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乾坤(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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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分,黑鹰军行至一片丘陵地带。这里地形狭长,两边山丘高低起伏,影子互相交叠。呼啸的风在跌宕起伏的山谷间穿梭而去,幻化成阵阵凄厉疯狂的妖鸣。

“已到通岭谷。”

耶律楚忽然号令停下向棘城进发的脚步,“全军止步。”

他派人引我到山丘之上,自己急召各将领齐聚。待我在一片山石后隐匿下来,才发现,整支黑鹰军已全部消失在丘陵之间。

等待着,沉寂的大地睁开血红的眼睛,开始轻微地颤抖喘息。

整齐的脚步声隆隆而来。弓弩兵阵、长枪兵阵、步兵阵、蓝甲骑兵阵……不同兵阵井然有序,如庞大的森林散入丘陵。十多万银甲战士浩浩荡荡进入通岭谷。

二哥终于出现了。他在众将的簇拥下驭马而来。北方的大风赫赫吹起他们巨大的斗篷。猎猎翻飞中,疆场的气氛如此真实而逼近。他果然猜到耶律楚要南下棘城。

陡然之间,喊杀声四起,谷上忽立起无数黑甲战士。他们引弓放箭,漫天箭雨激射而下。随着尖哨般的裂空声,周军一瞬间就在这如蝗箭雨中倒下一大片。

“有埋伏。”震动山岭的暴喊声中,周军阵列如滚水般沸腾起来。通岭谷是如此狭长,所有的声音在这里碰撞,震荡起久久不息的回音。

耶律楚立于陡岩,大喝一声“杀!”令旗断然劈下。

号角鼓声大起,谷上骑兵顷刻发动,山呼海啸般向下冲去,“杀——”山谷里响彻惊天动地的呐喊,若隆隆沉雷响彻山谷,若万顷怒涛扑击群山。阔剑与弯刀铿锵飞舞,长矛与投枪呼啸飞掠,密集箭雨铺天盖地,沉闷的杀声与短促的嘶吼排山倒海,整片丘陵都被搏杀的惨烈气息湮没。

周军军阵顿时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溃散。读兵书,曾经为千人伏击数万大军而取胜感到无法理解。今日亲眼所见,才知道十几万大军也会在刹那间崩溃。二哥竭尽全力地试图收拢兵阵,然而士军纷纷慌乱逃去,散入丘陵。

耶律楚双眼紧盯着下方,挥舞令旗运筹杀戮,黑甲铿锵带起一道道无情军令,“改攻为堵,前后包抄。”

数千黑鹰军闻令变换攻势,铁蹄卷起滚滚尘烟,奔腾不止,向通岭谷出入两口堵去,誓要在此埋葬大周精锐。周军见状,溃逃之速更快。

“单臂执缰,横枪击敌。”

骑兵当即单臂控辔,另一臂将长枪紧按马背,万柄横搁马背的丈许长枪如同巨大风刃,随着马蹄疾驰横扫追上的周军步兵。生死之隔仿佛只是弹指之事,弓弩兵、长枪军在这狭长地带还来不及施展,便已纷纷倒地。

“百人一列,冲散敌阵。”

只是一刹,滚滚洪流般的骑军已散如多处支流,没入周军阵中。凶猛的攻势如同惊涛拍岸。弯刀锃亮,队列延展横扫,一旦军阵被冲撞破碎,后军便是一阵乱砍。熠熠生辉的银甲转瞬被喷溅的血水染红。铁蹄几番冲突,骋出片片血地。

“两列一组,左右分杀。”

猛冲周军军阵的百人队立即并拢,两列一组,马上骑军钢刀伸展,分向左右周兵乱刀劈斩。

“合兵,追杀。”

耶律楚掷下令旗,跃上战马,马刀犀利出鞘,扑向山下。

山谷下,二哥几乎已成孤家寡人。他双眼血红,却仍举起那依然雄浑的三尖两刃刀,拍打马匹,迎向耶律楚。此时此际,指挥军队似乎已没有必要,战争胜负也已无足轻重,他们要的只是一个证明——谁才是天命所归。

二人很快战在一处。刀光剑影,你来我往,每一招都是狠辣致命。

强烈的恐惧占据了我的心房。脑中塞满混乱的预感:不祥、不祥!

耶律楚从马背上半立起身子,一刀挥向二哥。我惊得闭上眼睛,呼吸疾骤得像就要崩断。

再睁眼,竟见二哥侧身让过攻击,俯身一刀,已砍断耶律楚胯下马腿。

马失前蹄,将耶律楚掀落在地。二哥反手就是一刀。一道锐光疾速划下,耶律楚就地一滚,才险险躲开。

二哥纵马紧逼,对着地下的耶律楚一阵横劈竖砍。耶律楚处于下风,不停闪躲,终于有一刀未曾躲过,砍中左肩。

浑身如罹雷殛,我惊恐地尖叫一声,竟情不自禁地向从隐身之地跑出,向谷下他二人缠斗之处冲去。

然而我一旦汇入周遭士兵的洪流,便什么也看不清了。身边只有狰狞的面孔,带血的刀剑,低沉的号叫,弥漫的烟尘……

“楚、楚!”我狂乱地叫着,在战团中向前乱走,丝毫不在意身边可能而来的危险。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拉住我,拼命大喊:“危险!”

迷蒙的烟尘中,我看到耶律寒的脸。

“你看见皇上吗?”我对他喊道,“他中刀了。”

他用盾牌挡住我的身体,防止被空中乱飞的箭矢伤到,“不要怕,你看看周围。”

举目四望,才发现周围不断地汇聚起黑色的洪流,银甲的光芒越来越暗淡。渐渐地,战场竟奇迹般地越来越安静下来。

我看见耶律楚已经退出战阵,几个副将正在不远处的沙地上为他包扎。

我看见山谷底部躺满了各种姿势死去的银甲战士。

我看见大周的龙旗已被砍断,残破地被践踏在地。

忽然地,一阵狂吼冲天而起。

“朕没有败!”是二哥站在大石上,披散着头发,高举尖刀。回音阵阵,天地万物似皆被这疯狂的声音击得粉碎,落入无尽的深渊。

然而密密麻麻围过来的,全是穿着黑甲的契丹军士。万千士兵将他围在正中,竟没有丝毫人声,只有风在山谷中呼啸而过的哀鸣。

“二哥!”我的喊声像利剑射中他的身躯。

他浑身一个踉跄,放下了双手,将战刀拄在地上。我迈开沉重的步子向他走去,推开身边一个又一个契丹兵。

“为什么?”我哽咽,“一定要弄得这般局面?”

“这是天意。”二哥嘶哑的声音骤然炸出一句。

“不!”我胸中的愤怒一齐倾泻,“这是你刚愎自用,狂妄急躁,不听父皇遗言,贸然出兵。将大周江山置于水火,将黎民百姓系于倒悬!”

数十万大军啊,功亏一篑!

二哥狂笑起来,笑声在山谷里到处冲撞。他举起三尖两刃刀,指向我,“你恨二哥吗?”

“恨……”我喃喃自语。我怎会不恨他?

他一手酿成了今日惨祸,毁掉大周三代基业!

我有那么多的疑虑……景昊的死,裴青的死,还有柳皇后口中的九转丹。他还从我身边生生夺走了孩子。如果,一切都和二哥有关,那么,他为了夺取这天下,究竟下了一盘多大多狠的棋?

是的,我恨他,恨不能亲手杀了他!但是,没有他,大周这艘已千疮百孔的航船,又该驶向何方?

我回头望向站在外围的耶律楚,他身披几处刀伤。

“楚,放过我的二哥吧。还可以和谈不是吗?金帛、粮食……契丹要什么条件,都可以谈……”

“住口!”用狂吼制止我的,竟然还是二哥。他直视耶律楚,眼中喷射出熊熊的怒火和嘲笑,“什么契丹第一勇士?单打独斗,你是朕的手下败将!耶律楚,你不过靠诡计设伏侥幸取胜。但是任何人都永远不可能让朕屈服,让大周屈服!”

他丢掉已卷刃的战刀,伸手从腰际拔出那把从父皇手中传下的佩剑。此刻,二哥眼神中忽然充满奇特的安然,仿佛他已望见命运的宣判。

“朕愧对列祖列宗,愧对大周黎民百姓,当自刎以谢天下。”说罢将剑狠力向颈中一横,鲜血顿时喷溅出来。

“不可!”我大喊。他的身躯却已倒下。

我紧紧咬着牙关跪了下去,抱住他的身体嘶喊:“二哥,何至于此啊。”

他的身体还是温热的,他的眼睛还看着我。我的泪疾速地掉落下来,“国不可一日无君!你去了,谁人可作大周脊梁?”

他喘息着,吃力地将手中染满鲜血的佩剑交到我手上,嘴唇翕动。

我握住佩剑,伏下身去,听见二哥微弱的声音,“棘城……潼关……死守……”

我的眼泪在脸上四处横流。二哥用最后的力气看看我,看看躺在四周的大周将士,然后,他望向空中大片大片自由自在飘浮的白云,“多怀念……当年和三妹,和裴青一起在御苑里打马球……”

他睁着眼睛,永远地无声无息了。我流着泪,替他阖上双目。身后有脚步声传来。我立刻举起佩剑,转身指向来人,“这是大周天子,谁敢动他龙体?”

走来的黑甲将士止住了脚步。不远处传来耶律楚的声音,“他配得上英雄的称号。将景宏的尸身送回大周去,以皇帝的礼仪。”

大周战败的消息像狂风一样四处吹送。营州登陆的东路周军闻听皇帝驾崩,疾速来攻,也被黑鹰军击溃。北契丹的使者很快到来。戗发兽皮的汉子送上了臣服的书信,还有一个木匣。

耶律楚冷笑着,从匣中提出一颗首级。他血肉模糊,大张着嘴,仿佛无法阐述自己的罪孽与冤屈。浓稠的血犹在一滴一滴缓慢地从脖颈的断处落下。

咽下涌起的恶心,我看清了,这是耶律史的头颅。

来使又从怀中取出一个黑盒,跪下奉给耶律楚。他郑重端起黑盒,从里面取出一面旗鼓。

这代表契丹八部统帅的象征,几经战火曲折,终于落到他的手上。

耶律楚意气风发,将旗鼓高高举起。甲士们将所有崇敬的目光献给他,献给这象征无上权力的旗鼓。他们开始高呼,如罡风一般强烈。“喝!喝!喝!喝!喝!喝!”群起蜂拥的长刀,是杀戮之后的余兴欢宴,对血与死亡的歌颂。

他举起一臂示意,战士们立刻安静下来。

耶律楚清朗的声音传遍四域,“周朝不义,侵犯我国土,屠戮我子民。此仇不报,枉为人君。现周朝战败无主,此乃万载难逢之良机,天意属我大契丹。诸位将士,当随朕南下,踏平中原,一统四海!”

身旁一将也喊道:“为述律丞相复仇。”

人群爆发出更为激狂而热烈的呐喊,“踏平中原,一统四海!踏平中原,一统四海!”

我用尽所有的克制力才强迫自己不叫喊出来,慢慢地退后,一直退到帐后无人角落,才颓然跌坐在地。这里有一口蓄水大缸。我取过一旁的瓢,将缸中凉水浇在自己的脸上、身上。如此,都无法浇熄心头蹿起的烈焰。

他果然要南下。我必须要阻拦他。

可是,我用什么来阻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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