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羊毛人》上部《你是羊毛人》(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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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叫到第三遍,你姆姆还在“忙”着。光背男人看到你姆姆“忙”来“忙”去,还是你的几件小衣服。他实在忍不下心,过来抱着你姆姆:“翠翠,这回你就不跟我走了吧?下回,下回等你把伢子安顿好了,我再来接你,行不行?”

“你不带我,我就去死!”你姆姆把牙咬出了血。

你姆姆和光背男人在天亮前最黑的时辰里上了船,刚起锚。“你等我一下!”你姆姆又疯跑着回到家,将大门打开了,她要让洲上人尽快看到你……正是打开的这大门,令你姆恶梦一生,她三天两头里梦见你被豺狗叨走了。老鸦洲上,有人见过豺狗。

你姆姆离开老鸦洲,最早得出判断的是跛子伯,也就是把你养到十五岁能吃会穿的本家伯伯赵富海。别看赵富海是个跛子,在老鸦洲他可是个人物,“土墩子”都敬他三分,他不是大队长胜似大队长,他的工分口粮都是按大队干部的标准计数。解放后那几年,长江上的“大刀会”没有铲净,经常抢掠船只和沿岸居民,当然也少不了老鸦洲,城里的政府要求组织护卫队,人高马大的赵富海当了洲上的护卫队队长。土话讲,人倒霉屁打脚,栽黄瓜结豆角。赵富海当上护卫队队长当晚,“大刀会”上了洲,双方恶战一场。“大刀会”死了三个人;洲上一个没有死,伤了十一人,伤得最很的是赵富海。他清楚地看到一把亮刃从后边切进了他的裆部,命根子一点没有剩不说,右腿切去了半拉子肉,落下了终身跛疾。跛子伯的护卫队镇住了“大刀会”,他们再也不敢上老鸦洲,家家户户得了平安。跛子伯原本在江南青阳订了一门亲事,落下这么个讲不出口的伤,也不愿去害人家,便让父母去退了亲。过不几年,老人相继去世,有了“出门一把锁,进门一盏灯”的光棍汉日子。

也该跛子伯无事得事,那几天他跟害牙一样想吃水米粑,便去你家借细眼筛子,听到了你在哭。他看到了你躺在一床的屎尿中,并且一只脚被红布条系在床上,还有筐子里叠得整整齐齐的小衣服。跛子伯拐出门,拦住了两个人,叫他到外江的船上和内江的两个渡上看能不能拦回你姆姆——他确信你姆姆丢下你离开了洲上。实际上,你姆姆这时和光背男人已过了安庆的小孤山。

跛子伯宁愿不去那么“英雄”一把,也做梦都想做个全乎的人。他娘老子都是碗是碗、锅是锅的本份人,自小告诉他:不做坏人就是个好人。包括他见到屎糊尿粘一身的你,心里实实在在地生了对你姆姆的怨和对你的可怜。他是个上了四十的男人,又没有过生养,怎么可能萌生接养你的念头呢?他跑到“土墩子”家,更多地是告诉他,你姆姆撇下你可能跟别的男人跑了,还有责怪:“有本事生,无本事养。这个翠翠,哪个又没有不叫她再嫁,只要给伢子带着,我们姓赵的哪个还拦着啊?这么个毛伢子丢下来,是让活,还是让死呢?……”

“土墩子”听他怨了半天,卷了两支筒子烟,俩人蹲下来抽完,说:“你抱回家养着吧!?有难处,大队会抻把手的。

“不行不行,你养我也不会养。我找个虱子放头上闹闹呢。”

“你当伯的咋不能养?那是个伢子,就是一条狗,养顺了还朝你摇尾巴呢!”

跛子伯又从“土墩子”那里要了一张纸和一撮子黄烟丝,卷了卷,用口水粘着,咬在嘴了。“土墩子”划着洋火,等着给他点着了烟。

“我要养,就当着伢子养!”跛子伯说。

“土墩子”陪着跛子伯把你抱回了家。养你就跟当初才跛上腿走路一样,地不整、天不平。一个大男人和一个毛伢子的日子,全洲人都在等着、都在看着……

跛子伯正儿八经地按赵家辈份给你起了个像模像样的名字:赵亮堂。

在你晓得事象的时候,跛子伯对你说:“你姆姆讲你是只长了猫脸的鸟呢。”

你是一只鸟,长了猫脸!

这话不可能是你姆姆说的,姑且不要说她有没有这个口才,就是有,她也想不到这个语言趣味上来,她只承认你是她的儿子。能够这样给你扶名正声的,只可能是跛子伯,尽管谁都没有去问跛子伯此话的真正意味,但将你比喻成猫头鹰再恰当不过,也让洲上人不再过多地生份你、嘲弄你,毕竟跛子伯想把你养大成人。他腿跛,心可不跛——你知道的。他有时喂着你、看着你、搂着你,甚至牵着你……时不时会轻轻地笑起来,“这个小白伢子,长大到底能成什么样子呢?”就为这,跛子伯养起你来,什么苦都能含着。你至于成什么样的人,他不知道,他也没有那个福份亲眼见到,可他相信你完全能够长成一个跟名字一样亮堂的人。

二、刺薹也扎手

“小老,你在干什么?!”一个穿着红色绒衣的男伢子在指着你问狠话,他的绒衣在他的脖子下带有铝皮拉链,白亮得刺眼。

像他这么秧把大的伢子有绒衣穿,想都不用想家里是有底子的。果不其然,他是下洲村“歪歪嘴”王宜学的儿子王立德,小号“大卵子”。

王宜学长了一张能把死的说成活的铁嘴,头些年洲上很多人不会买卖,有了东西,都请他帮忙,他只要左嘴歪一句右嘴歪一句,便成交了,代销店里的“叶经理”摇着头佩服地喊他“歪歪嘴”。如今,“歪歪嘴”在秋浦县城的猪行里做大猪买、小猪卖的生意,一家人肥膘没有断过餐。王立德生下来是个气泡卵,比他脑袋小不了多少,干荔枝吃了几稻箩也收不起来,六岁时到安庆的医院里拉了一刀将什么肠子一样的东西拎着挂进肚子里才有个物件的样子,但“大卵子”的小号算是割不下来了。

你那时候,要是按肚皮子的饿劲,是不会这么快钻出刺丛的,可身上的痒开始一波赶着一波地在拉扯你。这里的刺薹又粗又大,像一把筷子插在地上。你刚进去时,折下一根,立即捋了捋毛刺,来不及撕皮便吃下好几根,比跛子伯带回的要好吃几十上百倍。如果细法点,撕下皮吃,会更嫩、更甜。

你是感激跛子伯的,不是他,你哪知道刺薹也能吃。很多吃的东西,都是跛子伯给塞进嘴里后,才知道吃或者才敢吃。你的肚皮,与洲上的伢子们一样,很少有填饱的时候。有次跛子伯摘回半荷包刺梦子,他舍不得吃一颗,全给了你。哪晓得吃后,你的两片嘴唇肿得像个猪拱嘴,吓得他差点连夜背你过江去秋浦医院,医生说可能毛虫在刺梦子上爬过,他才放下心。那个晚上,他点着油灯,一宿没睡,瞪着眼盯着你的嘴唇在看。

——内容来自【咪咕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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