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羊毛人》中部《我叫小老》(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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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算听明白了,还能说什么呢,毕竟跛子伯在世没有少抽“土墩子”的黄烟,可我就是不理解,一位生产队大队长连要一两泡牛拉的屎都不行,还要去偷吗?当然,牛粪在作为社会主义墙角一个组织部分的时候是万万不可的,但那时离那个时代还有七年之久呢?

我看着“土墩子”的泪水又沿着眼缝洇回去之后,认定他真的快了断气了。我用手两次碰了碰他的手,凉如冰。正要准备出门通知家人接着烧上路钱的时候,他突然将右手伸到床下的铺草底下,摸着什么……我也将手伸了进去,我触到便知那是一块手表,是“土墩子”过去时刻不离身的一块“上海”牌手表,那是他家的财富,全洲上也就他最先拥有这块手表,据说能值十担稻;也是他的当大队长的象征,一个老鸦洲的时间都在他腕上转着。这块表,只有洲上的男伢子出洲去相亲,他才借上一天半日,其他人只能看不能摸。

“把它……留给……那个……小……小畜……生吧!这表……发条……有……有些怪,要上三下……回……一……下,只能上……十……十九下,少一下……不……不准,多……多一下……就……就断了。一定要……给……那小……小畜……生讲……清楚。求……你……”“土墩子”是说完这话,断气的。

我将手表揣好,又将“土墩子”的手从铺草下拉出来,放好,再将他的头摆正,方才出门告知大家:“叔走了!”

“扁头”姆姆再次嚎起声腔,“扁头”姐姐、姐夫等亲戚六眷一起涌进屋里,在千真万确地认为“土墩子”断气之后,整个屋子里的人才开始各行其事,有的在放鞭炮烧纸、有的在下门板停尸、有的在派人报丧、有的去队屋抬寿材……我看着小椒姆姆在煮今年的带着糠的新米,待到半生不熟时,盛在一只大碗里,上边摆两个囫囵的熟鸡蛋,再在中间笔直地插上两根筷子,正正地摆到挺在门板上的“土墩子”的头顶后,这就是人在世上的最后一碗饭,叫倒头饭。

“土墩子”总算吃到了新米,满满的一大碗,跛子伯那时是陈米,也没有他的多,有没有吃饱,没有给我托过梦。

“土墩子”说是说不该到去世的年岁,但两头满满的虚算也是六十岁的人。头上有大女儿,很多老事的东西过了五十也都有了准备。毕竟他当过大队长的人,人倒了,人情还在。村子里来帮忙的人很多,后事很快料理得井井有条。我将稻子收进了缸里,天天在“扁头”家,也没有什么人叫我做事,我端着一只树桩凳坐在“土墩子”身边,他不作声,我也不说话。头天晚上,“扁头”姐夫还陪着我,他是守夜。下来几个天晚上,他熬到十二点去睡了,是我一人陪着“土墩子”,我算了算,我陪他六天五夜,比跛子伯多两天一夜。我是跛子伯的孝子,守三年六个月都是应当应份,“土墩子”至多是叔伯长辈,按理戴顶孝帽、磕三个板头即可。我这么守着,没人拉我走,也没人说我好,他们该干什么干什么,只是吃饭的时候不知哪个会招呼一声。

小椒是第二天大家吃完午饭的时候回来的,她拎了十刀大表纸,放了一挂二百头的通报鞭,办白喜的点了引礼鞭,她过来给“土墩子”磕下头顶地的三个板头后要起身。我说:“再磕三个吧,算‘扁头’的!”她就再磕了三个。外人看在眼里,不明白为什么。“扁头”姐姐过来下跪谢礼,小椒双手接过她身子,没有谢成。我懂,小椒还是想把自己当成这个家里的人。

小椒陪“扁头”姆姆在屋里坐到天擦黑走的,走时对我说,带了一袋锅巴吊在我家门后的栓子上。可见,她来“扁头”家之前,先到了我家。“土墩子”上山那天中午,我回到家吃的就是小椒在东风砖瓦厂火敢的锅巴,那是这辈子见得最好的锅巴,黄得像金子,足足的五斤锅巴没有一粒米是焦的黑的;厚得跟鞋底一般,什么锅能吃进这么厚的米粒?脆得一咬就酥,黄的白的一样香。我泡了一大碗吃下后,还拿了一大块干嚼了。我想象不到小椒到砖瓦厂做饭能做出这么出色的锅巴来,多少有些神奇,下回见到她一定要好好问问。

本来第四天是个皇历上标明合宜收殓的日子,“扁头”姆姆始终不点头,好在天气容得了“土墩子”在家多呆些时日,但不是他想多呆几日是几日,赵家还有长辈在主事,怎么也不能超过头七。第六天早上,“扁头”姆姆在“扁头”姐姐终于将她的心事说出后,长嚎一声,同意了收殓。

“扁头”姆姆是在等“扁头”,等“扁头”给“土墩子”捧头启水摔老盆、开井扶棺上坟山,但“土墩子”终究没有等到唯一的一个末脚儿子为他养老送终,从这个方面论,他比不上跛子伯。

“土墩子”没有死干净,他给我留下了麻烦,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在我到了这个大人的年岁了,还有人指鼻子骂我“小老”是“羊毛人”,我心不甘,而这个人,我长一声不缺、短一声不少地喊她“姐姐”,她就是“扁头”的姐姐。

满完“土墩子”七七之后,“扁头”姐姐一家将“扁头”姆姆接到江对面“散心”去了,临走夫妻俩还来我家叫我替他们照应一下屋前屋后,我当时觉得她还算个有礼有德的人,不想才过一个多月回来,脸一翻,什么人不认得了。

五季种下才几天,江猪疯了似地往上涌。江猪过得很刁,仿佛是江里的“小老”,江水要是有一回有点脏,它会三年不来。说解放前洲上有个老渔民,打鱼时看到江猪在水里跟人在床上一样上下“哦哦”和“嘻嘻”,当年两只眼差点害瞎。江猪不是鱼,是豚,它的繁殖不是靠打籽,而是胎生——闻敏来洲上告诉大家时,有人奇怪她个婚都没结的城里伢子咋比靠着水吃水的洲上人还懂江猪呢?“江猪跳、白水闹。”如果上边没有洪水接,白水也闹不出什么名堂。看天景,没有荒年的迹象。

我没有想到“扁头”姐姐来闹我。

我见到“扁头”姐姐两只手刷得生风往我家来时,热呼地喊道:“姐姐家来啦?大娘好吧?”

“你跟我进屋!”“扁头”姐姐黑着脸,这时我想起她也有个外号,叫“炭头”,她打小就黑,况且在太阳地里我眼神又不好,所以没有在意她的黑相,可下来的两句话,明显她是来者不善,“别大娘小娘的,哪个也不是你娘!”

——内容来自【咪咕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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