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借宵夜孟玲探新交 因闲聊何翠伤往事(2 / 2)
“嗯。虽然没有科学根据,但是……”何翠停下手中的汤匙,眼睛望着桌沿一动不动,显然是陷入了回忆。片刻,她缓缓地说:
“要说双胞胎有心灵感应,我倒真有一次体会。那是我读大一那年的一个秋夜,我辗转反侧睡不着,浑身燥热,心情烦乱。我借用同学的手机打给姐姐,原来我爸和几个酒友喝酒喝死了,我姐也正想联系我的……”何翠低下头,脸上笼罩了一层乌云。
“哦……节哀节哀,真是有心灵感应啊。那你妈一个人不是活得很辛苦?”
“还说呢。我妈当时做罢肝癌手术也才两年,花了五万多。亲戚们帮了一些。”
“你妈现在?……”
“一个月前走了。手术做得不好,后来又恶化了。”何翠表情黯淡。
“嗐,你姊妹俩,也够苦的。”孟玲想着安慰的措辞,“现在不是好起来了嘛,你姐姐成了主管,你也独立了,生活总会好起来的……你姐姐有男朋友吗?女人成个家有个依靠,会活得踏实些。”
“没呢。她说还年轻,暂时不想。不过我姐很乐观,喜欢自拍喜欢发朋友圈,说,到老了扒出来看一看,知道自己去过哪些地方。有的照片,她还打上时间地点的水印呢。”
“打上水印?真是独特,很少人这么做哟。”
“她就是那么奇葩……”何翠突然意识到自己今天的话有些多,差点把姐姐嘱咐她的秘密也说出来了。她赶紧刹车,内心暗暗自责自己的一贯没城府,和人一聊天就说话没底,幸好今天还没出错。“你以前在哪儿干?”她转问孟玲。
孟玲说以前不在琪州,跑了好几家公司,说个开头便低头喝汤。何翠听出她不想多谈,便把话题转到旁处。“听说顾经理面试时很挑剔,你很棒哟。”
“可能他觉得我挺机灵的吧。”孟玲的脸上浮上自信地笑,带着一丝神秘。
孟玲接着问何翠公司里的一些情况。她发现何翠的话语变得收敛,揣摩何翠可能意识到了什么,不过也或许是自己想多了。她不再打探何翠的私事,只聊工作。
回到宿舍,何翠躺在床上回想刚才和孟玲的聊天。自从去年回老家,打死史万辜以后,姐姐曾多次告诫她,不要和外界谈她们俩的事,比如一卵双胞啦,她俩有多套衣服是同款啦,她俩目前还是一模一样啦,等等。还叮嘱她不要去豪润超市。
这之前,她去过豪润超市两次,和姐姐说了几句话就走了,应该没引起什么人注意。
姐姐的叮嘱,她当然明白。
何翠忽然想起,昨天碰到顾大勋的事,要不要跟姐姐说。这是个意外,姐姐是不会知道的。要是姐姐知道自己碰到了顾大勋,又喝红酒又呕吐的,会不会生气?姐姐曾告知她,如果有意外情况就跟她说。何翠想了想,反正在咖啡馆里没被什么人撞见,顾大勋碰到她不过是在门口,自己也撒谎骗过去了,于是到底瞒了没说。
和孟玲的聊天,她提到了死去的父亲,纯属话赶话。她是不愿回忆父亲的,因为一回忆起来就心下难平。
她和姐姐落地后,父亲因为计划生育政策而郁闷,因为不能再生育了。父亲很封建,想要的是男孩。从小到大,何翠没体会到父亲疼爱过她。给她的感觉,父亲在少有的心情很好的时候,像个好邻居。
每当她看到别的父亲把女儿扛在肩上笑声一片的时候,她就一阵阵心里泛酸。这样的被宠爱对她是奢侈,姐姐也一样。都说女儿是父亲的前世小情人,她觉得毫无道理。
得不到宠爱不算什么,太阳还是照常东起西落。但父亲对母亲的家暴却像频繁的惊雷,毫无征兆地让她和姐姐惊心动魄。
父亲在娶母亲时,家底不错,加上一直被宠爱,让他养成了好吃懒做的习惯。他几乎目不识丁,是个酒鬼,每喝必醉,一醉就打母亲。在她儿时的记忆里,即便在梦里也常常响起父亲的咒骂声。后来她和姐姐大了,父亲有所收敛,但没有收手,只是背着她和姐姐。
她和姐姐上学的费用,大部分是母亲挣来的。
父亲和母亲结婚后不久,爷爷死于交通意外,家道迅速中落。父亲身无所长,终于沦落到去工地干活。他一贯的没责任心,挣的钱首先是买酒,然后是赌。
母亲在农忙完就去镇上卖小吃,或是到工地打零工。母亲把挣来的钱毫不吝惜地支持她和姐姐读书。
她第一次体会到姐姐在父亲面前的勇敢与背叛是在十岁那年。那次,父亲叫她去村里的小卖部买啤酒,她左右手各拿一瓶匆匆往回赶,不料被绊倒了。她因为护着手里的酒,左胳膊擦破了皮,左手里的啤酒碰在了小石头上,碎了。
她战战兢兢地回去,把另一只啤酒抱在怀内。父亲大怒,酒是他的命根子。父亲照着她的小屁股就是一巴掌,喝骂:“不中用的丫头片子!”
父亲抡起手意欲再来第二下。猛的,她被姐姐紧紧护在怀内,就像她抱着啤酒瓶。她从姐姐怀里挣扎着抬起头来,她想看看姐姐的表情。姐姐扭头怒视着父亲,腮帮子鼓着,满脸通红,眼睛一眨不眨,似乎喷出火来。
父亲刹时愣了,抬起的手停在半空,慢慢放了下来。之后,什么也没说,走开了。这件事,她后来长大些渐渐明白,父亲的家暴和母亲有关。母亲文化也浅,不懂如何疏导父亲。父亲骨子里算不得怎样坏,只是缺少教育。母亲只知道苦干蛮干,逆来顺受,这实际上是把父亲惯坏了。
母亲的肝病可能和她长期的劳累、心情郁闷有关。那套老式的房屋里,常常的情景是:父亲就着一二小菜,陶醉地喝酒,而母亲在不停忙着,要么忙农活要么忙她的小生意。她和姐姐要写作业,无暇他顾。
初二那年的一个周末的晚上,她记得月亮好圆好大,高挂在碧空上,窗外的一切仿佛浸在白亮亮的水里。她和姐姐躺在床上聊作业题,东边的房间里忽地传来父亲的斥骂声,清晰地传到她俩的耳朵里:“没证据别瞎说!我和谁鬼混了?你这个臭娘们活够了是不是?你天天忙你的,木头人一个……”随后传来咚的一声闷响。
她一阵心悸,正要问姐姐咋办,姐姐已从床上跃下,奔到房门口的旮旯里抄起了一把锄头。她急急跟上,不知所措。
姐姐咣当一声推开父母的房门,举起锄头指着父亲示威:“爸,你再打我妈,我的锄头就不认人了。”这一次,姐姐人长大了,声音却变小了,冰似的透出阵阵寒意,在空气里扩散着。她看向姐姐的脸,这次没有通红,但一脸刚毅,雕塑似的。
父亲撇下母亲,满嘴的酒气先逼过来:“你还真成个大人了?敢威胁老子了?我今天要给你个颜色看看!”劈手就往姐姐头上打去。
让何翠完全没想到的是,姐姐根本没躲,高举起锄头对着父亲的腿部方向狠狠砸下去。父亲大骇,急忙跳开,转而像发怒的狮子一般向姐姐扑去,大声恫吓着:“敢打老子!看我不打死你!”
一霎间,地上的母亲抱住了父亲的腿,骂道:“你还是人吗?打自己女儿是啥本事?!就不怕说出去笑歪了人家的嘴!你还要脸不?”
姐姐扔了锄头,蹲下抱住母亲,扭头看着父亲,声音平静地说:“打我吧,打死我,别打我妈。”
何翠这才后知后觉似的喊出一声:“爸!别打了,咱是一家人呀!”还没喊完,先自呜呜哭了。
其实,她看得出,姐姐也就是吓吓父亲。锄头的铁头砸在地面的青砖上,虽然砸出一个麻雀蛋大的小坑,但打击的路线是自上而下的,和打击目标保持了距离,根本不会伤着父亲。
父亲在她的哭声中消停下来。他坐到床沿上,瞪着何晓,没有再动。何晓在五年级那年用砖拍破了人家的脑袋,家里花了千把块才把事情了结。他对何晓,是有些怕的。
回到床上,窗外的月亮依然明亮。姐姐侧着身,似乎在瞅着月亮,半天,喃喃道:“都说父亲是太阳,母亲是月亮,我看我家不是这样。我爸没有太阳的热,我妈没有光亮过……大自然那么美,人咋这么坏呢……”
“姐……”她觉得姐姐在说梦话,推了推姐姐。但姐姐接着说:“以后咱们都做能放光的月亮,该放光时一定放出光来,别被乌云遮住了。”
她从床上坐起来,探身看向姐姐的脸。一双泪痕被月光照得清亮,冰溜子一般。姐姐一动不动,像个冰雕。
何翠掐断回忆,走到窗前。月亮像个圆盘在天上高高挂着,像极了八年前的那个月亮。姐姐的那些话又响在耳边,远处的七彩霓虹闪烁着,裹着姐姐的话音,明明灭灭间跳跃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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