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守城(2 / 2)
腾起的茫茫烟尘散去,霎时间显现汹涌的雪亮铁甲,在熹微的晨色中闪烁着金属冰冷的寒光。那是一列列兵马枪戟森严,重装列阵,如潮水向天福城袭来。
战鼓催动,号角齐鸣,东方最初的一道霞光下,鲜红勾金衮铁帅旗迎风猎猎招展,中央赫然一个硕大的“柳”字。
我尽力搜寻那帅旗下当先一骑,终于看清,红袍银盔,白须长飘,赫然脱口惊呼:“是黄将军!”
行至城下不远,黄老将军抬手示意,军阵停驻,四周陷入沉静。
萧史看向我,语声有些沉重,“先锋黄勇身经百战,勇不可当,很难对付。”
我咬紧牙,仍觉齿关格格作响,一字一顿,极艰难,“取琴来!”
灯火包围中,我身裹狐裘,白衣胜雪,端坐于高楼上,膝前横陈一架古琴。此刻,在我脚下,东丹的都城安静而驯服地迎接着大周的到来,没有丝毫脾气。
指拨弦动,婉转流水于素手下缓缓淌出。长安、大明宫,记忆种种扑面而来……
一曲《忆秦娥》,曲子是我所谱。词牌中的“秦娥”传说是秦穆公之女,她的名字与我一样,正是弄玉。
这是只属于我的曲子!
我曾在立政殿弹唱此曲,当时是母后生辰。黄将军作为太傅在座。听此曲,他定知城上是我。死去多时的燕国公主,何以忽然出现在天福城楼?除非受契丹人胁迫。以黄勇多年来对大周的耿耿忠心,我赌他——会入城来救!
周军一时没有动静。微亮的天色中看不出黄勇的表情和细微动作。一炷香的时间后,周军前军竟开始慢慢向后动起来。
一旁静观的萧史也马上注意到了。他悄声令下,数支火箭骤然破空而起,夜空划过数道金光。远处忽然传来阵阵嘹亮的号角声,随即在城外的东西两处鼓噪之声大响,好似正有大队军马正疾奔而来,要把大周先头部队困于正中。
周军立刻停止后退。
等待着……两相生死对峙,时间如此难捱。
忽然,黄勇拔出长剑,直指苍天——大周军攻城了!
城头杀声震天,飞箭破空,长枪乱掷。攻城巨木一次次蓄足攻势,猛烈撞击城门。震颤之烈,连我在城楼上也感到摇摇欲倒。
“王妃小心!”耶律寒上前扶住我。
我按住急跳的胸口,冷汗涔涔。
轰然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地动山摇,天福已城门洞开。数万银甲周军狂呼着冲入天福,喊杀声撼山动地。
不过眨眼间,随即已是一片空洞巨响,城墙下的地面骤然裂开,刚冲入城中的周军,猝不及防,纷纷陷落,一片惊叫。
而内城子墙上,一排排的箭垛后,无数手持弓弩的军士,正如狼似虎地盯着落入陷阱的周军。
“射!”一时间劲弩齐发,暴雨般射下,转眼大周先头军已有上千化为死尸。
“上当了!”后攻入周军大惊失色中慌忙后退。
此刻纵使他们明白也已太晚。城外的喊杀声只是疑兵之计,当我在城头上弹完一曲后,埋伏在东西城外的数百人见萧史发出的火箭信号,便按事先约定的计策,装成是大队人马的样子击鼓鸣号,把周军引入了天福城内。而天福城的大队军马其实并未出城,早布下了天罗地网,把大周先头军引入城中,跌入内外两城间的陷阱。
许久未闻的汉话正疾风骤雨般呼喊:“快撤!立刻退出天福城……”银甲军疯狂地向大门冲杀。可未等他们冲近大门,大开的城门已在一阵轰隆之声中牢牢关闭,把他们的退路死死封住。
铁闸刚一锁住,城楼上蓦然冲出上千名早已埋伏多时的弓弩手,对着冲到门下的周军又是一阵激射,一时间,箭羽又是遮天蔽日。
仓皇而逃的周军哪挡得住这第二阵箭雨,侥幸在子墙下逃生的他们又被这阵弩箭射死了许多。骑兵们胯下坐骑有的陷落断足,有的无主哀鸣,有的受惊乱跳,把原本就慌不择路的兵士冲散践踏,惨状难以尽述。
人群中,我忽然又看见了黄勇。老将军横刀立马,仍然在拼命指挥,“步兵散开,骑兵下马,冲到城楼上。”在他的指挥下,立即有一股周军精锐向城楼上攻来,想占住城楼,以地利之便反击。早就守住城楼的弓孥手停止射箭,排成长列,手举长枪等待近战肉搏。
正在僵持之际,左右旌旗乱晃,两列人马从横刺里杀出,正是萧史征召的两万渤海降军。
周军抵挡不住,纷纷溃散。
黄勇仍在奋力组织抵抗,可不等他们成阵,渤海军已与黑甲军合围,将残余的周军困在中间刀砍枪刺,杀得他们毫无还手之力,连连倒退,又被逼入城内子墙箭雨下。他们纵知身后也是一条死路,可又怎挡得住面前这凶猛的攻势,只得一步步往后败退。
天福城内伏尸遍地,折戟残肢,惨烈异常。见此情景,我心知周军大势已去,只担心黄老将军安危,慌乱之中只得在高台上向耶律寒喊道:“快令他们勿伤黄老将军,我要活的!”
耶律寒迅疾组织一队亲军冲到黄勇四周,刀枪并举,把他紧紧围在当中。
黄勇弃了头盔,手执长刀,白发在肆虐的风中乱散四飘。他身上铠甲血迹斑斑,整个人仿佛笼罩在血雾中,悲壮无比。被数十黑鹰精兵围住,他却仍毫无惧色,奋力相拼。
我低下头,颓然跌坐,再无法多看一眼。
“王妃,”许久之后,耶律寒才向我奏报,“我军大获全胜,已生擒黄勇。”
我步入军帐时,耶律寒和萧史已在神情严峻地商议军情。
萧史认为,大周先锋军在天福战死两万,被俘数千,这会更让柳盛确定黑鹰军主力在天福城。接下来他会怎么做?
现在只能寄希望于柳盛用兵谨慎,见黄勇失利,不敢即刻攻城,而是会先调集大军围城以待时机。
我的想法与萧史相合,遥想耶律楚若得到消息,当欣喜。柳盛调大军主力围天福,身后锦州来州一线必定空虚,耶律楚的海上来袭更增胜算。而围城不攻,更有利我们拖延时间。东丹一日寒于一日,冰冻怕是就在这一两日。
“如回周联军马上攻城,我们死路一条。即使如我所愿,天福城也撑不了多少日子,毕竟还剩的人马不到两万。”击败大周先头部队,生擒黄勇的愉悦只维持了很短时间,萧史又陷入思虑,“所以,我必须要知道耶律楚有什么打算,还是把我们放在这里作为诱饵!”
一旁耶律寒不以为然,他对萧史背后直呼耶律楚姓名一直深为不满,“大汗用兵向来奇绝,他定有道理。而且王妃在此,”耶律寒轻轻一笑,“萧将军尽可放心,大汗决不会留王妃为饵。”
这是耶律寒第一次直言耶律楚对我的宠爱,我不觉有些面热。心下庆幸,若当日我随耶律楚而去,萧史怎肯安心守城?此刻我这张底牌还可以定他之心,“兄长无须过虑,我可向你保证,再守数日,必有好消息!”
说话间,有副将来报,“请王妃示下,敌将黄勇如何处置?”
萧史立即建议我说:“王妃下令生擒他是上策。从此人嘴里可以挖出回周军情。必要时,我们还可以用他与回周谈一两笔交易。”
他果然是什么事都掂量利害,我有些不悦,转头问这副将:“老将军现在何处?”
这人回道:“绑在死狱中。”
“混账!”我豁然变色,猛一拍桌道,“怎将黄老将军绑在死狱中?”
我骤然发难,一帐俱寂。这人顿时呆住,垂首跪下。只有萧史饶有意味地看了看我,又对那副将道:“黄勇是重要人犯,你等不可草草待之。”
这人低声答道:“他破口大骂,万般求死,连伤数人,只得五花大绑。”
萧史眼光一扫耶律寒,手指恍若无意轻轻扣了扣桌面,我这才惊觉。此时自己脸色想必难看至极。以萧真真身份为黄勇发脾气也实在不合适,幸他替我化解开去。长舒一口气,放缓了声调说道:“的确关系重大,我亲自去看看。”
侍从在前提灯,引我走过森冷的昏暗过道。曾以为自己再不会来到死狱。站在囚室前,阴森寒凉,霉腥味弥漫四溢。比手掌大不了多少的窗洞里漏进暗淡光线,瞬间便被终年不见天日的黑暗吞没。
侍从开启囚室,拨亮灯芯,墙角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似乎为光亮与动静所惊,吱吱叫着滚过脚边,是硕大一只黑鼠。身后跟从的侍女失声尖叫起来。
“王妃尊贵之体怎能入这肮脏之地,还是将敌将提出审问吧。”侍从赶开这懦弱侍女,谦卑地赔笑。
我冷冰冰开口,不容任何驳意,“灯给我,你等退去远远候着,无传不得擅入。”
随从悄声退下。我自己提了灯步入,狭小的囚室一时光芒大盛。
“老将军!”眼前的老人白发蓬乱,面颊上一道血痕,竟已这样苍老憔悴。
黄勇抬起浑浊双眼,似有不信之感,凝视我许久,言声颤然,“真是燕国吗……”
“是我!”我答道,语带哽咽。谁曾想,灞陵别后,再见竟是这样情形。
他也双目湿润,“殿下怎么落到了契丹人手中?”
我张口想要告诉他别后遭遇,却不知从何说起,又兼无颜对他道出,只得含糊吐出,“父皇好吗……景昊他……好吗?”
黄勇语声嘶哑,“圣上龙体已大不如前。太子……还好。”
一言已足慰我想念。我点点头,喉头哽住,思绪万千纷乱难解。
“燕国你怎会来此?是契丹人迫你来劝降吗?”他神情焦急,仿佛有生命之忧的是我,而不是他。
我心头一震,恍惚抬眸,与他质询的目光相触,顿觉无地自容,“不是,无人迫我……”窘迫一直烧到耳根,“引将军入城,受此大辱,我愧对将军,愧对……”
黄勇摇头打断我道:“公主金枝玉叶之体,落在他们手中,又能怎么办?我都明白,不过一死,为国尽忠,燕国不必自责。”他又颔首叹息道:“老臣已年迈无用,不能杀灭靼虏,更无法相救公主。”
来之前,萧史曾再三叮嘱我务必从黄勇口中套出柳盛打算与回周大军的动向。这攸关天福生死存亡。但是我又怎么开得了口?如今,他的宽和更令我的心揪紧,仿如坠入炼狱,遭受反复拷问。
“将军不能死,”我忍住心头窒闷,轻声道,“待天福之围一解,我便放将军归周。”
黄将军听我之言,猛然抬头端详我头上发饰与身上穿着,目光变幻,流露出些许猜疑,“你……放我归周?”
“将军有所不知,燕国已嫁……”他直勾勾看着我,我半晌才鼓足勇气,一字一字道:“东丹王。”
黄勇大吃一惊,声如惊雷,“嫁了……东丹王?”他双目陡然圆睁,眼中一片血红,“难道……你就是东丹王妃?”
我黯然点头。
惊怒使他面上伤痕愈发可怖,我竟不敢与他对视。
黄勇又问:“以王妃身份给裴青去信的也是……燕国你?”
“我……”我欲辩解,却无话可说。
他霍然笑起来,那笑声枯涩而尖锐,一声声刺进我心里,“裴青还在一心为你复仇,岂知你……已为敌寇王妃!若知道陷他于通敌罪名,几乎性命声名俱不保的人是你,青当如何自处?你怎么对得起他?”
刹那间,我只觉全身血脉直冲头顶,“青他怎么了?黄将军你说他几乎性命声名俱不保?”
黄勇眼望空际,他再不愿亲昵地称我为燕国,也不再视我为大周公主。
“将军!”悲酸点点在眼中泅漫开来,水雾弥漫,所见一切渐渐模糊,“我这样做,是不愿青卷入这场无义的战争。若青来攻城,我情何以堪!”
黄勇冷冷哼道:“是啊,亏得是老臣!若是青那孩子,公主是否一样下得手去?”
他话语如刀,一字字,一句句,都剜在我心头。我默然掩面,“燕国……有罪,百死莫赎!”
黄勇连连叹息,终究怅然落泪。
“我并不怪王妃为自保屈身鞑虏。但你不该对青下此毒手。不是宣城公主以死相挟,柳皇后爱女心切,裴青早就为柳盛所害!”
泪水纷纷而落,我道:“天福城中并无黑鹰主力,只有无辜百姓。我不能看着城池毁于战火,百姓惨遭屠戮!”
黄勇大惊,道:“城中果然无黑鹰军?青那孩子所料不虚。他早言耶律楚必将主力藏于他处,乘机偷袭大周后背,更坚请领兵攻打辰州。而柳盛断定黑鹰军主力在天福,一直指裴青蛊惑军心。你一封书信,更坐实裴青与契丹人暗中勾结才阻挠大军!为此柳盛已将裴青羁押,只待我拿下天福,便要对他动刀!”他一时激愤得浑身发抖,“好极好极,城中无黑鹰军……你一张白纸,不仅拿下中军将军,更要助契丹匪寇亡我大周二十万大军啊。”
我徒劳地想要说服他,“契丹人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他们也不过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妻子儿女!”
他的眼光从我身上移开,长叹一声,仰面道:“王妃也许已然忘记自己是大周人,老臣,却永远不会忘记。”
寒意愈积愈多,像在我们之间筑起一道冰墙。
黄勇缓缓道:“绳索绑缚疼痛难忍,可否替老臣稍缓。”
我这才恍觉,深感自责,竟忘记为他松绑,忙取出靴中匕首割裂黄勇身上紧缚的绳索,“老将军受苦了。”为他松落断绳,我低下头,把匕首插入靴沿。
就在这刹那间,一声闷响,骨头断裂之声脆如碎瓷,惊得我心头大震。
陡然抬眸,一蓬猩红喷溅于柱,飞洒若血花。
“黄将军!”
疾扑上去,已是太迟。他尽一身之力,以头触柱,脑浆迸裂,血染白发。
我怅然失措,只能伸手努力按住他额头上碗大的创口,试图止住那不断涌出的鲜血,一边含悲唤道:“老将军,何苦如此?”
他并不看我,眼神凝视着遥远的某一点,似燃起熊熊火光,“吾皇……万岁。”
火光忽而一灭,徒留灰烬。兵败天福,他早存求死之心,只苦于被缚,一旦获释,即刻触壁而亡,没有半分犹豫。黄勇将军以这样的方式,尽了对大周最后的忠诚。
双手浸在他的鲜血中,四周只余绝望,铺天盖地将我湮没。耳边嗡嗡地异响,像是有无数声音在声嘶力竭地争辩:你是对的,你是错的……
扶着墙,浑浑噩噩地走出死狱,脑中万千悲辛纷涌起伏,五脏六腑却空落落地难受。似乎有人搀扶着我的手臂,把我带回了妃离宫。
“王妃,王妃!”谁在殷切地唤我。我伸出十指,看着自己的手掌。
“阿君……”我木然唤道,“我的手沾了血了,取水来给我洗洗。”
片刻,有人轻轻握住我的双手,把它们温柔地放进面盆,浸入温水里。
火光耀在微微荡漾的水面上,竟幻成一片猩红。
“换水,”我说,“这盆脏了。”
……
有人端走我面前的水盆。
“大汗……”我轻声唤道,“我的手还没洗干净呢。”
“王妃!”却是萧史的声音。
我神志昏昏,偏过头仔细辨认他的容貌,才记起耶律楚并不在身边。
他似乎在问着什么,我却一个字也不想听。
站起来摸索着走了几步,周围却立满了奴仆,惶恐的眼神把我团团围住——
有人在说话:“王妃是太累了,让她好好睡一会儿吧,不要打扰她。”
被人缓缓扶倒在榻上,被褥把一切覆盖。我蜷起身体,将脸深深埋入枕中。
身体很冷,心很累,我只想沉沉睡去,不要做梦,不要让我梦到关于大周的一切……
不知睡了多久,直到轰然一声巨响,震得地动房摇。我惊醒过来,猛然翻身坐起,隐隐听得远处喊杀声一片连着一片。
难道……大周攻城了?
待我赶到城下,火光已映红半天。
“王妃,周回两路大军奔集天福城下,已开始强攻城门。”迎上来的耶律寒话音刚落,又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耳朵疼得像要聋了似的,连城墙亦随之久久震颤。
“门闸快要撞断了。”一个侍卫大喊。
我驻足,按住急跳的胸口。正午的天空,日光并不热烈,但怒燃的战火硬是把天空染作鲜红。
城头一片混乱,弓弩手、投石机、箭石破空,疾如骤雨。
没有了瓮道阻隔,不到两万的兵力不知能坚持多久。一旦周军撞开城门,便可直杀入天福。
“萧将军呢?”我在轰轰响声中喊道。
耶律寒手指城头。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去,萧史果然在亲临指挥。
不顾耶律寒的阻拦,我亦坚持登上城头。近观城下,大周前军攻势凌厉,锐不可当。放眼远望,密密麻麻的兵甲铁骑还在源源不断涌来……
一阵攻势稍歇,战鼓急擂。周军军阵忽然像被一把利剑斩中,自中向两边分开。两骑战马并列翩然驰出。一骑身着褐褚软甲,按缰佩刀。另一骑银甲白袍,身形如剑。
千百幅记忆中的画面纷杂盘乱向脑内砸来。我死死咬住下唇,就连这尖锐的痛,也抵不去心头的狂乱。
那是——裴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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