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药味(2 / 2)
白元嘉的卧房,药气浓郁,炭火开得并不太盛,但已经足够使整个房间显得闷热、压抑,几乎透不过气来。
白道宁一落座就下意识看向窗户处。窗户本来紧闭,白元嘉在床上半坐半卧,朦胧眯着眼,喘息声粗重,似乎是看到了白道宁的反应,立刻伸手一指窗户,立刻就有在旁侍立的宫人将玻璃窗推开,拉下纱橱挡风。
新鲜空气立刻涌了起来,白道宁长长吸了一口气,感觉肺都为之一清。
整个房间弥漫着苦涩的药味,也许还有一些衰老且显出死态者身上难免的、更难闻的苦味。这种苦味让白道宁想到他母亲死时病床前的气味,让他感到不安起来。
白元嘉大声呼吸了半天,最后先是指着白道宁问白咏志:“你看他像不像我?”
白咏志立刻回答:“不像!”
白道宁也没想到他回答得这么干脆啊!
白元嘉咳嗽着笑了两声,说:“我看也不像……我年轻时没有这么俊俏!若论俊俏,你看他长得像煜缣、煜书他们吗?”
白咏志拧起眉:“煜缣是女子,这怎么能比?”
白元嘉笑着摇摇头:“我看也不像。不过煜缣确实也长得不像我。甚至不太像她娘。”
白咏志说:“我倒是觉得煜缣和前皇后颇多相似之处。”
白元嘉还是没有理他,只是向白道宁招手:“嗯,老十二!过来。”
白道宁感觉有些怪,但还是拄着拐慢慢走了过去。
白元嘉算是相当温和地摸了摸他的脸和手,最后颓然放下:“也算是好事。你没有在宫中长大。我于子孙运上福薄,我也没积什么德,所以我的皇宫也没得到什么庇佑。难道你能活到现在、终有机会继承大陶社稷,正是因为你活在宫外吗?”
白道宁感觉一直被他盯着,这视线太过热切与绝望,令他感到难言的不适。
白元嘉继续说:“这就苦了你们娘俩儿啦!”
白道宁心想我靠,我要是真的皇子,我真的会越想越气好吗,亲爹隔了这么久才来找自己,要不是儿女全死光了,甚至本来是不打算找的啊!这是什么正经八百的大渣男啊!
但他真的不是这个所谓的“皇帝私生子”,他只是个被苏誉之临时抓上岸的路人狸猫,所以他也没啥好为之生气的,只是说:“家母已逝,以后我当努力有所作为,以不负高堂之愿。”
不负高堂的愿望,他是有这么个想法,但是白道宁不觉得这个高堂真跟皇帝有什么关系啊!
白元嘉点点头:“你要做太子了,是要有所作为啊!你还这样年轻,就算等我死了,你也依然很年轻,大好前途,是可以做点事的!”
他一指白咏志:“你二叔年轻时尚能一战。我当年封他做‘良虎王’,就是因为他打下了岭丰县的土匪,我把那里划给了他做封邑。这个‘良虎’,指的是一部分良虎,同时也是夸他作战英勇,啊,就像老虎一样!他当年打仗很厉害的。”
白咏志看了看自己空了一截的裤管,说:“我现在也能一战。”
白元嘉就像没听到他说话一样,直接指向苏誉之:“你想要做点事情的话,可以多跟誉之学习。誉之做了一辈子事。好几十年前,可能四十或者三十年前吧,那时候还没有你,总之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我们就都夸誉之行事规矩,说他靠谱了!”
白元嘉又一指一直坐在旁边另一处的黑色长袍男人:“这个人呢——你就不用跟他学习了,因为他做的行当不是我们了解的行当。虽然他在他们这行也做得很好。他是封永逸,明派教主。”
封永逸恭敬起身,长揖:“太子殿下。”
“嗯,嗯!”白元嘉脸上露出明显的高兴之色,紧紧握住白道宁的手,“喊太子有些早了,但是我听着开心。我终于又有太子了!我已经快要死了,我剩下的这点不吉利,应该就只能克死我自己,不至于再克死一个我的太子吧?”
苏誉之说:“皇上万岁,太子是吉人自有天相,不至于再有什么不测的。”
而白咏志叹了口气,说:“皇兄,现在贤侄还没有正式敕封,您不应当鼓励臣下提前喊太子的。”
白元嘉还是好像没有听见白咏志说话,只是温和地对苏誉之说:“总是你说这些好话儿安慰我,封永逸只会劝我认命,不管我的命运是好还是坏,他只知道让我接受。而你好歹还会骗我,说其实我的命运是好的,我会能看到儿女成群绕膝,我会看到大陶的本色大旗重新飘在北方的边疆上。我会看到大陶的百姓人人都有饭吃,老人在街上散步,青年男人在辛勤耕种或者读书,妇人在织布,儿童在捉蟋蟀。在我的皇帝车队路过田间的时候,他们会站在路旁满脸欢喜,而不是露出那种仇恨的眼神。”
仇恨。白元嘉从陈旧的记忆里翻找出来,翻出那些浓稠的恨意。从眼神、语言、文字、刺杀行动、武力威胁中透露出的恨意。
他们恨他,恨他无能却要强占皇帝的位置。恨这世上明明有明君的好苗子,最后却是一个懦弱无能的白元嘉坐在那里,看着故人一一死去,只有他还是皇帝,还是什么都做不了、不会做、不敢做。
“道宁,”白元嘉半睁的眼睛已经呈现出老人瞳孔的朦胧扩散,白道宁几乎能从中读到凄切,“你要做个被百姓爱戴的好皇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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