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踏月而来(1 / 2)
苏府别苑
苏旭雄赳赳气昂昂冲到了周姨娘的门外,然后猛不丁一个跟头差点儿摔着!
这次回家,他让翠书、丹画架弄着穿了及地罗裙、高底绣鞋。说实话,苏公子不太习惯如此穿戴,长裙子缠腿、高底鞋不平,他好几次脚踩裙边差点儿自己绊自己一大跟头。
扶着门框定定神,苏旭心想:像我这么有韬略的男子,如今做了女人,治理家中琐事,自然是谋定后动才能马到成功!那现在怎么办?难道闯进去将老爹揪着耳朵拽出来塞回老娘房里?我倒是豁得出去,我就是害怕我家老头儿心一窄又去悬梁。
正踌躇间,他就听里头琵琶声声,显然是周姨娘在弹琴唱曲儿。
周姨娘莺声呖呖:“终日奔波只为饥,方才一饱便思衣。衣食两般皆俱足,又想娇容美貌妻。娶得美妻生下子,恨无田地少根基。买到田园多广阔,出入无船少马骑。槽头扣了骡和马,叹无官职被人欺。县丞主簿还嫌小,又要朝中挂紫衣。做了皇帝求仙术,更想跨鹤登天梯。若要世人心里足,除是南柯一梦兮……”
一曲歌罢,苏旭听周姨娘娇滴滴地道:“老爷!按您吩咐,我新学了这小调儿,好听么?”
苏旭一愣:这支《不知足》本是乡野散曲儿,于孜孜不倦想要升官发财之人大小是个嘲讽。他虽然极少来周姨娘房里,也约略知道姨娘唱曲儿的路数,若说唱个《打枣竿》《挂枝儿》这等风情曲子,周姨娘自是手到擒来。怎么老爹想起来要她学这个?
他正在沉吟时,忽听父亲击节喝彩:“梦蝶聪明!学得快!唱得好!再唱两遍给我听!”
苏旭特别纳闷儿:这曲子有什么好听?怎么我爹还听起来没完了?
屋里的周姨娘也撒娇不依:“老爷,今天是奴家生日!说好了你陪奴家吃酒取乐的!怎么这曲子这么中你心思?已唱了两遍了,你还要让我唱多少遍才知足啊?”
他爹的声音倒是不疾不徐:“嗨!老爷做官心烦。就想来你这儿喝点儿小酒儿听个曲儿。梦蝶,要是你懒怠唱,便把最后四句再唱给我听,好不好?”
周姨娘“嘤咛”一声似是答应,旋即屋内又响起周姨娘的清脆歌声:“作了皇帝求仙术,更想跨鹤登天梯。若要世人心里足,除是南柯一梦兮。若要世人心里足,除是南柯一梦兮……”
柔媚婉转的歌声落到此处,苏旭耳边似是打了一个霹雷,他仿佛明白了什么!
苏旭心头一慌、脚下一滑,只听“噗通”一声,他十分狼狈地摔倒在周姨娘门口!
就在此时,周姨娘的房门“吱呀”一开,寒香托了酒壶轻巧出来。
也是屋里太亮,也是外头太黑,也是寒香不曾想到门口儿居然跪了个人。
寒香姑娘收势不及一脚丫子就踩在了苏旭的手背上。
这冷不丁脚下硌得慌、眼前多个人儿,毫没防备的寒香姑娘吓得“嗷”一声,原地蹦起来多高。
这辈子没吃过亏的苏旭大少爷“哎唷”一声大嚷起来:“疼死老……疼死了!”
静谧春末傍晚、精致闺房以外,陡然出了这样鬼哭狼嚎的动静,屋里人连忙开门查看。
好巧不巧,苏夫人见少奶奶去了好久未归,唯恐这边儿出事,也派了刘嬷嬷带丫头前来打听。
于是,周姨娘房里的丫鬟先是大惊:“少奶奶如何跪在门口?”
“黑灯瞎火的您在这儿跪着,这不是吓人吗?”
“您这也跪的太靠门口儿了,谁出门儿谁不得碰着您啊?”
刘嬷嬷带的婆子们后是小怪:“少奶奶!难道您自太太房里出来就在这里下跪等着公公回心转意?”
“哎哟喂,您这是跪了多久?孝感动天啊!”
“寒香小姐!您怎么能踩大少奶奶手背呢?”
寒香看着“柳氏”就心头不爽,她冷哼皱眉:“嬷嬷可别胡说八道!我怎么会诚心踩她?我如何知道少奶奶吃饱了撑的跪在这里吓人?”
苏旭听寒香言辞刺耳,心下不悦!他当少爷的时候看寒香欺负翠书、丹画就很不乐意。只是那时他是少爷、需要大度。现在自己又被寒香奚落,苏旭顿时恼怒!
他跪地不起,满脸委屈。
明灯之下,众人只见给欺负到站不起来的少奶奶抖索抬起了给踩得通红的纤纤素手。
少奶奶声音哽咽、少奶奶眼圈儿通红:“寒香……我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何屡次如此欺人?哎哟!手疼!寒香你真的只有九十斤吗?”
寒香顿时气得脑袋冒烟:“我什么时候跟你说我只有九十斤?”
苏旭双手捂脸、肩膀哆嗦:“那你就是认了你屡次欺人了?!你纵是我的小姑,也不能这么明目张胆地折磨嫂子啊!”
此情此景,落在众人眼里,就是少奶奶强忍热泪。
苏旭自家事情自家知,他其实是捏着自己大腿,让自己别乐出声来。
尚书府诸人立刻七嘴八舌:“寒香姑娘,你不能这样儿啊。”
“柳氏夫人是少爷明媒正娶的老婆,可比你在府里名正言顺。”
寒香让众人说得又羞又气,她将足一顿,哭着跑了。
正闹得不可开交之际,苏旭就听屋里咳嗽了一声,他抬眼望去,却是自己老爹缓缓走来。
他爹满脸困惑啊:“是柳氏么?我家不轻易处罚小辈,你为何跪在姨娘门口?”
苏旭还没来得及开口,旁边儿站着的刘嬷嬷已经抢先:“大人!少奶奶孝顺啊!夫人今天虽然请医服了药,可还是心口疼、肋下疼、肝气疼、总之浑身不舒坦。夫人想请老爷过去看看,可是她知道老爷在这边儿听曲儿啊,她怕您不方便……”
说到这里刘嬷嬷擦了一把热泪、满脸感动:“谁知道少奶奶这样愿意为婆婆解忧,她自告奋勇过来请您移动。可是新媳妇究竟面嫩,不好意思进门催促公爹,只好巴巴儿地跪在姨奶奶的门口儿,想求您动容。咱少奶奶贤孝,还要受寒香姑娘这样的欺负!”
在场下人听了这样的言语,都是唏嘘:“这样儿媳妇儿哪儿找去?”
“寒香姑娘是过分了。”
“老爷!既是少奶奶的心这么诚,您就去看看夫人呗。”
就连陈管家都站在一边儿嘟嘟囔囔:“老爷!人家皇上今天才派了太医来,您这一扭头儿,就把夫人撂一边儿,回头皇上听说脸儿上也下不去不是么?周姨娘又跑不了,您那曲儿哪天不能听啊……”
苏府向来宽仁待下,所以苏家下人遇事儿特别敢于张嘴。
苏尚书听了大伙儿的嘀咕,也觉得脸上有点儿挂不住。
他慨然点头,从善如流:“好吧。既然儿媳妇如此孝顺婆婆,我也不好驳了小辈儿面子。”他扭过头来:“梦蝶啊,我先去看看夫人,改日再来陪你吃酒。”
说罢,苏尚书即被众人热热闹闹地簇拥着去了夫人房里,徒留周姨娘坐在房里抱着琵琶乜呆呆发愣。
大伙儿走,苏旭也走。
只是他现在踩着高底儿鞋、提溜翠罗裙,脚踏迷瞪脚步儿就走得好慢,不知不觉落在了大伙儿后头。正因为他走得慢,才有幸听到身后极压抑地啜泣之声。
苏旭慢慢回头,就见平素不可一世的周姨娘,如今颓然坐在绣墩之上,单手扶头、泪眼盈盈。
她的屋子在苏府算得精致,她的装扮今日分外可人。
苏旭知道,那满桌精心置办的酒菜,以老爹财迷的尿性,定然是周姨娘为了自己生日拿私房钱做的。更别提那新进调过的黑檀琵琶,根根弦丝在凄惶灯下泛着冷光,似乎随着主人的心绪还在微微颤动。
那一瞬间,苏旭觉得周姨娘也挺可怜:当了人家妾室,挖空心思留着丈夫陪自己过个生日,还莫名其妙让人给搅和了。
他觉得自己今天有些对不住周姨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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