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归去(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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软玉为枕,烟罗为榻。睁开双目,环抱我的是久违的明黄。层层繁复的黄绫腾龙床帏漫漫深深,漫天匝地的蛟龙腾跃。宫灯柔亮,微红的灯影脉脉流漾。有熟悉的香气弥漫。我侧头而望,落地的纱帷帐以流苏金钩轻挽。几步外,鎏金仙鹤鼎内中散出袅袅轻烟。

身上是轻如无物的柔软丝被。坐起身,双足落地的感觉柔软而温暖,是踏在密实长绒的厚毯上。

仰头而望,一袭蓝绫金丝纹蟠袍。负手、含笑,纵是温和随意,亦有自上而下的气度散发。

“二哥。”头晕晕的,我仍觉自己在梦中一般,“我回到长安了?”

他温暖的目光投注在我身上,“这里是北征军大营。”

一个俏丽的侍女托着翡翠盆,上奉一盏琉璃戗金盖碗。

“这是玄参汤。”二哥取过碗,手在碗壁上探了探暖度,微笑着递过来。

我就着他手喝了两口。

“全喝了,一滴也不许剩下。”二哥又将碗塞近些,心疼地看着剩下的大半碗。

“二哥小气。”我埋怨道,“一碗参汤而已。”

他伸手过来捏我的鼻子,“不识好人心。这是千年玄参,统共才得两株。一株献了父皇,另一株我带着准备自己救命用的,全拿来‘孝敬’你了。半株已功德圆满,坐化升天,另半株还在火上煎熬,等你超度!”

我这才明白,抱着他的肩膀,“还是二哥最疼弄玉。”

“才明白?”他轻轻吹一吹汤面又递过来。凝视着滟滟如一泓金沙的汤色,许久不曾感受的亲情,似比千年玄参更滋养我的心灵。

经历了这么多,唯一没有改变的,大约只有我们的兄妹之情。伏在二哥膝上,他身上有熟悉的龙涎香,叫人那么安心。

“也不知道你这两年都怎么过的,弄成这形销骨立的鬼模样。我遣了几名御医,都说你外耗气血,内伤心经。”二哥拉出兄长的架势,开始教训,“快告诉二哥,这两年在契丹……”

泪水突如其来,“二哥,我不想再提那些事……”

眼泪满满地浸湿他的衣衫。二哥却只是默默地揽着我,“也好,什么时候想说,再告诉二哥。玄参汤需配合丸药,快来服下!”

二哥令人拿来一个精致小匣,取出一颗晶莹的白色药丸放在我的手心。

我举起这白色药丸,灯光下光莹亮泽,似笼着一层奇异的白光,好神奇,“这是……”

“九转丹。”二哥道,“体弱者扶元固本,重伤者起死回生,中毒者去毒生新,这一丸药便可抵得一座城池。这下可不能再说二哥小气了。”

我把药放在唇边。二哥去端茶的间隙,顺手一滚,药丸就滚进袖笼里去。

在蓝甲军大营里,我得到极好的照顾。二哥告诉我,那日同回之人都被下了封口令。营中无人知我是燕国公主。在侍从面前,他称我为“夫人”。二哥一向风流,自然也无人生疑,只当是他将某个得宠的侍妾带入军中。

体力逐渐恢复,二哥见我苦闷,便取令牌给我,让我四处走动时别在腰间。军士们见了腰牌,自然远远闪避。

我蒙上面纱,逐渐走得更远。伫立在大周营寨的瞭望台,迎向遥远的北面。唯愿那来自北方的风,带来一丝他的消息。

是生?是死?

我黯然失魂。

不远处,两个值哨兵卒,一个胖子,一个残废,在干草堆后嚼舌根……我本无意关心,却有熟悉的名字飘进耳中。

“我这右手,就是当年在幽州没的。有回黑鹰军夜里袭营,我背运正赶上,幸亏没把小命丢了。你说这蓝甲军若是碰上黑鹰军,谁家能占便宜?”

“去,你小子倒霉见的丢了只手,可也别老灭自己人威风!”胖子轻蔑道,“那耶律楚无非是上阵能打能杀,逞匹夫之勇。咱王爷才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这次北征,柳大帅在燕山败得一塌糊涂。咱王爷一来,嘿嘿……”胖子挤眉弄眼,一脸猥琐,“告诉你个大秘密,你可千万别乱传。”

那残废顿时有了兴趣,“咱俩谁跟谁?快告诉兄弟!”

“蓝甲军左路前锋曹严知道吧,那是我姐夫啊。我听说他小子这回大发了,他们出去搜山,居然逮住东丹王十二亲卫。奶奶的,全宰了。提回来十二个人头,王爷每个都赏了一千两银子。”胖子津津乐道。

“乖乖,”残废连声咂嘴,“一千两,那还了得?”

“其实,还不是王爷定的计好。这臭小子还以为自己有多大本事,美得跟什么似的,回来还不肯说,后来喝多了才跟我胡吹。那十二骑也实在了得。这场恶战听说几年都没碰上过,蓝甲军死伤了有三四百号人。这些可都是百里挑一的猛将。曹严说周围几里地雪都红了。这银子也是拿命拼回来的!”

“怎么没把东丹王一并逮住?”

“这哪知道,咱又看不见,只听一起人胡说。有的说东丹王已经叫辅国将军杀了。又有说还见着燕国公主了。王爷都下令不准乱传,前两天还为乱嚼舌头打了王参军二十军棍。”

残废缩了缩脖子,点点头。两人一起现出无限憧憬状,沉浸在想象中。

“不过,得的那几匹好马我倒是见过。”停了一会儿,胖子又兴奋起来,“有匹通体墨黑,只有鼻头通红。奶奶的,那叫一个凶!听曹严那厮说,十来条汉子拿它不住,后来用药蒙倒了才拖回来。现在还拿铁链子锁在马房里。这畜牲坏得很,谁近身都又踢又咬。”

瘸子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我守的地方靠近马房,原来这几夜叫得人烦透的就是这家伙了。再驯不服得把它宰了。”

……

他们的话字字都戳在我心上。转过身,麻木地走着,手足一阵阵发冷,脚下虚浮无力,像是踩在棉絮上。一队又一队巡逻兵见了我远远避开。

走了很久,才踏上通往军营大门的路。

蓝甲军营大门威武高耸,四面戒备森严。十数颗人头,果然挑在高高的竹竿顶端。

我曾多次亲眼目睹他们在战场上的英姿。十二骑,曾经和耶律楚一起震动整个战场的名字。那场雪中的厮杀,远比胖子描述的惨烈。为了尽可能将周军从石缝附近引开,他们放弃了更安全与强大的联合作战,而是一个又一个冲入周军阵营,直到最后一人……

只有我知道,他们为何执意去送死……

身边一队军士走过,我才有所觉,拢一拢面纱,问道:“小将军,请问军中马房在何处?”

领头这人打量了一下我身上服饰,忙道:“军中人多路杂,下官领着……”他扫了一眼我的腰牌,“引着夫人去吧。”

马房里各种马匹数以千计,找寻绝影却没有费任何周折。

它嘶鸣得最为凄厉,身上道道鞭痕,四足缠着铁链,被单独拴在马房外的一根粗木上。此刻,它正打着响鼻,前足反复踏地,如临大敌地面对着身前正欲举鞭的马夫。

“绝影。”我轻轻唤它的名字。

绝影的双耳竖立起来。

我向它伸出双手。它转过头就看见了我。即使隔着面纱,我知道它立刻认出了我。长长的睫毛一眨,眼中充盈的泪水,和着面颊的血滴落下来。

马尚且思主,何况于人?

我走过去,抱住绝影血淋淋的脖子。它垂下头,久久地哀鸣。

“我知道你想他,”我把头靠在马身上,低声耳语,“我也想他。”

二哥总是在夜里处理完军务之后来看我。他总想逗我开怀。而我总是抱着手炉,静坐无声。

“又伤心了?”

听见二哥的问话,我回过头去。屏风侧边立着的高镜,清楚地照出我满脸憔悴,泪痕斑驳。

他俯下身子,取了帕子为我拭泪,“二哥做主,再不会叫我的弄玉伤心。”他的语中带着一丝神秘,“明天,他就到了。”

我有些茫然地看着二哥。

他眼神里装满了笑意,“傻姑娘,是裴青那臭小子要来了。”

狠狠的一声巨响,是我手中暖炉坠到地下。炉中滚烫的炭火四处散开,明灭不已。

“小心!”二哥猛地抓住我的手,抖开上面仍嗞嗞冒着热气的一块炭条,一边高声唤人拿来伤药。

我手上的肌肤已烫得通红。二哥一边涂药一边道:“这么不小心。也是二哥不好,不想你激动成这般。真该早些告诉你我的安排。你跟裴青这么好的一对,因为和亲弄得天各一方,都吃了不少苦。三妹你现在一定不愿意再到回纥去了吧。”

我木然点头,“我也回不去大周宫廷了。”

二哥深以为然,继续说道:“既如此,此刻正是良机,不如跟着裴青远走高飞去。我派人暗送你们走。这里由我安排。过一阵,只要向朝廷报裴青阵亡便罢了。”

我目光愣愣,像是听不懂他的话。

二哥提高了嗓音,“三妹啊,明日他来了,你们就可以从此远离纷争,永远在一起了。”

我恍然举眸,如在梦中。二哥欣慰地笑着,拍拍我的手,仿佛了解我心中的震动。

静静地听着更漏的点点滴滴,我忽然道:“二哥,明日不想在这里闷着,我去迎接青好吗?他一定高兴!”

二哥忙摇头,“这么冷的天,你身子才刚调养得好些。军营里头有我令牌护着,外头可乱得很。”

我神情暗淡下去,又恢复了恹恹的样子,沉默良久才道:“我只想早些见到他。”

二哥脸上有些不忍之色,摸摸我的头,道:“好吧,只要你高兴。军营外头三里内都有守军巡逻戒备,想也无事。他从南门来,门前只有一条直道。你可在道上候着,切记着不可出去太远。”

我这才露出一点欢喜的神色,“那二哥你吩咐下去,让我自己去马房挑匹好马,不要叫人跟着我,很讨厌。我自己天亮前出南门去。”

二哥深深地看我一眼,无声地允了。

这是黎明前的最后时刻。帐外还是无尽的黑。手中提着的灯笼照不亮这浓重的暗云。巨大的营帐像坟墓一样寂静,带着蚀骨的冰冷。连瞭望塔上的火把也像磷火一般,如同鬼魅不暝的眼睛。

声响分外刺耳,老马夫为我一一解开神马的铁链。

“绝影,走,我们去找他!”

绝影黑色的身影如闪电一般向我驰来……

白色、白色,还是白色。

风从衣衫上拂过,发出空空荡荡的呼啸,继续远去。整个荒原充满了冰冷得让人窒息的空气。

我小心地观察着周围的动静,防止自己遇上经过的巡逻兵。三里、五里……蓝甲军大营早已湮没在风卷起的白色雪雾里。

绝影似乎知道我们要去的方向。马蹄,在雪地上踩出深深浅浅的坑印。夜幕降临前,它带着我回到离开的地方。

雪地上战斗过的痕迹还无比清晰。兵器、散甲,碎尸……血迹渗入白雪中,凝结成块块赭石,勾起带血的回忆。

我策马整日才来到这里,却多么不希望在石洞里见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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