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结胎(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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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啸山林。数百契丹勇士身背弓箭,纵马密林。这里是纳北森林动物最多的地方,也是猛虎最常出没之处。

耶律炀之死余波未了,我也还是废妃身份,再兼大周与契丹现在的局势,因此从回到上京后我便一直闭守深宫。今日随耶律楚参加一年一度的伏虎会,还是第一次露面。

密林深处是逐虎勇士的呼喝声,马蹄嘚嘚,利箭穿梭在林间。

忽然传出一声长嚎,一头硕大的黄虎猛然从林中蹿出,眼中凶悍的光芒紧盯着团团围住自己的敌人,前足扬起人立,喉中又响起一阵咆哮的怒嚎,似乎是在向身周的骑士发出最严厉的警告。

“皇上。”有侍卫立即向众人簇拥中的耶律楚送上弓箭。

耶律楚搭弓,我一阵紧张。虎虽猛,已被追至穷途。射死它不过是个仪式吧。

但是,他的手……

只是一分神,一箭已经发出,带着长啸射向虎首。然而虎猛一甩头,这箭并未射中。

所有人忽然寂然。数百个射手齐齐放下弓箭,不敢在皇帝面前造次。因为,第一头虎,是要献给皇帝的,以显示他的无上尊威。

在这片静默中,猛虎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惊恐的低嚎中,它已在悄悄后退,准备再次遁入密林。

电光石火的一瞬间,一支箭在众人为耶律楚让出的空隙中穿越而至,疾射入猛虎的左眼,不等惨嚎从虎口中传出,第二支箭又极快地离弦而射,深深扎入了它的另一只眼。

被射瞎双眼的猛虎痛彻心扉,不停地辗转翻滚,连声惨嚎,眼中涔涔渗出的血水在草丛中印下道道血痕。它抽搐着起身,挣扎而立,似乎是在搜寻着仇敌般四处转动着脑袋,一边发出一阵阵令人胆战心惊的虎啸声。

众人惊异的目光都投向了这个胆大妄为的射手。

一个年轻的男孩自马背上翻身而下,向着虎首再次张弓搭箭。

“胡闹!”人群中有人叱道,是随侍在耶律楚身旁的述律羽之,“还不快向皇上请罪。”

嗔怪声中,那孩子放下弓转过身来,一边将头盔摘了下来。

原来是一个清丽少女,年龄不过十七八岁。她受了述律羽之的责备,只是无辜地吐了吐舌头。

“拜见皇上。”女孩子清凌凌的声音响起,一边跪了下去。

“你是?”耶律楚坐在马背上,低首问道。

女孩偷偷抬头,发现皇帝正打量自己,双颊染上淡淡的红晕,又垂下头去。

述律羽之忙赔罪道:“皇上恕罪,这是老臣不懂事的幼女。”

原来这是述律羽之的女儿,难怪眉眼间有些熟识。她与述律赤珠面容有三四分相似。不过述律赤珠明艳火辣,这姑娘则生得清新脱俗。她此时虽穿着侍卫服,却也不掩国色,一派活泼灵动。

这样白昙花一样的少女,竟能直取虎之双目。契丹人重视骑射,可见一斑。

“你妄动刀箭,竟敢射取头虎,可知罪?”述律羽之满脸怒意地看着自己的小女儿。

耶律楚却和气道:“亚父勿怪。”一面赞许地看着新月,“新月姑娘真是神射,连朕亦自愧不如。”

述律新月抬头,明眸里一片喜色,“阿爸您瞧,皇上知道我的名字咧。”

她不知畏惧,一派天真,引得耶律楚身边的侍卫们都呵呵笑了起来。

我回过身,轻轻嘱咐侍立一旁的瑶琴:“我们去帐后走走吧。”

在瑶琴的陪伴下一路行来,我有意避开人群众多的地方。数月的深宫幽闭,不觉已到深秋。黄叶满地,一路踏碎在脚下,传来枯枝残叶纷纷断裂的声音。我渐渐缓了步子,一股难言的孤单兜上心头。

我得罪移居偏宫,耶律楚来看我时,也总拣深夜,尽量地避人耳目。隐隐地知道,各部催立皇后之事,他不能再拖。

立后、纳妃,开枝散叶,作为契丹帝王,这是耶律楚必尽的责任,我不能阻。

何况是与一直支持他的述律一族联姻。述律赤珠是子承父妾,毕竟身份低些。而述律新月,以今日述律羽之亚父地位,当是皇后最好人选。

方才,我听见他对述律羽之新的称呼,竟是“亚父”。

即使不是述律新月,也会有其他女人吧。皇后的宝座,各部族怎么会不觊觎呢?

今日之我,又该如何自处?

茫然四顾,周围的一切景象如此陌生。无依无靠的感觉一丝丝从心底渗透出来,逐渐包围了我整个人。

没有归属感,也没有安全感,仿佛自己不是自己,一片迷茫,一片惶然。

我知道他的爱,也相信他的爱,可是,当述律新月活泼地站在面前,少女如鲜花般的笑颜,还是深深刺痛了我的心。

爱,是这般自私而狭隘的事情。

恐惧的事情太多,担忧的未来太远。我怕秋风萧索,吹散梨花树下的两情眷恋。

“妖女!”

身后一声烈喝,耳边一阵风过。慌乱中有人推了我一把。一把尖刀堪堪从脖颈边划过,几缕断发落在地下。

“殿下小心!”瑶琴已整个人拦在我身前。

颈间裂痛,我伸手抚摩,指尖一抹殷红。若不是她猛推了我一把,恐怕尖刀已割断了我的喉咙。

“有刺客、有刺客、有刺客!”侍女发了疯一般地嚷叫起来。

这刺客也穿着侍卫服,他一招不得手,又回身直刺过来。

刀尖并未触及我胸口,一把长剑格开了它。

“耶律将军。”我惊叫了一声。挥舞着长剑保护了我的,正是耶律寒。

缠斗之间,侍卫们已纷纷上前,将刺客围在中间。

“保护娘娘回帐去。”耶律寒一边嘱咐手下,一边喝令另一些手下,“留神点,抓活的!”

“休想!”那刺客一见已无可能得手,反手一刀,便向自己腹内刺去,然而双目直直盯着我,一片血红,“妖女,你必死!”

只是一刹那,刺客身已委地。隔开那么多保护的侍卫,我仍能感受他的恨意,那么强烈的恨意。

“娘娘,恕臣来迟。”耶律寒单膝给我跪下,“请容末将护送娘娘回帐。”他的声音有些模糊,似远似近。

我的神志有些恍惚:这次刺客叫我妖女。是什么样的仇恨,让这个人宁愿剖腹也要冒险行刺?

“将军,此人身上什么也没有搜出来。”

耶律寒听了侍卫的禀报,令道:“看守尸体,搜查余党,再派人奏报皇上。”

“让我看看他……”

“娘娘,还是不要看了……”瑶琴紧紧扶住我。

我挣开她,走到被侍卫重重围住的尸体身边。他双目圆睁,犹自不平。腹部的伤口还在不停流血,一股血腥之气。

忽然一阵恶心涌上,无法忍耐,我剧烈地呕吐起来。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也要吐空了,缓缓闭上眼睛,思绪纷乱繁杂,竟是无法支持地倒了下去。

仿佛有人扶住了我。似睡似醒,依稀见到尖刀挥来,危机四伏。

又似是听到自己惊叫一声,我猛然挣醒。周身冷汗涔涔,只能抚了胸口喘息。

熟悉的气息围绕着我,“做噩梦了吗?”

恐惧压在胸口,久久不肯散去。我伸手摸到耶律楚的手臂,“你终于来了。”

他抚着我的脖子,“还疼吗?”

我摸了摸脖子,那里的伤口已经包扎好了。我摇摇头,“不疼了,幸好耶律将军来得及时。”

耶律楚板着脸,“他应该贴身护你,却让人有机可乘。”

“不怪耶律将军。他毕竟是武将,又不是我的侍女,怎么能随时贴身?”我怕他责罚耶律寒,很是紧张,忙爬起来辩解道。

“不许动!”耶律楚突然指间发力,按住我。

好凶!我有些害怕地看着他眼中忽然闪过了一抹紫光。

他看到我的眼神,语声温柔了下来,“小心,别伤了孩子。”

“孩子?”我睫毛直颤。

他点头,目光柔和地注视着我的腹部,慢慢地把温暖的手掌放了上去,语句里却有压抑不住的兴奋,“我要当父皇了。”

我的目光随着他的手移到自己平坦的腹部,只觉得心越跳越快,几乎要破腔而出。

“这是怎么回事……”我的心承受不了这过度的惊喜,身体微微地发着抖。

他软语告诉我,如果不是因受了刺客惊吓而晕倒,如果不是传唤了巫医来诊脉,还不知道我已经有孕在身。

我把双手轻轻按在他放在我腹部的手上。两双手的热力汇集到一起:多么不可思议!就在这里面,有一个刚刚长成的小生命。是我们的孩子!

上京的南塔果真如此灵验吗?连我这样的身体也能有孕?这是个男孩,还是个女孩呢?会长得像谁?

“楚,上天待我何厚!”

我曾经以为绝不可能有的幸福,今日竟一一实现。太美好,美好得胜过了我奢望的一切。

“差一点,我就同时失去了你们。”他伸手抱住我,喃喃低语。

看着他疲惫的侧脸,很心疼。为了我,为了这个百废待兴的国家,他承受了太多,面庞都消瘦了。

“我没事,孩子也没事。”我柔声劝慰他。

“给你看样东西。”耶律楚从袖中取出数卷文书。取过烛台,我一眼便识出又是周朝的圣旨。

“你父皇病重,太子监国,柳盛摄政。我登基后,周朝以我撕毁和议为由,切断岁供,取消和亲之好,下数诏召你归国。”他皱起眉头,“我一直没有告诉你这些。”耶律楚望着我的双眼。

我将圣旨丢在一边,“你怕立他人为后,我会萌生去意?”

他眸间掠过一丝尴尬,“玉,有了这个孩子,一切都不同。只要是男孩,无人可撼动你的地位。”

心中虽有很多话,我都强自压抑了下去。有了这个孩子,我还有什么不满足?更何况,耶律楚已经给了我他能给的一切。现在的我,已经不是过去那个任性的孩子了。我是一个母亲,就像我的母后一样,她直到生命最后一刻,想着的不是她自己,而是我和景昊。

“我不在乎名分,楚,只希望你保护这个孩子。”我将手放在他手心里,恳求他,“他对我,太重要了。”

“对我也一样。”耶律楚露出欣慰的神色,握紧我的手,“明日开始,住到我宫里去。为了皇嗣,料无人多言。”

还未入冬,已经连下了三场雪。帐外滴水成冰,风声呼啸。

阿君又向暖炉内添了些热炭,掀开帘子,报道:“娘娘,巫医来了。”

一个人冒雪而来,在帐门外抖落了浑身的雪花。我正靠在软榻上,跟一个叫阿水的老宫女学针线。

膝盖上,一件小小的婴儿裹肚就要完工。

巫医请了安,瞅见我膝上的裹肚,笑道:“娘娘的女红做得越发好了。”

我有些难为情地摇摇头,向一边衣篓里的几件“残次品”努了努嘴,“只是比那几件好些罢了。”

他一边给我诊脉,一边道:“胎象还是不稳,娘娘要好生养着,注意保暖,不可劳累,更不可受惊。”

一边的瑶琴听言,忙递了个手炉给我。

我叹了口气道:“整日只是坐着、躺着,何尝劳累。这宫帐外围得跟铁桶似的,连片雪花也飞不进来,哪里会受什么惊吓。都是我身子太弱,才叫你劳心。”

说着话,煎着药,留着巫医喝了茶,又小睡了会儿,一天就又打发过去了。日子过得如此安静祥和。

再晚些时间,耶律楚便来了。

他有心事,草草用了些膳,便坐在炉火前,屏退了宫人。

“日连部叛乱,我派述律胜带三万精兵平叛,竟败回上京。”这是我有了身孕后,他第一次跟我谈起国事。

“北方难平呵……”他叹息道,“我欲亲征,还是不放心你,这里毕竟是上京。”

我的安逸全仰仗他的庇护。他欲扫平漠北,只担心留在上京的我。我却担心他虽身经百战,在这入冬时节深入极北用兵,是何其危险之事,“你是皇帝,离开国都多有不利……不如再派得力之将前往。”

他神色阴郁,似有乱线纠结心中,“不平国内之乱,无以御外敌。我苦心经营的黑鹰军,多折于辽河。如今手下将领,大多不是本部。述律砺死,述律胜重伤,右相四子折二,还有何人可担北征重任?”

他今日告诉我,想必朝堂之上已有了决议。我轻抚着小腹,还有六个多月,孩子才能降生。不知那时父亲是否已凯旋?

耶律楚向后靠在榻上,闭目,很疲惫的样子。

我起身,将一条毛毯轻轻覆盖在他身上。他马上睁开了眼睛,“玉,小心身子。”

“不妨事。”我坐在他身侧,“若累了便到榻上去睡吧,莫着了风寒。”

他反过来把我的手捏紧,语声轻不可闻,“你在这里就好。”

我何尝不是呢?一日里唯一的愿想,不过是在夜深他忙完政事后陪在他身旁。

又添了几块炭,炉火烧得更旺了些。炉上的水烧沸了。我轻轻地用银勺舀出热汤,一勺勺浇在一旁的暖酒壶里。

他默不作声地看着,消瘦的侧脸写满深深的忧郁,“不几日,我便要远征。”

“太后?”握着银勺的手一抖,几颗水珠洒了出来,在火焰里嗞啦一响,“你说的是……耶律炀的生母?”

他的声音倦淡清冷,“两边起战事时,太后为避战祸移驾临州,现在,我定都上京,必得奉母还朝。”

我终于知道他在忧虑什么了。我杀了耶律炀,他母亲岂肯甘休?耶律楚离开之后,上有萧太后,下有述律羽之,其凶险可以想见。

我默默思虑了一会儿,“不必为我忧虑。你不在宫里,我一定谨小慎微。”

他的目光随着火焰笼罩在我的身上,火焰忽然一闪,在他眼底划过深邃明亮的痕迹。

我们总是别离。

取出温热的酒壶,斟满玉色美酒,举杯齐眉,“这是温泉行宫里带回的梨花酿的。在我们大周宫廷里,叫作梨花白。请君满饮,早日凯旋。”

看着他一杯饮下,我眼眶濡湿。

耶律楚道:“不要怕,我会派人在宫里保护你。”

我咽下难舍的悲辛,“我唯一怕的,只是成为你的负累。”

雪降,乱舞。风卷起透衣的寒意。

深重的帐门背后,不知是什么等待蛰伏。我举步踏入太后宫帐,将侍从留在士兵重重把守的帐外。

放下帐帘,大帐内只余一簇鬼火般的亮光。这使得刚从耀眼的漫天白雪中走入的我一时几乎目盲,半晌才慢慢适应。

外观雄伟华丽的宫帐,里面却是空荡而阴森。居中摆着一张床榻。那唯一的光亮,正是从床榻旁的灯盏发出的。

榻上一阵阵低低的喘息声如同困兽濒死,仿佛在下一刻便会骤然而止,却又偏偏无法获得解脱,听得人心里一阵滞闷。空气里混合着浓重的药味和垂死老人的病体所散发的浑浊气息。

“太后,该服药了。”

低沉的声音响起。晦暗的榻旁,一个侍女手中金盘捧着新热的汤药。

有一人大步向床榻走去。借着光,我认出是上京宫里的总管拓跋毅。耶律寒曾告诉我,此人也是述律羽之的亲信。

老人喉间喀喀作响,手指紧抓着被衾。

“快来服侍太后。”拓跋毅俯下身子,将萧太后扶了起来。端药的侍女忙将药盏送至太后唇边。

太后紧紧咬着牙关。然而,总管扶着她下颌的手用力一收,顿时便强将那滚烫的汤药灌进嘴里去。

撕心裂肺般的剧咳,萧太后唇边流下一道黑红色,似药汤,又似鲜血。

侍女忙上前替萧太后拭净唇边。

听着剧烈的呛咳,我只觉冷汗涔涔而下,冷不防老人向我看来。她的眼神虽然混浊,目光却是极寒的,冰锥一般,似乎能穿透我的身体,令人感到一阵悚然。

我眼前浮现出耶律炀死后不久,上京牵扯出的那一桩惊天谋逆案。耶律炀一府上至妻妾儿女,下至仆役侍从全部处死。牵连的亲信、部下、官员,遭杀戮者也有数千。耶律炀在上京的势力,几乎被完全清除。

纵然是耶律楚名义上的母后,也是无法保全的吧。

萧太后盯着我。她的身体虚弱无比,眼底却隐不去凶肆的狂潮,“是……周朝公主吗?”声音干枯而嘶哑。

“是,拜见太后。”

她抬起骨瘦如柴的右臂,微弱地晃动,召我过去。

我缓缓步至榻前,离萧太后苍老的身躯更近。她的长发稀疏而斑白,眼角密密的皱纹蜿蜒,唇干裂乌黑,面容也呈现灰败的紫黑。

暗暗心惊,这样的脸色……

“旗鼓……”她说道,声音模模糊糊听不清。

身边忽然一动,拓跋毅已立于我左侧。

萧太后的视线落在我已微微显形的腹部,忽然直直举起手。没提防虚弱的老人竟有这样的动作,我下意识地赶紧护住自己的肚子。

然而那直举着的手却越过我,指向拓跋毅,像是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才吐出数字,“退……下……”

拓跋毅如刀削般的侧面逆了灯光,身影纹丝不动。

“请拓跋总管暂且退下。”我看着他,柔声道。

拓跋毅眼神一变,目光尖锐,却又迅速隐去,低首顺从道:“是!”言罢向床榻深深看了一眼,领着侍女退出了宫帐。

我向着萧太后俯下身去,“太后并没有旗鼓吧。”

她一窒,眼中是刻骨的痛楚,无尽的憾意。随着一声长叹,双目一合,再睁开时,留下的只有恨。

“右相仍以为旗鼓在太后手中。他用毒折磨太后,是为了逼迫你说出旗鼓下落吧。”床榻旁的羊油灯将熄未熄,最后的火光,像在帷幔深处染上了浓暗的血色,亦在我心头跳动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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