一句,“分别的这三月,我也读了不少大汗的兵书,请你考问。”

耶律楚此刻并无考问我的兴致。但我再三坚持,他便随口道:“夫兵形象水,水之行,避高而趋下……”

我即刻接口,“兵之形,避实而击虚。水因地而制流,兵因敌而制胜。故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军神。”迎着他惊异目光,我又道:“这是《孙子兵法》第六篇虚实篇的点睛之笔。”

耶律楚一时怔忪,竟叫错我的名字,“真真你……”回过神来才道:“玉儿你果然记熟了。”轻咳一声又道:“但纸上谈兵亦是无用。实际用兵复杂艰难得多,就拿眼下守天福来说……”

我又道:“我有守城之策。若说得不错,大汗当许我留下。”

他一脸不信的神色。我便道:“大周穷国而来,不知城中虚实。如果用兵死守,必被攻破。应当多置旌旗,插于城内外四周,虚张声势,使敌坚信天福中藏有黑鹰主力……”我边说边心中忐忑,见他听得专注,才慢慢说下去,“柳盛生性多疑,定会遣先队以探虚实。对此不可露出怯意,以坚敌心。应大胆出奇兵,转守为攻,出其不意,骚扰并击败其侧翼,以达到拖住大军的目的。”

耶律楚稍微沉吟,听他语气并不想兑现方才承诺,“说得不错……但以天福空城对阵数十万大军,即使身经百战的老将也无可奈何。何况你一个女子,无军功,也无威信。”

“大汗不是早就安排好守城之人了吗?”不知何时,遥远的天际已经星河暗淡。

他眉心一动。

“你回到天福来,怕不只是接我那么简单。城墙上密密的黑鹰军是今夜才增加的。你是要让他看到,让他以为你趁夜把主力带回了天福城。”

狭长幽深的双眸只幽幽看着我,他一言不发,眼中凛冽深刻。不知何时开始,我已能轻易猜中他的心事。

“回周即将来袭,天福城定守不住,这并不是只有你我知道的秘密。他等到今日,不过是为夺你兵权,好以此作为和回周谈判的筹码。他若确定主力在天福,明日你离去后,他定会变乱夺权。等他发现城中空空时,回周已到城下。失去叫价的条件,他除了做殊死抵抗,还能有什么法子?”我停一停,平息胸腔内呼之欲出的激烈跳动,“戒急用忍,大汗你深得精髓。但是,你有否想过,他深知你我情意。若我也不在,聪明如他会否看破你的计策?若是他转身与耶律炀沆瀣一气……”

耶律楚遥望东边天际那点微光,微不可闻地一声叹息。

我走过去,靠在他背上,“我已经能够懂得你。”伸手环住他的腰,“留我在天福,我有把握叫他只能俯首听命。”

他的心跳得很急,语声有些哽咽,“玉,我不能……拿你去冒险,我做不到。”

东方已微现鱼肚白,时间毫不留情地流逝……过不了多少时候,天就要亮了。

我陡然迸出犟劲,趁他背对我,错身让开数步便攀上永安台的扶栏。旋风立刻包裹我单薄的身体,卸去簪环的长发如流墨翻飞,衣带盘绕,裙幅扬飞。

他听得响动,猛回身惊呼道:“死丫头你又做什么?”

我喝道:“耶律楚,是你逼我的!你非要效仿霸王别姬吗?幸永安台够高,跌下去流血五步,断无生理,倒也痛快。”说罢晃了晃身子。

他不敢走近,连声急唤:“我应你,什么都应。快下来!”

“好!”我含泪道,“君无戏言!”说罢自己探身下来。

还未站稳,他已一把按住我,把我的骨头也要捏断。

“我掐死你!”他怒道。

我跪下,头靠在他的膝盖上,“东丹是你的,但是你也是东丹的。楚,既然大丈夫当如项王,那么,不要优柔寡断叫我失望。望你早日拿下锦州,回周大军闻讯一定回防。到那时,天福之围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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