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八章 评语(2 / 2)
雷一鸣也知道张嘉田不是在骂自己,可他这几句话说出来,也不知怎的,句句刺他的心,让他浑身冒出冷汗,仿佛学生在考场上奋笔疾书到了最后关头,忽然发现自己拿错了试卷,前头的种种思虑计算全部作废,想要从头再来,已经没了时间。肠胃猛的兜底向上一翻,他抬手捂了嘴,转身就往那卫生间里跑。
张嘉田见势不妙,慌忙追了上去,等他赶进卫生间里时,雷一鸣已经弯腰对着抽水马桶呕吐起来。雷一鸣的胃里只有方才吃下的那点食物,很快便吐干净了,可胸中还是烦闷得厉害,还是一阵紧似一阵的作呕。于是他继续干呕,呕得站立不住蹲了下去,连胆汁都吐了出来。一双手从后方穿过他的腋下,海底捞月似的把他捞了起来,他随着那双手摇晃转身,又扑到了水龙头前。
拧开水龙头,他哗啦啦的大洗大漱了一番,末了手扶着那白瓷盆的边沿,他喘息着直起了腰。张嘉田托着厚毛巾,劈头盖脸的给他擦了两把,然后问道:“怎么?胃也闹毛病了?”
雷一鸣摇摇头:“胃没事,可能是我吃的东西不对。”
垂头又喘了一会儿,他转身往外走,补充了一句:“鸡肉太硬了。”
张嘉田真没觉出自己说了什么过分的话,所以暂且信了雷一鸣。走回外间餐桌前,他用手拈起一条鸡肉吃了,一边咀嚼一边转身走回了里间屋子,并没有觉出这肉哪里硬,不过雷一鸣是个病秧子,肠胃娇贵,也未可知。进房之后,他见雷一鸣坐在床边,正抬头看着自己,便是一愣——雷一鸣看他的眼神很不对劲,像是满怀着恐惧,见了鬼似的。
抬手摸了摸脸,他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吓着了他。而雷一鸣这时开了口:“嘉田,你回去吧。我今晚早点休息,明天若是不走的话,再让你来。”
张嘉田笑了:“没事就别叫我了,好像我多爱瞧你似的。”
说完这话,他看着雷一鸣那变幻不定的脸色,连忙又解释:“开玩笑的,明天我来。”
张嘉田走了,里间屋子的房门一关,雷一鸣落进了寂静中。
他隐约觉得自己是犯了错误,这个错误极其的恐怖,恐怖到让他根本不敢去想。张嘉田对他所做的评语,他也完全不敢去回忆。可是黑影笼罩下来,像是雷一飞死后身上盖着的那件黑斗篷,幕天席地的垂着,把他兜头罩住,让他无处可逃。
他躺不下,坐不住,于是起身找酒,一鼓作气灌了大半瓶进肚,然后醉醺醺的睡了过去。
第二天,雷一鸣想要回承德。
他本打算带着虞碧英在天津玩上几天,可现在他没那个兴致了。想回去,可又不敢回去,并不是他软了心肠,是他发现自己打破了三人之间的平衡——他、叶春好、张嘉田三个人。
从此之后,便要开天辟地一般的苦干一番,重整旧山河,其间无论哪一个环节出了纰漏,他都会落到一无所有的境地。所以他后知后觉的开始了怕。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况且若不是牺牲了叶春好,他也不可能从虞天佐手里弄出钱来。至于牺牲得对不对,那就不必再去想了,还是那句话——开弓没有回头箭。
定下心神,他留在天津,又和张嘉田见了几面,说了些推心置腹的好话。好话,也是真话,张嘉田脸上漫不经心的,其实心里也品出了他的心意。张嘉田其实也惊讶,不知道这人怎么就忽然洗心革面,成了个好人。好像自己当初在安泰小城里的那一枪托,把他骨髓中藏着的那一点善良给砸出来了。
他这人一好起来,又有点太好了,言谈举止也幼稚起来,让他怪不自在。他留神观察了他好一阵子,才确定了他的所言所行都是发自真心,不是装模作样。
在天津住满了三天,雷一鸣在回承德前,给虞天佐发了一封电报,这封电报发得光明正大,也没别的内容,无非就是告诉虞家诸位,自己即将带着虞小姐回家去了。而在上火车前,张嘉田来送了他,他站在月台上和张嘉田谈话,一边谈,一边又自然而然的抬手为张嘉田正了正衬衫领子——他自己穿衣服素来是整洁利落的,所以看见张嘉田这样邋遢,就看不惯。
正过了领子之后,他放下手,对张嘉田说道:“回去吧,我现在是绝对安全的,用不着你。我这一走,不知什么时候再回来,你也不方便往承德去见我,不见的时候,你多保重。我是没事的,我知道自己身体坏,处处会加小心。这些天我对你讲的那些话,你要记到心里去,听见没有?”
张嘉田像个大号的孩子一样,点头答道:“听见了。”
雷一鸣回头,透过车窗,向站在车厢里的虞碧英招了招手,然后又对张嘉田一点头:“那我们就再见吧!”
张嘉田又一点头:“再见。”
雷一鸣告别张嘉田,上了火车。火车轰隆隆的向北开去,他躺在床上闭了眼睛,心想自己这次一定要把事情做得漂亮一点,无论是对待生者,还是对待那将死的死者,都要做得漂亮一点,让生者安然的生,死者安然的死。
他还要逼迫自己把那一晚张嘉田对自己的评语忘掉。那句评语真是险恶,若那话是对的,那他岂不是活成了一场悲剧,和一个笑话?
他不能承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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