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九转(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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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要委屈王妃在此暂留。”述律羽之沉吟片刻后道,声音仍留存些淡淡狠辣之意,在暗沉的帐里听来有些粗麻绳刮过皮肤—般的刺。

瑶琴还紧张地挽着我的手臂。她手心里密密都是汗。我轻轻对她—笑以示安慰。只要耶律楚能恢复,继续被关在这帐里并不可怕,因为述律羽之已经复称我为王妃。

果然,五日后便听闻耶律楚能起身了。李德威还特意跑来,涨红了脸再三向我请罪。我向来知道他对耶律楚的忠心,又怎会怪罪他呢?我更担心的人是耶律寒。他因为我跟述律结下了这么大的梁子,日后怕是艰难。

不过,耶律楚身体的好转和找到了失散的侍女,等待的日子因为心情的宽慰而变得不那么压抑。

我也曾问起瑶琴这几年的遭遇。她和我—样亦不愿回忆,只说述律是暗中派人在上京找到自己的。

“奴婢在那里待了好几年。”说这话的时候,她双目燃炙如火,眼角隐隐溢出泪光。

我怜她苦楚,也便不再多问。

有十五日不见耶律楚,今日闻听他出视军情,却是在山之巅。

风起,雪浪起伏如怒海生波,汹涌叠嶂若潮起潮落。苍鹰展翅,盘旋巡视它的领地。这片长空,是它所有。

张弓、撤弦、搭箭,弓如满月,箭指长空。

一道利光划破天空的沉寂,带动翻涌的气流,直坠而去。

苍鹰急扇双翅,利箭飞追翎羽。只闻凄鸣一声,眼尚不及交瞬,箭羽已与鹰擦身而过。

鹰猛打了几个急旋,振翅飞去,只留下鸣声的余音。几片被箭带下的鹰羽飘飘坠坠,在半空中乱舞。

那样寂静,似乎能听到积雪融化的声音,缓慢地一滴,丁冬,又一滴,还有微微的流水作响,仿佛穿肠噬骨一般。他收起弓,伫立着一动不动,身影在冬日苍茫的寒意里格外孤清。墨色的衣袍被寒风荡漾起忧伤的褶皱,与周围无尽的白格格不入。

“楚……”我在十丈之下,向他唤了一声。他所立之处在峭壁之上,中间隔着悬空巨石,是我无法到达的地方。

四周响起轻轻的回声反复低叹。耶律楚一晃,转过身来,“小心,我下来搀你。”

看着他高大的身影在巨石间隙里轻快腾越,我欣慰地想,他身体真是大好了呢。

“想上去吗?”

“嗯。”

他揽住我的腰一提,带我一起攀上巨石。我呼吸一口山顶凛冽的空气,俯视山下广阔平原,胸中生出“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豪情。

“耶律炀的军队,已驻扎到辽河对岸。”他极目远眺,指给我看北边的地平线。

我暗暗一惊,动作这么快,“你如何打算?”

耶律楚静然目视远方,似乎在想象战场的壮烈,“上策是奔驰辽河,待其渡河时击之,一举击溃各部族主力。”

我有些疑惑,除了不停地招募新兵,头下军州的黑鹰军,这些天根本没有一点要调动起程的意思。

他似乎看出我的疑惑,沉声道:“耶律炀占据天福,打的旗号是抗周。现在他据守辽河对岸,并未出击。我若一动,便给他清剿头下的借口。”

的确,无论是否愿意,耶律炀已经登基。他是契丹皇帝,耶律楚主动出击,便是反叛。

“如此,难道只能死守头下,坐以待毙?”

他慢慢地颔首,很是沉重,“其实,我不敢动,更是不能动。黑鹰军损失累万,东丹民生萧条,百姓如惊弓之鸟。还有渤海王族暗中窥视,马匹、钱粮又俱缺,我纵有雄心,难为无米之炊。”

我沉默着。一方是历经战火已精疲力竭的东丹,另一方是以逸待劳、等待已久的北契丹,加上耶律炀现在的皇帝身份,这场仗,无论从实力还是号召力,耶律楚都没有胜算。

冰雪的冷酷,一分分投上我的心头,也覆上他的容色。

“送来玄参的第五日,我就收到了周朝送来的招抚文书。”

是耶律楚能起身的那一日。这文书来得真是时候。

“大周……周朝……我父皇……他怎么说?”我小心地换用着称谓,换来换去都觉尴尬。

他慢慢说下去,有些恍然的缥缈和压抑的痛楚,“我交还幽州,纳表称臣。作为交换条件,周朝将供给岁币,以助军资。”

向大周朝称臣?

我这才恍然他为何十数日没有见我,心中微微战栗。耶律楚那样骄傲的人,怎么肯?但是,不接受,他又该怎么办?这些日子,他内心该是如何地煎熬。

时辰慢慢地晚去。千里夕阳沉沉叠染峰峦,盘踞其中的城池帐幕如沐在残血中,在峻岭间显示出一种凄清的伟岸。前方目所能及之处,黑鹰军战旗迎风张扬。鹰的利爪尖翅,伴着被夕阳涂金染血的山峦,渐渐淹没在天的暗红与地的雪白之中。

他微微扬起唇角,语声激昂,眼中却泛出一抹深重的悲凉,“我的父汗,为契丹立国忍辱负重二十年。他的遗愿,数年来我从未敢忘一字。我曾立誓引领契丹走上富强之路,然而立国不到六年,我竟要亲自将幽州交还周朝,还要向周朝屈膝投降!”他唇间紧抿已至苍白,眼神里满是破碎的痛楚。

这锥心的话语久久萦绕在耳边。我定定伫立,冷寂的风一阵阵扑到脸上,眼眶里却是热热的。

他的落寞,我懂得。当年率五万黑鹰铁骑击败楚玉,夺取幽州,拿下渤海,立国称王,锻造他不败军神的美名,何等意气风发。而今日,兄弟反目,敌手招降,新政糜废,弛坠了男儿的雄心。

“你答应了……吗?”我心中矛盾重重,像含了一枚未熟的梅子,吐不出,咽不下,只得任它涩在口中,酸到心底。

他无言,只看着我。

“论私心,我是望你归顺大周的,但我又不希望你这样压抑难受。”我垂下双睫,诚实地说道。

他目光缓缓掠过白雪覆盖之下的城池、军帐,忽然—声长叹:“我答应了,因为没有周朝的钱粮绢布,我无力与耶律炀抗衡。但是,我又加了一个条件。”

我心怀忐忑地听着。

他眸中泛紫,隐透着—股别样的幽深与温柔,“赐婚。”

“你是说……”我的视线急切地在他面上搜寻,狂躁的脉动在血液里狼奔豸突,“我?”

“是的,玉,”耶律楚眼中莹然有光,“周朝要将典叶才明,体光柔顺,舜华靡颜,德容并茂的燕国公主,下降给我。”

我竟然要再—次和亲,而且这—次是嫁给耶律楚?

心中—阵波涛翻涌,着实难以自抑。脑中登时也完全乱了。心房突兀地跳跃着,声音失了往日的语调,“就算不赐婚,我也早已是你的人了。”

他眼中有—瞬的晶莹,拥抱无声无息地靠近身来,“不同的,玉,这—次,你是堂堂正正、无比尊贵地以公主的身份下嫁。从此,在契丹,你也能够光明正大。这正是从前我想给却不能给你的。”

我心底的激动—点点蔓延出来,终是从双目中倾泻而出。他伸手揽住我的肩膀,我依靠在他的肩头。我们就这样共看落日坠下了长空。如血的残照里,只有晚霞逐渐暗去,像余烬中闪亮的炭火。

楚,把整个契丹夺回来;还有那个人,我要他死无葬身之地。我这样想道,却没有说出口。

大婚的喜悦,笼罩在沉沉的战云之下。

对镜端坐,瑶琴为我绾起朝凤髻。她的手轻挑了玫瑰露,抹在一缕散开的发丝上。额前凤嘴中垂下的红宝石,凉凉地打在眉心。我们在镜中相视,恍如梦寐。

明镜里映出另一袭倜傥身影。他缓缓行来,银底锦袍上的蟠龙纹饰肆意张扬。

“二哥?”

二哥立于身后,只瞅着我的惊讶表情,唇边一抹若有若无的笑痕。

我起身便要跪下,“弄玉有罪。”满身珠玉在身体的急剧动作中丁当作响,惊扰这无比尴尬的气氛。

双膝并未触地,手臂已被搀住,二哥端详缀玉宝冠下我的面容,淡淡一笑,似乎对我的不辞而别全不在意,“我的三妹,确是最美的新娘。”

时间紧急,这次大婚,大周只象征性地从边界派出三千护卫将我送到幽州。大战爆发时,北征军曾占下此地。然耶律楚海上奇袭夺回辰、锦二州后,黑鹰军又在燕山西麓大败北征军。柳盛损失惨重,只得退出幽州,故这里暂时还属契丹管辖。因送我来此,蓝甲军也进入幽州。前些日子还水火不容的蓝甲军与黑鹰军,竟和平地共处一城。

未曾想到,二哥会亲自来到幽州。

他看出我的疑惑,“为示你尊贵,这一次,二哥亲自充任通蕃使前来送婚。”

“二哥……”我更觉羞愧,无言以对,只低垂着头。

二哥轻扬手,周围侍女们悄无声息退下。他踱到我身边,顺手将一只衔血雕龙玛瑙镯套上我的腕间。

“好漂亮的镯子,”我抚摩着腕上的流光溢彩,“多谢二哥。”

二哥闻言失笑,“谢错人了,是有人托我送的贺礼。”

哦?我抬起头,目光烁烁地看向二哥。

他却笑而不语,伸手在我手心写了一个字。

竟然是……

“景昊?”我一时喜极。

“正是太子。”他的话语中漾着深深的暖意,“他知道你还在,不知道多高兴。若不是父皇病重,非苦缠着与我同来看你。”

炽热的火在我心头跳动不休。景昊安坐太子之位令人欣慰。这镯子似带着他的气息他的温度,传到我的手中。悲的是父皇病重,而我竟一无所知。

“父皇他……”

二哥脸上的笑意已淡然隐去,“父皇病势日重,已多时未上朝。如今太子监国,急召了柳盛回去摄政,留我坐镇北疆。”

“太子监国?景昊不过十岁,估计都是柳后的旨意吧。”我眉梢一紧。

二哥与我相视,眼中微有一箭冷芒闪过。

“二哥,绝不能令柳氏把持朝政,为所欲为!”我紧紧捏着腕间的镯子,“我有柳盛的密信,他与耶律炀密谋篡位,此二贼都该千刀万剐。”

他走向楼台尽头,负手仰望苍茫深远的天空。天光笼上他的侧颜,唇锋那一弯高傲的弧度,与挺直的鼻梁、锋亮的眼神一起,显示出无与伦比的霸气。

“柳氏一定会灭亡。”二哥回身,与我眼中亮光交撞。他又是静静一笑,“弄玉,我相信,为了大周江山百姓,为了景昊,你愿做一切。”

我深重一叹。手足情深,血脉相连,景昊那双清亮的眸子,曾多少次出现在我梦中。我只恨自己远在异国,又恨自己无能,无法护他周全,只能听天由命。我也曾以为自己早已远离了大周宫廷,然而当这镯子带着熟悉的一切撞入心胸时,我才猛然发现,自己与大周宫廷的关系,永远无法割裂。

“只要有机会,”我应道,“我不惜肝脑涂地。”

二哥脸上带着若有所思的笑意,眸中似有半明半暗的探寻,“耶律楚,他近日如何?”

我理了一理艳锦披帛,才答道:“服了玄参汤……已好多了。”

我的闪避未能逃过他锐利的眼睛。二哥眸中精光隐隐,而唇边笑意更盛,“叫你为难了,我知他一向恨我入骨。”

我想起耶律隆光的死,胸中只觉窒闷。

“耶律楚受伤中毒,长卧不起,黑鹰军退守头下。这些消息传到北边,那边怕是高兴得很。我只是奇怪,这些消息怎么走得这么快?”他侧头一笑,“除非是耶律楚故意示弱。我还听说,头下军州真正的军力,并不是黑鹰军。弄玉想必知道?”他话语温和,问话却似无形之刃直抵心头。

心中有说不出的滋味蔓延开来,“二哥,”我避过他的问话,轻声道,“若我那时服下九转丹,你会怎么做?”

二哥转身,视线依旧投向长空。那高傲的背影仿如天地尽入指掌,“可以释然远遁,却仍愿挣扎其中。选择这条道路,想必你已深知其间艰险。其实我也一样。二哥所做安排,是对你、我、太子,乃至耶律楚,最好的结果。”

“你是大周人,弄玉,你不可一日忘怀。”幽幽焰光在他的眼底漾动,二哥眉心一抹凝重,低声道:“耶律楚已臣服大周。若有机会,当设法除掉耶律炀。”

那一瞬间,被他周身散发的凛然之气所慑,我颔首道:“为了大周江山百姓,为了景昊,我愿做一切。”

大周天历二十年,岁次甲辰,十二月庚辰朔、七日丙戌,这一日,天下俱闻。

大周北征军右路元帅淮南王执着我的手,亲自将我引出行宫。两旁宫人俯身行礼,深深浅浅的衣裙如花般在铺满红毯的阶上绽放,美不胜收。

耶律楚领契丹百官在阶下等候。风扬衣袍,在他眉宇间掠过,留下淡然的蹙痕。绛红色飞绣金羽的华服在万千灯火的照耀下异常夺目,令人想起战场上叱咤风云的英姿,他的光芒与骄傲,却没有消融他周身的清冷。

在他身后,文武官员分列两侧。述律羽之、左相等都在,耶律寒等一众武官在另一侧。

居上位的是二哥。他赤金簪冠上蟠龙飞绕,一袭海水蓝团蝠长袍,宽大的袖袍随风激荡不休,腰间闪烁的明黄,彰显贵不可言的天家气派。此时的二哥,不再只是大周宫廷里风流倜傥的闲散皇子,不再只是号令三军运筹帷幄的将军,他更像是一个王者,天下为弈,翻手为云,再不掩叱咤纵横的锋芒。

他展开明黄色盖有朱红玺印的大周诏书。阶下众人立即向这份皇帝威严的象征下跪。

威严的声音传向四域:

“……去东契丹国号,复渤海旧称,封耶律楚为渤海王。燕国公主远赴渤海,出降蕃王,深虑劳烦,朕固割恩,因加殊惠,以慰远心……以风土之宜,助军旅之费,每岁以绢二十万匹、银一十万两,粟十万石……”

耶律楚单膝跪地,双手接过,“臣虽不才,敢遵此命,谨当告于天地,誓之子孙。”他的眼中无波亦无澜,带着一分太过平静的漠然。

绢二十万匹、银一十万两,粟十万石,听起来骇人,其实还不抵周军军费剧耗。大周数十万精兵,回纥五万铁骑,未能使耶律楚低头,然而,二哥不仅不费吹灰之力名正言顺拿回幽州,还使东丹王纳表称臣,屈膝下跪。

英义想参与作战捞点好处,柳盛想借助契丹谋朝篡位,耶律炀想坐观周朝攻打东丹,消耗耶律楚的兵力,但是,真正的黄雀,却是我的二哥啊。

阶下众人,有多少不甘与屈从。我很明白,此刻尊贵,全凭大周朝在背后。

此起彼伏的祝赞之声传入耳中,掩盖一切。

“吾皇万岁!”

“吾皇万岁!”

“吾皇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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