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守城(1 / 2)
山雨欲来,草木皆兵,城门全被封闭,宫中更是四下戒备森严,黑甲军四处巡逻,以防发生变乱。
议政帐之屠震惊天福。其时定策、围帐、清剿与事后处置都在萧史安排和掌控之中。守城之事更是由斡尔朵军直接接管。由于述律羽之身在辰州,述律砺及几个述律家子侄被杀后,述律家气焰顿奄。借我与萧史之力,原先始终被述律家打压的渤海旧族重新得势。
积威、压制、抬举同时完成,萧史之能耐,怕是才见冰山一角。此时,他正与耶律寒二人研判细作传回的情报。两人都有将帅之威。然而透过灯火的圆晕,我却似看见了那个日夜萦怀的人。
依稀还是他立在帐里,高大英挺,无论我做错什么,都只是虚张声势地微眯了眼,“死丫头!”然后,全部包容。似乎只要我喊一声大汗,他仍然会伸开温暖的双臂,将我紧紧抱在怀里。
思念是噬人毒齿,只需一口就咬得人心头滴血。
“王妃?”耶律寒半抬眸,正轻声唤我。
我顿时惊醒,知道自己没有时间伤怀,也没有时间思念。
耶律寒侧过脸去,缓缓道:“按沿途探军所报,周军前锋也已到三十里外,怕是几日内就要攻城。”
萧史也接口道:“今夜必须定下守城之计。”
“渤海降军征召到多少?”我不经意问了一句。萧史的底牌,我必须摸清楚。
他深深望了我一眼,“大约有两万人马。”
猜测他已有谋算,我也暂不取出耶律楚守城之折,只问道:“兄长可有良策?”
萧史道:“回周夺幽州之后并非一帆风顺,也很吃了些黑鹰军的苦头。他们忌惮黑鹰军凶悍,不会直接投入主力攻城,必定以先头部队先攻一轮,探探情形。我们要做的,就是把这先头部队吃掉,让回周深信城中有黑鹰主力。他们为减少损失,必定采取围而不攻之策,希望耗尽城中粮草,再夺天福。我们便可达到拖延时间的目的……”
我一边思索着他的这番话,一边坚定道:“只要拖过十五日,大汗必定来救,我们可与他里应外合。”
萧史微微哼了一声,像有些不以为然。
耶律寒略作思忖,“以我方兵力要吃掉他们的先头军,硬拼胜算不大,只能用计。”
萧史脸上浮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你们可知,天福城是一座瓮城。”
天福的秘密,耶律楚知道,他临行前曾告诉了我,看来萧史也知道。我转首看耶律寒神色,他似是不明。
我伸手向他比了一个酒坛的形象。
“底下是空的?”耶律寒看着我的手势,惊异道。
“当年渤海王暗自令人把内外城门之间地底挖成陷阱。谁知大汗围而不攻。城中弹尽粮绝之时,渤海王只能出城投降,苦心挖就的地陷竟未发挥丝毫作用。大汗占天福后,令人将地陷上层铺以石砖,现在只需掀去石砖,铺以薄土,便成捉鳖之瓮。”
耶律寒频频点头,“捉鳖之瓮……王妃是要把回周先锋军引入城中?”
“正是!”萧史替我回答了耶律寒,“不过引君入瓮,还需一策!”他言语从容坚定,淡然吐出三字,掷地有声,“空城计!”
我微笑颔首,取出耶律楚临行前写与我的守城方略密折,郑重展开。他刚硬飞扬的字体显现出来,写的也是三字:空城计。
两相对照,三人都不由击节。他与耶律楚,当真是所见略同。
“要诱敌进城,”萧史的目光锐利里透出阴沉,“就要让他们深信,天福是一座空城。”
耶律寒眼中炯炯。聪明如他,只略经点拨,已完全参透计中乾坤,“此计甚险,但若成功,天福足可缓上多日了。明日便放出些逃兵难民去,散布城中无兵的消息。”
虚即是实,实亦为虚。这虚虚实实,有兵无兵,只怕也着实令回周费解。
我想着那即将到来的苦战险计,道:“兄长你做诸葛孔明,不知城外司马懿是谁?”话一出口,忽然想到大周先锋正是黄老将军,心头顿时重若千钧。
萧史却似笑非笑地摇摇头,“我做诸葛孔明,只怕司马懿不敢进城。”他双眼只看着我。
我眨了眨眼睛,便转向耶律寒,“耶律将军,议政帐另有一轴天福城防图。我不放心旁人,劳烦将军……”
耶律寒立即颔首道:“末将亲自去取。”
我支走耶律寒,萧史会意一笑,“殿下越发睿智了。”
“你方才之意?”
萧史道:“这诸葛孔明恐怕还要公主来做。”
我瞠目结舌,“我一介妇人……况且,大周先锋黄勇将军、中军裴青都认得我,连回纥英义也曾经见过我。”
“只有公主殿下在城上相迎,”萧史眼中突然浮起的一丝冰冷,看得我心中一悚,“多疑的司马懿才肯进城。”
他话语简短,然其中隐含的锋利,却深深扎向我。他是想以我为饵吃掉回周先锋军。也就是说,无论谁来打头阵,都要令他困死城中。这样才能骗过回周后续主力大军,使他们不敢立刻狂攻天福。
但,如果来的是……
喉间涌上浓稠的苦涩,却又在瞬间压抑下滚烫的灼痛,只余下决绝的淡然。
东丹一日寒胜一日,大战来临前的诡异气氛包围着整座天福城。紧绷的神经仿佛寺庙中长香顶端的烟灰,一触即断。
我取出信件,向萧史道:“我知道你有本事暗通周军,请代我送一封书信。”
萧史一怔,注视着我手中书信,揣测的表情。
我直截了当,解他疑虑,“中军将军裴青既有来信,自当回之。”
他抬起眼睑,略略沉吟。
我知道他的疑惑,“这封信你不能送给裴青。”我手指信笺,加重语气,“请务必让它‘误落’到柳盛手中。”
萧史恍然,眼中一闪,嘴角似笑非笑,“公主煞费苦心,原来是为了给裴青安一个莫须有的罪名?”
我微微笑了笑,“让他们自己人先斗起来,对咱们没有坏处。”
萧史不动声色地看了我好一会,眼底慢慢凝聚起复杂的表情,语气带了几分试探,“公主这招有些狠了。裴青他毕竟曾……”
我冷冰冰打断他,“你别忘了,我已是东丹王妃。”
帐里的火炉生得太多、太旺,沉闷的热气郁积不散,但即使是这样,还是温暖不了心底冷意。背转身,扬手让萧史出去。
信盖东丹王妃章送出,其实封内装的,只是一张白纸。我决定将计就计。萧史会让信落入柳盛手中,就如他暗传十万黑鹰军进击幽州的消息一样。但他上回情报有误,这一次柳盛这只老狐狸必不肯尽信。
一张白纸可以毫无意义,也可以包含千言万语,其中微妙关系无法言尽。以柳盛与裴家的关系,不会放过打压裴青的机会。通敌就是最好的罪名。但裴青是驸马,柳盛不能在军中杀他,只能具表上奏,请父皇定夺。若将裴青押解回京候审,他就可以避开整个周契战争。回到皇城,相信宣城公主会力保她的驸马无事。
我的目光停留在桌旁轻轻晃动的烛火上,久久不移。这温暖的橘黄色竟然刺痛了我的眼睛。对不起,青,请原谅我善意的陷害。我太害怕你会来到天福,太害怕与你刀兵相向,各为其主。在这尔虞我诈的世界,我仍奢望彼此留存一些单纯美好的记忆……
我初次见到裴青时,还不足五岁。他被林夫人带进宫来,那时还没有景昊。母后见了他格外喜欢,从此就把他留在宫里,同二哥一起读书、习武。
对他最初的记忆是又长又翘的睫毛,细细的狭长的凤目,比女孩还清秀。
当七岁的他为殿中众人伸胳膊踢腿表演了一套不知什么拳法后,我立刻决定从母后的裙子后头出来,做他的跟班。
他的每一个举动,都值得崇拜。
他竟然敢把御苑里捉来的蚯蚓捏在手里;他跟在丞相府家丁后面满长安城里乱逛;他会说笑话,说得除了他自己没有一个人能屏住不笑;甚至他还会学老鼠叫骗倒宫里的猫,学猫叫骗倒宫里的狗,又学狗叫骗倒宫里的我……
晴朗的日子,我们分花拂柳,一同跑进阳光里……
他身形敏捷,上树比猴子还快。我也跟着上。他跳下去了,我却死死抱着枝杈不敢跳,吓得乱叫。
“哈哈,无胆匪类!”九岁的裴青大笑,伸开双臂,装作很强大的样子,“跳下来吧,我接住你。”
“不跳。”我紧张地闭上眼,“会摔死的。”
他拍拍胸口,摆出男子汉的气势,“放心,弄玉妹妹,只要我在,定护你周全。”
结果,他根本没接住我,让我在他面前跌了个面趴地,脚上还落了一道大疤。
解开罗袜,疤痕仍在。耶律楚曾指着这伤问我:“周朝宫里的小宫女,都像你这么皮吗?”那随风而去的一幕一幕,犹在眼前。
而我,已泪流满面,情难自抑。
“王妃,耶律将军求见!”
我慌忙拭干泪,“传!”
他进来时,我已神态安然。
“禀王妃,今日凌晨,已征召的渤海降军数百人潜逃,”耶律寒边行礼边言道,语气急骤,“末将已派人全部追回,绑在东门。如何处置,请王妃示下!”
我双眉猛一蹙,“按东丹律法,该如何处置?”
耶律寒道:“按律当于城门前斩首示众。”
天福守军已捉襟见肘,再杀这数百人就更是艰难。我还担心兔死狐悲,激起更大的变乱。
长舒一口气,我起身道:“引我去看看吧。”
“是!”耶律寒忙趋前指引,同时低语道:“城中百姓的情绪也……”
我的脚步滞了滞,轻轻将薄纱拢于面上,随即又恢复了从容的步子,“备车吧。让三千斡尔朵军在城下列阵。另外,把前日令人去城外搜检的被回纥兵杀害的平民尸首也带上!”
出了子城,我掀起车帘,远远便看见高大的外城门下,密密麻麻都是人。数十名黑鹰军士在前面开道,四周都是铺天盖地的喧嚣。
车一停下,侍女阿君伸手将我扶出车外。
“王妃到——”一声暮钟般长呼,四周竟安静下来。
百姓们被黑甲军士阻于外围。城门上,守军林立,也正目睹着一切。城门下,果然有数百名渤海兵衣衫破烂,五花大绑跪在尘埃中。
耶律寒手指他们,“禀王妃,这些就是逃兵!”
他的话刚一结束,这些渤海兵纷纷怒喊起来。
“我们不是契丹人。契丹人占了我们的国土,毁了我们的宗庙,现在周军来了,这是契丹人的报应!”
“我们为何要为契丹人去送命?”
“天福根本守不住,不过是要让一城百姓陪葬。”
……
我侧耳倾听,没有听见求饶声。
一个离得较近的汉子更是直接冲我唾骂道:“王妃之父不是萧错将军吗?当年萧将军为抵御契丹人,孤军死守,两千人杀上万契丹兵。王妃现在享受荣华富贵,却忘记一家老小都被契丹人杀害?”
耶律寒见他对我不敬,佩刀已是噌地一响。我轻轻对他摆摆手。周围都是天福百姓。我已经注意到,百姓们的脸上,是同情、惊恐、愤怒,亦有对不可预知的未来的茫然。当着他们的面杀戮,只会民心尽丧。
静静地在这些痛至肺腑的呼喊中调匀微乱的呼吸,待他们激愤之情稍缓,我径直走到这些跪地的逃兵中间,反驳方才骂我的汉子,“天福危在旦夕,一旦城破,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还谈什么荣华富贵?你们现在口口声声怒斥契丹人,当年为何畏死投降?当年既不能做到以身殉国,现在又有何面目重提往事?你们漏夜逃出去,难道是因为不愿为契丹人卖命?不过是贪生怕死罢了!要不,就是想去投降回纥与周军?”
那汉子又急又气,道:“我等情愿去投降回周!”
我冷笑,“张飞一介屠夫,大字不识,手握两柄杀猪刀,却将美名传播至今,正因他忠义两全!而吕布呢,人称他人中吕布,马中赤兔!如此英雄,却只留下千古骂名,为正人君子所不齿,这又是为什么?”我轻蔑地告诉众人,“因为他是三姓家奴!你等已降契丹,今日又要降回周,可是也愿做三姓家奴?”
人群中有人高呼:“周朝是冲着契丹人来的。只要把契丹人都赶出去,渤海自然无事了。”
四周百姓一片哗然,半信半疑。
我向耶律寒丢过一个眼色,他当即向不远处一挥手,数名扮作百姓的兵士马上混入人群中,片刻后就叫这高呼之人不见了影踪。
迎向众人的目光,我放声道:“请所有人回答我,天福城是谁的?只是契丹人的吗?守卫天福,难道只为契丹人?这里难道不是数万渤海人与汉人的家园?这里难道没有你们的妻子儿女家业?
“你们可知道,回纥骑兵一路烧杀淫掠,辽河两岸血流成河,尸骨遍野。他们杀的仅仅是契丹人吗?难道他们不是在渤海国土上肆意妄为?你们正因为身处天福,才得以性命无忧。现在跑出去,城外的数十万回周大军会因为你们不是契丹人而不杀吗?”我下令道:“让百姓们看看回纥人的凶残!”
兵士从运粮车上拖下一具具尸首,都是在城外寻回来的。冰冷的尸首上累累触目的鲜红,死状惨烈。有的被马蹄践踏得面目全非,有的妇人被残酷地凌辱后再杀死,还有的尸首小小的,一看就知道那还只是孩子……
所有人都满目辛酸,渐渐有啜泣声传开。忽然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狂呼,一位老人扑向其中的一具尸体,“这是我的孩子呀,他在城外放牧,封了城进不来,竟遭了毒手了?”
被他的痛哭感染,我也泪湿双眸,“老人家请勿过于伤悲,我一定令人厚葬他。”用尸首来煽动百姓,确实过于残忍。但是,不这样,天福中人一定还心存幻想。
我的声音带着颤抖和哽咽,“我和你们一样,也不是契丹人。但我们守卫的,是我们自己的家园。没有天福,我们要到何处去安身?就算死,我们是为保卫自己的家园而死,还是遗尸荒野?这些被无辜杀害的人,都是我们的妻子、丈夫、孩子……这笔血债,谁来偿还?方才有人要黑鹰军全部撤离天福。你们想想,一旦连黑鹰军也不在了,回纥人又会怎么对待天福中所有的妇女、孩子?”回头看着那些被绑的渤海军,我动情说道,“为了守卫天福,还分什么契丹人、渤海人?难道敌人就要来了,我们还在这里内讧?让自己灭亡得更快,让敌人嘲笑天福城里的男人全是懦夫?”
没有人反驳我。连那方才说要去投降的汉子也没了声音。
我挺直后背,厉声道:“松绑!”
刀斧手大吃一惊,迟疑着没有动。耶律寒斥责道:“没有听见王妃的命令吗?”
他们马上举刀划开绳索,解除了数百位渤海兵的束缚。
“开城门!”
四周顿时一片静寂。众目睽睽下,数名守军一同上前拔起城门上的铁闸。沉重的城门吱呀呀地响着,缓缓开启了一道缝隙,随后完全洞开。
“你们之中,有谁为了能苟延残喘保住性命,情愿做懦夫受人耻笑?谁愿烙着亡国奴的耻辱苟活于世,而丢弃自己活着的尊严?那么,他现在就可以自由地离开,去向回周联军投降。去告诉他们天福城空虚,去出卖自己的兄弟父母、妻子儿女。我以黑鹰军旗立誓,决不阻拦!”
百姓们都瞪圆了眼睛看着数百名渤海逃兵。而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看着四周围观的众人,都仍旧跪地不动。他们也都知道,现在当着全城百姓的面走出去做叛徒,需要的勇气比去死更大。
我走到他们面前,眼神凛然地掠过每一个,“我不欲杀你们,是不愿你们没像个真汉子一般死在战场上,却死在自己人的刀下,死于逃兵的罪名,为亲人蒙羞!你们现在回答我,可愿留下同守天福?若说是,旧账便一笔勾销!”
沉默了半晌,终有一人道:“横竖是死,我情愿守天福!”
他一说完,其余人也纷纷道:“我等愿守天福!”
“好!”我高声道,“既然如此,尔等听着,守城之时,无论是契丹、还是渤海军士,但凡退缩向后,后队斩前队。但凡再有逃跑畏死者,天福人人得而诛之。”
在耶律寒的指引下,我第一次登上了天福外城楼,向着城上城下所有的契丹和渤海军士宣布——
“过去,只是萧家军一军忠烈,现在,是天福一城忠烈!让全天下的人都看到,这片土地上只有站着赴死的勇士,没有匍匐于地的懦夫!楚有三户能亡秦,回周联军纵有数十万,又何惧哉?有了男儿的铮铮铁骨,天地都将在你们的骄傲下黯然失色!”
声音并不过分高亢,但却带着轩昂的激励之威。所有人一起抬头望向我,热血沸腾。
“虽然身为女子,不能与你们一起浴血奋战,但我也决不离城楼一步。我要在此仰视你们的男儿本色,为尔等助威。”
城门下陡然爆发起一阵雷霆呐喊,军士们振臂高呼:“誓死为天福而战!”
等待着,天际下的苍茫大地,仍是一片浓黑。
远远数骑驰来,是探军。城下守军忙开城门,数人疾驰而入。
“周朝先头军来了。”
“备战!”
身后兵士次第传令下去。刀剑弓弩丁当响声,列阵布防的脚步声,城上城下的号令声……数十条火龙蜿蜒而上,是手执火炬的黑甲军。城楼上下旌旗招展,火把数千,辉煌如白昼。
萧史身披黑甲,神情凝肃。四周的熊熊火光为他的容颜镀上一层闪烁的异彩。这些日子他布防筹谋,也清瘦了不少。耶律寒则始终不忘耶律楚临行之托,紧紧护在我身后。
我立于他们之间,心若张到极致的弓,剧烈震颤。
成败在此一战。
不,只能成,不能败!
远远天边一道暗红。骤然间,号角呜咽长鸣,响彻旷野长空。大地开始颤动,似滚过轰隆隆的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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