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别离(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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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脚底忽然一滑,险些跌倒。走来的人,是萧显!

他上前行礼,“夜已深,皇上娘娘这是要出去吗……”

裴青目视前方,衣摆掠过下拜的萧显,并不理睬。辕门就在眼前,他伸手向两边守卫一指。

“开门!”我道。

几个守卫立即上来卸门条。

忍不住回头望了萧显一眼。他已站起身,正召了几个将官低声说话,一边盯着我们的背影。他的神情……

裴青的手忽然拥了我的肩,走得更快。“不要往回看。”他低声叮咛。

萧显忽然在身后大喊:“皇上慢走,末将唤他们备马。”说罢打了一声响哨。

陡然间心房重重一颤,暗叫不好,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已由远及近而来——是绝影!

镇定、镇定,我在心里对自己狂呼……萧显快步跟上我们,分明的警惕化作一道锐利目光扎入我脊背。裴青也不得不停下步子,立在原地。

他不能开口,然而此刻再不说话就太奇怪了。我向绝影走去,拉着缰绳,轻轻抚弄它的马鼻,回头对萧显道:“我和皇上去走走,不用骑马,也不用派人跟着……”

绝影轻轻喷气,踢动着前腿,看看我,又盯着不远处的裴青,戒备的眼神。

萧显口中忽然吹过两声哨响。这是唤绝影去寻找主人。可是黑马再次看看裴青,仍然不动。

空气像凝固了一般,我感到胸口就要崩裂一般的惊恐。

骤然的,两人佩剑同时离鞘。

“他不是皇上!抓刺客!”萧显一声暴喝,四周无数冷利锋刃顿时如影袭来。

“小心!”裴青对我喊了一声,把手中剑舞出万道冷光。

他是寡不敌众的,即使他武艺超群。战够多时,剑刃已卷,然而左冲右突,终不能战出重围。黑鹰军把我们团团围住,连水都流不出的密度。

我和裴青站在一处,肩并着肩。

“那小子聪明,用马来试我,”裴青淡声一笑,“来时同一个人打赌,他道我必不能从黑鹰大营里全身而退。我们为此还各押了十两银子。”

爱赌,是宫中侍卫传染给裴青的毛病。

我嘲笑他道:“这下你把老本都输光了。”

他耸耸肩膀,“还加一颗头颅。”

泪水渗出来,瞬息间被迎面而来的风吹干。我看向他,轻声道:“我陪你一起。”

裴青扯扯嘴角,“不行,更亏。他白赚我两颗头颅。”

说着话,包围圈通向主帐的方向却打开一个缺口,兵士们纷纷向两旁退去。黑暗立刻重新陷入宁静。

黑衣、长衫,缓步走来,每一步都沉重地踏在我心上。

他不知何时醒的,也不知何时来到这里。或许是萧显派人去寻他,才发现他被我迷倒。

他正对我,一直走到面前,仿佛非要将我再看得更清楚,“为什么?为什么!”他重复,低喃的声音,带几许恍惚。那样的痛仿佛从骨髓里生出的刺,一根又一根地刺破血脉。

一道利痛从心底猝不及防划过。我狠狠地在心里对自己说:你一定一定不能哭,哭了他便知道你的心,哭了,你便泄露了你的情。

我伸手过去,紧紧地拉住裴青的手。

“是为了他?”耶律楚的双眼,盯紧了我每一个动作。

“对不起,”我颤着唇,努力吐出预想好的语句,“你给不了我想要的。”

耶律楚望向天际,他的眸底深处,暗沉一片。他微微一晒,像是自嘲,“你想要什么?”

“南橘北枳……我太累了,楚……我承受不了一个人身在异族,远离故土;我承受不了与别的女人分享丈夫;我更承受不了这片土地上的每个人都痛恨我……

“我后悔了、害怕了。我想跟青一起,到没有担惊受怕,没有国事纷争,也没有其他女人的地方去。我只想要平静的生活。我情愿与他一起晨耕暮织,布衣终老。这些,你给不了我。”

耶律楚双目中残存的温度在我的话语中逐渐黯淡下去,像努力在大风里燃起的小小火焰,敌不过猛烈的吹拂,终于熄灭。他的神色和我一般凄暗,再没有了往日的酷冷自制,或是决断杀伐。

“你们都要死在这里。”他哑声道,眼中紫光浩淼。

听这样的话,看着周围那柄柄的尖刀,我应该遍体生寒,满心恐惧,可是我心里什么都没有,只有空荡荡的一片。

裴青解下大氅,披在我的肩头。我忍着胸口万般难受望向他。裴青说:“别怕,我陪你一起。”

我靠过去,伸手抱住裴青,把头贴在他胸前,侧面对着耶律楚,“你杀了我们吧。”

四下里忽然亮了,是明月皎皎,终于冲破遮挡的云层。月光本无悲无喜,我却怕它将此刻心境照得无处遁形。

耶律楚闭上了眼睛。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背转过身子,“罢了,你们走吧。”

“皇上……怎么能放他们走?”萧显狂喊一声。他转眼瞪着我们这一对奸夫淫妇,恨不能亲手将我们碎尸万段的表情,“应该砍下他们的头颅示众。”他狠狠对我道:“皇上这样待你,你对得起他吗?”

耶律楚没有回答。他默然立着,伸出手,让成百上千的黑鹰军退去。

他是那样爱我,爱到盲目。一次又一次的欺骗、伤害,他伤心痛苦,却从来没有放弃。

然而这一切,在这个晚上,瞬息间便土崩瓦解。我与青一起夜奔,这或许比我那时中毒将死还要令他痛心疾首,还要心如刀割。

通向辕门的路被让开了。

我们手拉着手,就像在那个梨花漫天的春日,一起转身走去。

所谓“心痛到底”是骗人的。因为心痛之后,是更痛。“麻木到底”也是骗人的,因为心如此痛,让我无法麻木……

我还想和他一起骑马,辽远大漠尽情驰骋;我还想坐在他身侧,让他在我脸上画眉;我还想躺在他身旁,夜半冷寒,靠着他取暖;我还想在梨花盛开的四月,为他跳一支新舞……我还没有爱够,我怎么能放弃……

是那个七夕,那件海水蓝的长袍。衣成之夜,拿给耶律楚试穿。虽呕心沥血,到底是我所作。袖子短了,腰身紧了,袍边松脱了针角。我满地找缝钻,他安慰道:“无妨,我穿在里头,没人发现。”我脸更热。他举袖自观,赞道:“袖口这两只黑鸦绣得不错,只是不知道是什么典故,‘玉颜不及寒鸦色’?我自问未敢冷落玉妃。”

乌鸦?我啼笑皆非,“我绣的可是……黑鹰!”说罢上去脱他袍子,“还给我还给我,我绞了它,免得丢人现眼……”

他却不肯,拦了我手道:“休想,给了我还能讨回去?”

……

你是否真有那么聪明,能够发现弄玉在衣襟里绣的小字。其实你也不太聪明,我知道裴青一直是你心里放不下的名字。

我不能回头。也许一回头,便会情不自禁向他跑去,便会舍不得走。

营外,沙砾和带刺灌木在月下发出金属一般的冷光,连绵无尽。

裴青找到偷藏在草垛后的马匹。两人谁也没有说一句话。我在奔腾向前的蹄声里不停向后看去……从军营到辽河,真的没有一个追兵。裴青竟可以正大光明地把偷藏在河边芦苇荡里的小船拖出来……

河水滔滔,向着回纥奔涌而去。

他取刀,砍向小船系在河岸上的绳子,也隔断我和这片土地的一切联系。

那些灾难,那些挣扎,那些幸福,那些付出……此刻,两行清泪无声无息湿透衣襟。

很久很久以前读到的那句诗在我脑海里像水流一样流淌而去: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

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楚,妾去也,君自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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