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青殒(1 / 2)
生活沿着平静的轨迹默默前行。
二哥不仅再赐九转丹,为了避人耳目,还另赐公主府,名静园,让我搬入园内安心养胎。
这是一个特别的孩子。怀他的时间特别长,出生时个头特别大,为此生产时吃了许多苦头。但见到他第一眼,便觉得一切都是值得。
孩子满月时,二哥来看他,赐名为“泽”,意为“上善若水,泽被万物”。
他哭声宏亮,能吃,长得又快。他会笑了,会坐起来了,会在地下到处爬了,会唤我阿妈了……依稀能在他身上看到父亲的影子,尤其是那双琥珀色眸子,发怒时一样有蓝紫色光闪过。在孩子的一日日成长中,我得到极大的满足和安慰。
裴青在柳氏谋逆大案中有功,授参知政事之职。朝中青年官员,无人可出其右。他爱这孩子,常来看他,像小时候待我一样给他买这买那。
我也常去看景昊。他快十五了,却始终未有起色。东宫里的旧人偶尔谈起十三岁前的景昊,都赞他仁和。我犹记得父皇临去时也赞他宽和而不失聪慧。想我入契丹那几年,景昊必是大放过光芒的。每每见他现在情状,总不免伤感。
泽儿周岁时,潘皇后亲自来看。同来的还有皇后的妹子琳琅。她夫婿布政司黄林魁是黄勇老将军的嫡孙,见了面自然更亲厚。
潘皇后随侍二哥多年,只育有一女。其妹也尚未有子。两人都极爱这孩子,跟一众侍女一起围着逗他玩。
许是未曾见过这么多人,泽儿很是怕生。
“来,泽儿,舅母抱!”潘皇后伸手逗弄他。
泽儿藏脸在我胸前,伸出一只肉鼓鼓的小手去推她,不肯就范。
侍女们次第来哄,小家伙紧紧巴着我,就是不松手。
“阿妈、阿妈……”嘴里还不停叫。
乳母拿了一个果子来引。泽儿伸手去抓,一下两下没抓到,发起火来,一阵大哭。顿时满宫人仰马翻。
“皇上来了。”
清脆的一声喊,二哥已笑盈盈走进来,“今日这里好热闹。”
他下了朝,微服过来,甚是随意,“谁把泽儿弄哭了,还是阿舅来抱。”
二哥边说边把泽儿从我怀里接过去。乳母忙把果子塞到泽儿手中。说来也怪,小家伙倒很是满意万岁爷的怀抱,安然地猴在他身上拿刚长出来的两颗牙啃果子,一边流口水。
众人都七嘴八舌奉承。
“泽儿见到皇上才服了。”
“到底是皇上,连小孩子也调弄得比人好……”
不多时,桌上摆满了各色物件。大家都围着引他。
“泽儿来挑,看看要什么?”
“来抓来抓!”
……
其实泽儿已会走路,可是出门从不“带脚”。此刻趴着,在抓周堆里翻捡了半日,一会儿拿起假刀剑,众人刚开始议论他以后要做将军,他又弄个印章耍起来,可是不一会儿又都丢下了。大家正仔细瞅他究竟要啥,他却自己像模像样爬起来,挥着双手一路跌跌撞撞冲到二哥面前,要抓他腰上的九龙佩。
“阿泽,”我忍不住叫了一声,“不可。”
二哥却笑道:“这小娃子,可不是坏蛋一个,这么小已知道要夺阿舅东西。”说着解了九龙佩下来给泽儿拿着玩。
再一会儿众人又要到苑里去看放烟火。玩了半日,泽儿已和一众人都混熟了,也不再怕,跟着琳琅后头小腿迈得飞快。
“弄玉。”二哥喊住我。
我看了他的神色,知道他有话对我说。
我们离了众人,拣了苑中一条幽静小径,缓缓行去。几个二哥带来的内官远远跟着。
“泽儿还没有姓。”二哥的声音永远雍容沉厚。
我默默垂了头。泽儿的身份外人不能知,自然不能姓“耶律”。异族孩子,也不能随我姓。
“三妹还年轻,可想过自己终身之事?若你有意,二哥在朝中挑个人品才貌都出众的,泽儿也好有个身份。”
“二哥。”我慌得手足无措,立刻要给他下跪,“弄玉不愿。”
二哥搀住我,不让我行礼,温言道:“别怕,朕怎会不知你心意?”他缓缓前行数步,又道:“这个孩子终是藏不住。他一日日长大,身份有疑,必受人诟病。弄玉,你要为泽儿将来打算啊。”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唯有以沉默应对。没有父亲,或者父亲是敌邦之主,对泽儿来说,都是难堪。
“林魁是黄将军之后,琳琅又无子。这一对夫妻最是可靠,身份也算尊贵。”二哥立定,负手看着我,“为长远计,不如将泽儿交给他们抚养。”
像是耳边骤然打了声闷雷,我被震得一阵发晕,眼前冒起黑雾,好半日才散去。回到大周后的两年,每一个日日夜夜,如果不是因为有泽儿,我怎能挨过来?要将他交给他人,更胜生生切我心头之肉。
“弄玉残生并无他愿,只求抚养泽儿长大成人。孩子还小,他不能离开生母……”我哀哀求告,希望二哥能明了我心意。
他微微一叹,继而道:“琳琅是皇后妹子,进宫方便,也可以常来你这里,三妹还是能时常看到泽儿。待稍大些,你认他作义子便是,也是很亲近的。”
天气冷得出奇,我却觉得自己就要燃烧起来,烧成一团无助的灰烬,随着呼啸的风散落在漫漫的冬日里。二哥语气虽是温和,但君无戏言。
夜空里绽开一个绚丽的烟花,点点金芒落向大地。远处的人群爆发出阵阵叫好声。我有拔腿奔去抢回孩子的冲动,又心知无用。泪水慢慢沁出眼眶,汇聚成珠,索索滚落。我赶紧深吸一口气,鼻翼的泪珠呛进肺里,胸口一片难言的酸胀。
夜空里爆起一个更大更光彩的烟花,众人一片叫好。这火一样的金芒针针烧刺在我皮肉上,痛不可抑。而二哥的半边脸隐在暗中,看不真切。
泽儿终究还是被抱走了。我不能抗争,因这是天子的决定。我和泽儿今日的一切,都是他给的。他一挥手,便可以拿走更多。
冬日的时光就在这样的寂冷与伤怀中一日一日流淌。我还剩下唯一有意义的事,就是常常去看望景昊。
自从二哥登基以后,景昊的名分一直暧昧。他仍然住在东宫之中,依旧什么也认不得。东宫不可能是他的归宿,我自思向二哥请奏,将景昊接到静园来,更好地照顾和医治他。
二哥是个勤政的皇帝,更胜父皇当年。早朝从凌晨寅时开始,直到巳时快过,方才结束。我一早进宫,足足等了三个时辰。
在王公公的带引下,我来到议政殿左侧的一处偏殿,看到他正在宫女的服侍下更衣,忙半跪及礼,“参见陛下!”
二哥随便一摆手,“三妹不必拘礼,随便坐吧。”他随即对王公公道:“把早朝搁置的奏本和各地紧要急务都送这里来。今天三妹来了,朕不去暖阁,就在这里批了。”
王公公连忙答应着,挥手指挥者宫女们退下,此刻,偏殿中只剩下了我和二哥。
我刚要开口,二哥便说:“泽儿一切都好,要是为了这事,你也不用进宫一趟。”
我连忙道:“臣妹不是为了这事。皇上为泽儿长远打算,弄玉不敢阻拦。只是我一人住在静园这么大地方,总觉空空荡荡。念着皇上登基一年多了,可是景昊的病情还是不能好转,可否让我接他到静园去住,一是方便照应,二来我也有个伴儿。”
二哥边听边点头,“这事你和朕倒想到一起了。这一年来,御医们多方会诊,始终查不出景昊痴傻的原因所在。前朝太子仍住东宫,却也有人上本子说闲话了。”
我有些雀跃,“这么说陛下是同意臣妹将景昊接回静园了?”
二哥摇头道:“各朝各代,没有长公主和藩王住在一起的先例,如果你接走景昊,势必贻笑天下啊。”
“藩王?”我忽然意识到什么。
“朕已经和两府的人议定,重新册封景昊为吴王,将江南七州二十一县划归为他的封地,这样名既正,也好让他一生衣食无忧,了却朕和你的这桩心事。”
我明白过来,悚然心惊,“景昊这个样子,怎么去得封地?”
二哥摆摆手,“你放心,朕派裴青亲自护送他去。到那里也自有人保护照顾。”
我知道二哥为人,平时言谈举止一派温和,笑容春风拂面,但做事却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品性。他的决定,一向没有商量余地。恰此时王公公抱着一大堆奏本进来,我便向二哥行了礼,退了出来。
五年的塞外风霜教会我忍耐。我能做的,只是给景昊准备带去封地的衣物。
二哥很快下旨。以裴青今日身份,担任护送之职,其实是很令人纳罕的。
沿着出城之路走来。风穿过长安城,浩浩荡荡,横无际涯。有白色花瓣落于肩头,引得我一时朦胧。
停了步子,才发现不是梨花,是早春里的残雪仍积在枝头,随风簌然而落,扑簌簌如折了翅膀的洁白的鸟,早已失了那种轻灵而自由的婉转飞扬,只留下零落散乱的白。
轻掸去肩头的雪末,我才想起,这个时节,梨花还没有开。
侍卫从马车里扶出新封的吴王。他已长得很高。若不是呆滞的眼神,那秀隽如菊的容貌已足以让少女倾倒。
我握住景昊的手,不知是他,还是我的手,滚烫如火,“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景昊珍重!”
或许是略有感知,景昊竟眨了眨眼睛。我仔细看去,却仍是黑洞洞的眸子。
裴青立在不远处。还是那般温雅的面容,但他有很重的心事,重到让我一眼便看出。
不知为什么,我很难过,但是我仍然竭力让自己显得平静,“青,早春尚寒,一路辛苦,你也要保重。”
“你不要伤心。”他也和我一样,一眼便看出我的难过。
他忽然没来由地说了一句:“许多事,还不能说,你……不要怪我。”青的语调和平时一样温和,但不知何故,我只觉得有些说不出的异样。抬头向他脸上望去。他紧紧地盯着我。这样的目光让我几乎无法承受。
我有些发急,“什么事……青你有什么话?”
他却淡淡一笑,原本紧抿的嘴角微微上扬,深邃的眼眸里是一泓澄澈湖水。难以察觉的湿润,逐渐扩散开来。
“他和我那么像。你跟他一起,是因为恨我尚了宣城公主?如果没有他……”
他的眼神带着醉者才有的迷茫,并没有再接着说下去。而我,也是无法回答他的。关于耶律楚的一切,都被我刻意藏到心底最深处,讳莫如深。
我走开几步,让风吹走面上的悲怆,“这件事,我们都不要再提了。”
目光交错,似乎有许多光阴的碎片掠过,又似乎什么也没有。
“我只怕现在不说,以后也没有机会。”他喃喃自语一般,停了停又说:“忘了我刚才的话吧,你要信我。”
我微微地向他一笑,“我当然信青。”
他也笑着,很多年都未曾再有过的灿烂明耀,然而,眼里却分明有水光。
“走了,玉,珍重。”
车马扬起漫天的黄尘,又缓缓降落到地上。这里,只剩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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