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执子手,共白头(三)(2 / 2)
“你这死心眼的孩子,日子还长啊还长……”
钟毓秀站起来,反而安慰婆婆:“娘啊,本来我和崇风说好要回来宴请亲朋好友的,他说您喜欢旧时大婚的习俗,还说要给我弄个花轿坐坐。现在虽然是不行了,不过,我还没给您磕过头呢。”
钟毓秀在街上的铺子赶了一身大红的旗袍,在门前放了一挂鞭炮,盖了红盖头,就这样进了家门。
婆婆坐在椅子上,看着她一个人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终于还是呜咽着哭出了声。
恍惚间,钟毓秀觉得魏崇风就站在自己身旁,她竟然微笑起来,可是她掀开盖头时,面前摆着的是那张她穿着纱裙的单人照,和一个简陋的牌位。
“魏崇风,不管你在哪儿,我都要找到你。”
可是话说得容易,做起来难。
婆婆一年后也病逝了,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翻开日记本,开始完成魏崇风说过的,想做而没来得及做的事。
1935年11月。今天他说起,哪天没有战争了,也想买一身西装穿穿。我笑他,不是说要军装不离身的吗?他说,虽然他觉得军装挺好看的,不过他想穿着西装在灯光下和我跳舞。
钟毓秀去成衣店做了一身西装,深灰色的。
她在空气里比画着魏崇风的高矮、胖瘦、肩宽,用尺子丈量空气,然后跟裁缝说是给丈夫做的。西装拿回来了,套了个套子,就挂在墙壁上。
1936年2月。第一次在南京过年,也是第一次和他一起过年。虽然战乱,世道不太平,但过年还是很热闹的。他说他家过年都是吃汤圆可我手笨,哪里懂得做那么精巧的东西。初来乍到也不知去哪里买,我们一起包了饺子,不算好吃,皮硬硬的,可他吃得很香。
钟毓秀买了糯米粉、桂花糖、芝麻、花生、一次次地试,从一开始的一团糨糊,最后终于煮得像个样子。
她对着魏崇风的牌位一边吃一边说:“好烫啊不过要趁热吃,不然不好消化。”第二天碗里冷冷的。
黏在一起的两个汤园还在那里。
1937年3月。冬天过了,院子里却还是光秃秃的,我种的花还没有开。崇风说,还是种树好,郁郁葱葱的,还可以乘凉。原本说着,等再暖一点,便栽几株树苗,回头若是有了孩子,可以跟着树一起成长。
钟毓秀真的栽了一棵树,在她初到重庆的那年。
婆婆的院子里空落落的,她的心也空落落的,于是她栽了一棵树,想着树长高了,魏崇风就会回来的。
如今这棵树还在,该回来的人,却回不来了。
钟毓秀一直没有离开重庆,乱世里她与父母、弟弟也失去联系,后来辗转听闻他们很安全,便心安了。
她先是一个人住在婆婆的老房子,后来那个地界也变乱了,她一个人住着害怕,便寄居到一个同乡家里。
同乡给她介绍了不少的男人,劝她在这乱世找个依靠一个女人活着太难,她怎么都不愿。
一个偶然,她在街上见到一个行乞的孩子,追在有钱人的后面。
抓人家的衣角被甩开,险些被一旁的车子轧了。
她扑过去把孩子从地上拽起来,七八岁的男孩有双明亮的眼睛。她愣住了,想起她与魏崇风的第一次见面时,那个回眸的瞬间。
她骤然落了泪。
她养了那个孩子,用魏崇风留给她的那支笔教孩子读书,写字。
她便这样守着,守着,漂泊着,漂泊着。过了一辈子。
她生怕有一日魂断九泉,却找不到她的爱人,她的孩子终于帮她寻到了魏崇风的墓碑所在地。
如今钟毓秀九十四岁,抱着她与丈夫的合照,决定回去见婆婆。婆婆至死都在等自己的儿子回来,离世也是埋在故土。
旧房子拆了一些,也翻新了一些,可那条弯弯曲曲、布满青苔的石板路还在。
那年她听到魏崇风的死讯,在这条路上哭得死去活来。
老房子虽然已经不在,但那棵她亲手栽下的树竟没有被砍掉,已经高高跃出了围墙。
“娘啊,我找到崇风了,你看啊。”
她颤颤巍巍地举起手上的照片,小声地说。如今的她,已经比婆婆去世时还要老很多。
她举着照片,站在那棵树下,让孩子给她拍了张彩色的照片。
“要是有一天我走了,把这张照片给我带上,我要拿去给他看。”
1937年6月。他很喜欢教我读书,看我抄写。他问我,喜欢哪篇文章。
突然这么问,我也想不到,也不知怎的,一句话突然从脑海里跳出来。
我对他说:我读归有光的《项脊轩志》每每我感慨岁月与情长,尤其是最后一句,读来潸然。
钟毓秀自言自语,像是当年回答魏崇风一般,炫耀似的背。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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