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时难(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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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起眼,第一次与我双目对视,似乎在揣度言语对我的打击。

我镇定心神,“你但说无妨。”

于是耶律寒缓缓道:“皇上的意思,仿汉制为太后守孝,发一年国丧,再办立后之事。”

手颓然垂下,清苦一笑。他到底有情,为了我费尽心思拖延一年。

我慢慢地将述律羽之在朝堂上的奏报吐出,“昨日早朝,右相奏言:推行新政以来,北方多有滋事之人,言周朝公主和亲乃权宜之策,与契丹体制不和。而公主手刃耶律炀,是为北方变乱之根,还请陛下斟酌。”

耶律寒听我对前朝之事如此清楚,着实有些吃惊。我肃然道:“将军,皇上危矣。”

他颔首表示同意,双眉间刻上深重的蹙痕,“连娘娘也看出来了。”

我岂会不知?述律羽之为北方诸部代言,直接在朝堂之上发难,说明南北部落私下已达成一致。这是朋党啊。如果耶律楚对此事再不做出正面回应,恐怕连耶律家族内部都要起变乱。

“大周新战方败,我父皇染恙,回纥偏安一隅,而契丹初定,此际正是皇上推行新政的最佳时机。我……不能阻他。若将军不肯助我,燕国当如何自处?”

眼底的悲伤沉重得令人不堪负荷,只怕两滴泪将要难以抑制地坠落。我背转身,仰头看向苍茫洒下大雪的天际。

然而忠心如耶律寒,终于还是不敢答应我的要求。

刚刚建成的北塔比我曾顶礼膜拜的南塔更巍峨高大。塔后是香烟袅袅的佛堂。三重三进,殿堂深阔,供奉着不同的佛像。

绕过大殿,有一个清静小院。僧人垂首开了院门。院内洁净清雅,除了几声婉转的鸟鸣,再没有别的声响。一棵大树冠盖繁华。佛门清净地,连翻飞的落叶似也沾染上氤氲的烟香。

树下,有一人背对我而立。他虽轻袍缓带,却掩不住周身隐隐散发的锋芒。我一眼便认出了正是右相述律羽之。

他一动不动,似未听见我入院的声音。我启口唤道:“述律丞相。”

述律羽之缓缓回转身来,定睛一看是我,慢悠悠捋了捋胡须,“公主殿下也有雅兴来此。”

“偶遇丞相大人,实在很巧。”我笑答道。他并未向我行礼,这也在意料之中。我玩味着“公主殿下”这个称呼,走近几步。看清述律羽之笼罩在大树阴影下的面容,我带了一丝讶色,“右相大人印堂发暗,可是有烦心之事?”

他微微一哂,“原来殿下还会相面。”

我也轻笑,“本宫能否为丞相大人解之?”

他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公主有何见教?”

我轻叹了口气,“不能为皇上分忧,是丞相之大罪过啊。”

他面色不豫,“本相对皇上一片忠心,日月可鉴。”

我道:“契丹南北合一,皇上一心改革弊制,推行新政,丞相本应大力支持,却因一己私心,使皇上为难,北伐失利,怎不是大罪过?”

述律羽之的脸色立刻转青,“公主何出此言?”

我走开几步,拈一柄新叶在手,“新政的第一步,部落兵权收归国有。丞相如此忠心,述律部可曾交出兵权?”

述律羽之轻咳一声。我知他早就为此事烦心。契丹和大周不同,平日并不养兵,将士全在部落之中。一旦有战事,才向各部征召人马。但若逢急调,则露出弊端。部落首领握有兵力,又实为朝廷大患。耶律楚久有收编部落兵力、统一国家兵源的打算。若是他从南部入手,述律部首当其冲。

“再者,就是朝廷。南北面官制乃先皇遗志。如今,那些有战功的奴隶,那些从部落中抽调出来的年轻将领,那些饱读诗书的汉人都在庙堂有一席之地。朝廷还是只有耶律述律族人说话的地方吗?”

我来契丹五年,慢慢才知道,那些跟从耶律楚南征北战的很多年轻将领,都是部落里的奴隶。比如萧显、李德威。立国之后,耶律楚给了大量有功奴隶自由之身,甚至提拔他们,许以将军高位,与各部酋长及耶律述律等勋贵并列。

在朝廷和军队的问题上,述律羽之心中,不会没有不满。他多年支持耶律楚,怎么肯让自己的一切付之东流。我接着道:“现在朝廷有了独立的刑部,酋长权力日弱。接下来还要设立户部,各部的人口、钱粮、牛羊都要归朝廷所有。等一个庞大的国家建立完成,各部落就将被彻底拆散。酋长们可愿答应?所以,他们反对新政。这也是北方一直支持耶律炀的原因吧。如今,看南方已胜,推翻新政无望,便拿我杀耶律炀之事大做文章。皇上亲征北契丹,本为降服部落,为新政推行扫清障碍。丞相多年辅佐皇上,劳苦功高,开国元勋,难道有朝一日还要受他们拖累?此次和议,纳八部之女为妃。若新月妹妹未能生子,让他族捷足先登,述律满族的荣耀……丞相可甘愿将多年心血经营的一切,拱手送于他人?”

述律羽之不置可否。

我向他欠一欠身,这是身为公主对臣子最大的礼节,“既然北方以我发难,我愿离契丹,不使皇上与丞相为难。望丞相为国家计,相助燕国。”

述律羽之目光深沉,隐露讶色。他沉吟良久,才道:“此事皇上做主,老夫无能为力。”

我幽幽道:“其实我需要的很好办,请丞相上书为耶律史讨个封赏罢了。”

述律羽之一直并未多言,对我戒备很深。我对合作一事也不抱过多期望,不过一试。毕竟冰冻三尺,我们彼此的仇怨岂可轻易解去。

岂料他立刻猜出我的意图,“公主是需要耶律史派兵护送回周?”

述律羽之果然不可小觑。

我垂首道:“正是如此,丞相真是神机妙算。”我并不怕他将此事密告耶律楚,因为我深知他绝不会。述律羽之比我更希望我离开。而耶律史不涉上京政事,也是护送我的最好人选。

“不知公主要为耶律史讨什么封赏?”抬起头,述律羽之正打量我,目光猜疑。

我道:“耶律史守护天福有功,皇上曾答应给他辽河以北、鸭绿江以南的封地,还许他五万牧马。请丞相进言,劝皇上为全耶律族兄弟之谊,兑现昔日承诺。”

当时耶律史强求耶律楚给他五万牧马,耶律楚确实应他。怎奈他不肯信耶律楚,继续胁迫我南进,并将我失在裴青手中,使耶律楚身中毒刀,险些丧命。因此大战之后,耶律楚将耶律史驱于辽河以北,算是给了封地,却不曾正他族名,更未给他牧马。这些前因果,述律羽之未必全都清楚。

这边述律羽之听闻我要五万牧马,皱眉道:“给他这么多马?大战方歇,谈何容易……这事难办。”

“此乃政务,丞相提出,才最为合适。”我淡淡一笑,笑容里却并无悦意,“这是耶律史送我归周的条件。我去后,新月妹妹可先入宫。一年后满太后孝,再行册封礼。那时八部之女才入宫,已落下风。”

暮鼓沉沉地响起来,告诉我们时间已晚。

述律羽之仰首,看着天空中飘散的香烟,那是敬奉神灵的人们燃起的祷告。他似闲闲提起,声音听起来那样冷静,“公主耳目灵通,一定知道老夫今日为何来此了。”

我目视他身上素服,默然肃立须臾,然后离去。

今日是述律砺的忌日,所以我才会去北塔寺院,因为知道他每年此日都会祭奠儿子。

隔两日,朝上传来消息。耶律楚论功分封耶律家族。其中,以守天福有功,封耶律史为辽东王,赐牧马五万。

听到这个消息,我沿着新修的宫墙徐徐而走,脑中塞满纷繁复杂的各种念头。春日的风吹拂在面上,竟无一丝暖意,依旧是那么寒凉。

“娘娘、娘娘!”

横里蹿出个小宫女,“娘娘,大事不好了!”她奔得气喘不已,发髻都散乱了。

我顿时止步。一阵杂乱的脚步,几个侍卫也向我疾走来。

“皇上遇刺!”

陡然凝住呼吸,双耳边嗡地打了一声闷雷,震得脑壳中嗡嗡直响,“在哪里?可有伤着?”

“回娘娘,在回宫路上遇上多名刺客。幸皇上无大恙!”

听到“无大恙”,心才略略放宽些,“皇上现在何处?”

侍卫忙答:“已回皇帐。阿君姑娘派奴才来找寻娘娘。请娘娘速归!”

“御医来了吗?”

“三位御医都到了。”

我远远向皇帐瞩目了很久,却咬牙折身走向相反的方向,“皇上既无大恙,此刻需要休息,我还是不去扰他。”

他如何在回宫的路上遇到埋伏。几名刺客如何声东击西终使耶律楚右肋中了一刀。刺客又是怎样被全部杀死。伤情怎样,御医如何诊治,自有人会一一告诉我。

这是耶律楚始终不肯弃我的恶果。

“将军是真对皇上忠心吗?刺客是耶律家的吧,你要看着他们一批又一批地来吗?”我反复质问耶律寒。

第一次,  我在他眼中看到泪光,“娘娘若去,来日皇上伤心,末将该如何回答?”

我知道耶律寒终会助我。

三月十七,耶律楚下旨加述律羽之太傅衔,翌日追封死在东丹的四子述律砺为忠勇伯。我觉得离去的时机已经成熟。

在耶律寒的庇护下,从内宫到外城,我们未遇阻拦。

出了外城,耶律史的接应也依时而来。

虽说顺利,也是一路战战兢兢。此刻瑶琴大喜,“殿下,第一关可算过了。”

我勒紧缰绳,胯下骏马奋起双蹄。我的身后,上京城在夕阳下投射出巨大的黑影,紧紧笼罩住每个人,仿佛无所不能的大手攥紧,使人无法逃脱。

耶律寒打马随上。

我放慢马的步子,待他靠近,道:“将军速回内城,万勿引起怀疑。”

“娘娘,千万保重!”

直到我们奔驰出去很远很远。我回头望去,他的身影已经变成了一个远远的黑点,却定定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马队趁着夜色向辽河方向疾奔。按计划,在辽河边,我们将换舟顺水而下,绕至回纥后方,避开幽州的重重关卡,进入大周边境。

一夜奔波,人困马乏。只有瑶琴随我而行,再加上耶律史派出的这些缄默的死士。

我无法对阿君言明自己的离开,只得用迷药将她放倒。这样,也可免去她受到知情不报的惩罚。

白日不敢行进,我们藏匿到耶律史事先安排好的民居中。午后时分,已有契丹骑兵从大路匆匆疾驰而过。

“皇上已经行动了。”我压低声音,从毡帐的门缝里向外窥视,“你看这些骑兵,定是前往辽河边拦截我们的。”

瑶琴听着如雷般的蹄声,惊异莫名,“皇上已知我们行进路线?”

我思忖着,“未必,所有前往大周的路途他都可能派兵。”

“那我们该如何是好?”

“我们未必能逃脱,只能试试。”我看着她的眼睛。因为紧张,她唇上沁出小小的汗珠来。

夜幕再次降临时,马队按计划来到辽河边的一片旷野。耶律史果然没有食言,已经在那里等候。

“娘娘来晚一步,辽河边已在搜查船只,这几日都不可过河。”他道,“只能先就地隐藏起来。”

耶律楚动作之快,每一次都使人惊叹。

耶律史将我和瑶琴藏到离渡口约十里的一个小小城镇。这里有些土房院落毡帐杂处,不引人注目。

等待在焦灼中一天天过去,而辽河边的搜查始终没有停止。

为避嫌疑,耶律史先撤往辽北,派人守护,叫我们继续耐心等待。

没有能赶在耶律楚下令搜查船只之前过河,我自觉已先输一步。等待越久,他安排越严密,我能走脱的机会越小。

抬头望向浩淼的天空,飞鹰自由自在地飞翔。有一只忽滑翔而下,落于我们藏身的毡帐。

它的左足牢牢绑着布条。

“殿下,耶律史怎么说?”瑶琴并不识契丹小字,将布条奉给我。

我取过,在羊油灯下,土黄的粗布上写着,“二十三日晚,有人接应。”

二十三日,还有整整十日……

每一夜,睡得并不安宁。梦里,可以见到他雷霆震怒,“掘地三尺,也给朕找出来!”火把的光亮从远处向我们传递过来,渐渐的呼喝声响起来,惊醒午夜的梦寐。

瑶琴慌忙趴到窗子上去看,“是契丹兵在按家搜查!”她急急回头,“主子,怎么办?耶律史会不会把我们扔在这里不管?”

听着喧哗声,我心中的恐慌像潮水一般涌涨起来。一间一间地搜,我们根本无处可逃。

“快去隔壁找耶律史的人。”我推着瑶琴。

她疾奔而去,很快又回到屋里,“他的人,都撤走了。”

我们吹熄油灯,把自己更深地缩进黑暗中。

“听声音是在挨家地查。”我看着彼此换上的民妇衣裳,脸上涂着的泥灰。虽是这样的伪装,却改变不了汉人的相貌。

“这一间。”声音已经很近了。我悚然心惊,竟是萧显的声音——他是多次见过我的。

外头一阵忙乱,接着便有急促的脚步声往这边来。

昏暗里门被一脚踢开的声音惊得刚熄灭的炉火灰烟缭乱。

我霍地抬头,正对上萧显犀利的目光。

“娘娘,得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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