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羊毛人》上部《你是羊毛人》(1 / 1)
钱好儿看到的正是这道血虹,他也看到了你大大的眼眶、鼻梁、黑脸和胸口上的血,还有砍刀和血流过的白锋,当然还听到了“嗵”地一声落下的羊头。
“哎!哎!富能,你做么事杀我家的羊哪?哎……出大奇了,……”
你大大的耳膜里灌的全是江风,他还是那么气冲冲地走了,仿佛一头羊的性命根本没有解气。
“哎!哎!富能,你不能无缘无故进我家里来放完血光就走啊,这羊是吃了你家的青苗,还是踩你家老祖坟啦?”见你大大把砍刀“吭”地一声砸进路边的柳树上,钱好儿放大了声,“你们都来看看啦,赵富能杀了我家的羊了!喂……”
之后,钱大发家门前的事,你大大就不知道了。
这是第一条性命,山羊的。
第二条性命,就是你大大——他一头钻进了外江。
你大大找不到地缝,只能钻江。
老鸦洲很久之前有很多人从江船上听说:羊毛人是女人跟公羊的种。江北枞阳说书的,也不止一次在锣鼓上说得有鼻子有眼,说北方侉子女人因丈夫在外做生意不在家,冬天怕冷,抱着大公羊暖被窝,暖着暖着就那个上了,后来便生下了长着一身羊毛的羊毛人。想想自己的女人不要脸到跟畜生媾合,你大大不钻江,你叫他怎么活?
你出世的那个年代,皖南地界里没有羊。很多人不知道,羊有什么用。至于像养羊这样的畜生能挤奶喝,听过没有见过,也当着嘲笑北方的老侉子,人的奶水不喝给牲口当儿女。羊肉有人吃过,就是一个腥再加一个膻,说话的人将鼻子拧得能当木橛子。
钱大发家的这只羊,是他前年洪水下来捞浪渣当柴禾烧时,裹着一棵大槐树上拖上来的。羊怎么能上到槐树上呢?钱好儿提出这个问题后,说这不是一般的羊,一则放生,一则供养。钱大发想想也是,把它领过田地,放到小石山上。哪想第二天天麻亮,钱好儿打开门,山羊白白地卧在他家门槛上。“有缘啦!”钱好儿对钱大发说,“你看它那胡子比我的还长,当家里多个老的一样养着吧!”
钱大发家养只羊,好比老鸦洲上飞来了金凤凰,几乎上下两个队里的老少都来看了,甚至下江搞船的到洲上来歇脚的,也去看了,都觉得好奇得很。
自然,你姆姆也看过这只羊。要说这,还是你大大陪着你姆姆去看的。你姆姆第一次从江北枞阳扫帚沟来看亲,你奶奶对你大大说,“吃饭还要一会儿,你带翠翠去下洲村看看羊吧。”你姆姆叫仇翠翠。你姆姆跟在你大大后头,前后始终隔那么七八步远的大概,你大大沁着头,你姆姆也沁着头,俩人怕丑不好意思说话。到了钱大发家门口了,你大大才硬着头皮说,“你去看吧?”你姆姆脸红得像罩了盖头,“不看了吧?”她一手绞着辫梢。好在这时候,周九月出门喂猪食,她也是江北人,武术之乡周团人,“来看羊吧?来来!哎哟,这是到老鸦洲来看亲的吧……富能,快让进来……”周九月放下猪食,领你姆姆去看了羊,前后看了两遍。那时,看羊的人少了,可以随便看,当初挤得汗滴才看上一眼。回来路上,你大大没话找话,“羊……好看不?”你姆姆想了半天说,“它长那么长的胡子,有一百岁了吧?”你大大直摇头。
别看你大大是头闷驴,打你姆姆过门进屋,俩人跟八辈子欠着一样,糖巴掉进糖稀里,粘得分不开。你奶奶担心他俩床上传宗接代那点事,也被他俩做得满屋子里生响动。到队里下地干活,出门一对,进门一双,让不少喜欢开玩笑的人有了话头。这些玩笑,着实羞红了他俩的脸,却将他俩羞得更瓷实,反倒成了床第上的细话。你奶奶看在眼里、乐在心里。一家的旺火,眼看着就要“劈啪劈啪”烧开了,可那火焰却被一只八杆子打不上的山羊给踢灭了。
钱好儿眼睁睁地看着你大大进门砍死了他家当着老人的供养的山羊,除大声嚷着邻居隔壁来到看看究竟,一边叫人从江边上喊回了钱大发,一边请来了老鸦洲的大队长“土墩子”。
“土墩子”大号赵宏兵,他从不忌讳别人叫他外号。当年选他当大队长,一个洲上没有人二话。他为人大大嗨嗨的,整天顶着一脑袋灰头发,凡事在打主意前,先蹲下来卷一根小喇叭的筒子烟在吹着,什么时候弹起来,便是有主意的时候,样子跟小石山下水塘里被洲上人叫“土墩子”的土皮田鸡一样。他的话一出口,用你小时候的话说就是“毛主席盖章”,一戳一个印。
顺路还叫来了代销店里的“叶经理”叶双喜。洲上都把他当公社里的大干部看待,谁家来个客乐着请他去作陪,杀头猪也得让他喝上头遍杀猪汤,稀罕他的还不是代销店里的盐呀烟呀洋火呀烧酒呀?以及只有他手里才能抓到的肉票布票等稀罕的什么票的,即便搞大船的上了洲,也会小心地喊他一声“叶经理”,否则票子压沉了船也可能买不到一根烟。叶双喜很受用“经理”这个称呼。
很快,钱大发门前比当初来看羊的人要多一两倍,很像戏帮子在唱戏。主角是周九月,她哭得很伤心,哭了几句山羊是玉皇大帝送给他家的神羊之后,一个劲地哭“他姓赵的也欺人太甚了吧,无怨无仇地拎着白刀子进、带着红刀子出。血光之灾啊!”能搭上话的也都没一个人不说你大大是“闷头驴不吃小麦麸,一口吃了斗半斗”的人。周九月哭着要进屋换衣服回娘家,把会武功的亲戚都叫来……被人拦住了。
“土墩子”上来看了看阵势,明显是你大大莫名其妙地把霉事做到了人家大门里,但他也听不得周九月左一句“姓赵的”,又一句“姓赵的”。
洲上,只有赵姓是大姓,是来得最早的桩子户。赵姓户头一直盘居在地块大、风水好的上洲村。下洲村,杂姓多,基本上是从水路逃荒而来的新来户,在洲上过去像个后娘带来的一样。新中国成立后,西北迎头接水的下洲村也划了一个生产队,开始与上洲村时有你高我低的抢争,田地、树林,甚至在烧火草上有了计较,打得头破血流的事也有发生。“土墩子”当上大队长,一颗心放在小石山老鸦庙的高处,多少平了不少事。
“土墩子”是牵着钱好儿的手来到羊头边上了的,他扫了一眼看热闹的,定定地把眼落在钱大发身上,声音由慢到快、由低到高地说,“真不得了了呢?!今天拎刀砍羊,明天还不拎刀砍人啦?快点,叫民兵营长带几个人把赵富能捆起来送大队部去,他要是讲不出个所以然来,用他的脑袋来换这只羊的头。”“土墩子”在老鸦洲,就是这么讲话。他到什么场子能撂什么话,撂出的什么话就能把什么场子压住。尽管在场的人都晓得不可能用你大大的头去换山羊的头,但全听得进心里去。周九月立马止住“哼哼”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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