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鸣鸟不飞(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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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宫,金銮殿。

        殿内富丽堂皇,乌木雕出的梁柱上镂有空格,细如发丝的金线穿梭而过,将一朵朵柔嫩的银丝贯顶缠绕其上,如绒如雪,温香四溢。

        间或有一片花瓣落下,飘飘兮坠向殿内高位,被麒麟座上的男子抬手接住。

        他垂眼细看后,不由慢慢摩挲,似是想起什么,眼角笑纹隐隐浮现,因其面容俊秀,天生笑唇,这笑纹便不显老态,倒自周身儒雅中流露出一分多情。

        这便是太吾国的人皇,申屠陆。

        他抬手将花瓣放入一旁的小盂中,又微笑着看向殿内,似乎一点也未察觉到这凝滞的气氛。

        殿中设有一张三丈长的金玉桌,桌上砌有整面的白玉牡丹,栩栩如生,似有幽香,盘盘珍馐错落其上,瓷面粉红,像是点缀其中待放的苞蕾。

        长桌两侧各列十人,俱都肃容以对,无人欣赏这玉上新蕾。

        左侧正是太吾国的十位重臣,或肥头大耳、或清矍寡言,大多年迈,身着暗红官袍,面无喜色。

        但首位那老者却是例外,他并未着官服,只穿了件祥云道袍,臂挎拂尘,发挽高髻,须发皆白,出尘离世。

        金玉桌右侧同样坐有十人,却都容貌上佳,形容鲜妍,发色眸光也不全是曜黑,各有异色,红绿黄一应俱全,是妖族人特有的风姿,叫老人家看了眼花。

        反观那个坐在首位的青年,着一身玄衣,脑后乌发高悬,半块银面遮覆口鼻,只露出一双略微下垂的眼,气质寡淡,比其他花花绿绿的看着顺眼得多。

        人皇见众人仍旧不语,适时开口道:“荀使臣,结盟一事商议许久,契书上的条件,寡人并无异议,随时能签下盟心契,但若诸位还想斟酌考量,仍可在驿馆久住。”

        那覆着银面之人正是妖族使臣荀飞飞,他起身作揖,声音清而醇厚。

        “陛下,诸多条款已经商议一月有余,自然再无异议,只除了其中联姻一条。妖界向来没有此等习俗,况且既签契书,我等必不会失约,是否姻亲也并不影响两界和睦。”

        人皇挑眉:“不若请妖尊亲临洛阳,寡人与他亲自商谈一番?”

        荀飞飞拱手:“路途遥远,妖界不可一日无主,还望陛下见谅,联姻一事,我等会再秉明尊主……”

        “同为君主,寡人自然理解。”人皇微微叹气,面露遗憾,“只是两界难得重修旧好,亲上加亲岂不更美?明月公主是我人族明珠,太吾至宝,人族结盟诚心昭昭。使臣不若此刻再秉明一番?”

        荀飞飞从善如流:“那我等便去偏殿询问,失礼了。”

        人皇抬手:“请。”

        随着妖族人离开,殿内便传来一声极为响亮的冷哼,人皇垂眸看去,却也并未生气,反而笑眯眯地问道:“顾宰执,为何叹气?”

        顾承明从座下起身,即便头发已霜白大片,但仍旧目带精光,精神矍铄。

        “陛下!明月公主心善柔弱,又不通术法,去往妖界必定备受欺凌,老臣再次斗胆进谏,请陛下三思,撤回和亲一事!”

        说到此处,他竟直直跪下顿首,略散的发丝垂落在地。

        人皇立即起身,快步下台虚扶起他,苦笑道:“宰执,你也是博古通今的大人物,岂不知何为和亲,为何和亲?两界对峙已久,该向前了,若能永结秦晋之好,天下无乱,岂非功德一件?”

        “陛下,这不是普通联姻,她要去的是妖界啊!”顾承明抬起头,压住人皇的手,眼含泪光。

        “妖族人人通灵脉,个个会术法,哪怕一个贩夫走卒都能将她如蚂蚁般碾死,更何况是那恶名昭彰的妖尊?!妖界不愿联姻,您又这般强求,明月焉有命回?!”

        人皇回首看向那须发皆白的道人,开口道:“丁爱卿是我人族参星域首座,乾道魁首,不若你来说说,那妖尊如何,也好让大家安心。”

        丁仪起身,看向顾承明,眼中一派祥和,声音也不急不缓:“宰执大人,妖尊绝非滥杀之人,明月不会出事,诸位也尽可宽心。”

        人皇闻言直起身,轻抚着顾承明的肩,到底没将他扶起。

        “明月花容月貌,性情温雅,谁人不喜?说不准还成就一段良缘。”

        顾承明怔怔看着他,仍要开口,人皇却执起他的手,向来带笑的脸上泛起愁容。

        “岳丈,牲畜尚有舐犊之情,你此刻是何滋味,我焉能不懂。可世上岂有事事两全的道理?明月是你亲孙女,故而你为她求情,可天下百姓呢?顾卿,你有私心,寡人亦有,但寡人愿为天下人一试,即便是要送出寡人的亲女儿!”

        余下大臣一时哄然,面面相觑,不知作何言论。

        顾承明脱力般坐到地上,花甲之年的老人颓然一笑,脸上早已皱起的皮却再未扯动半分。

        “好一个为天下人而试……”

        他慢慢站起身,理了理官袍,向他郑重一揖:“臣年近古稀,于朝事无力,三日后自会修书一封,请求陛下准许老臣致仕!”

        人皇看他半晌,随即长叹:“老泰山有享天年之意,寡人自然准的。”

        在众人各异的神色中,老者脱下官帽抱在怀中,他仰头看着檐下烛火,惨然一笑,慢慢向外走去。

        “老骥伏枥终不至,夜灯幽幽独坐明。我问苍天何处勘,山水田野是庙宇——归渡、归渡,鸣鸟不飞,兔死山路……”

        满室寂静。

        荀飞飞等人早已进入偏殿等待,只是水镜一直没有回音,想来尊主还未醒,众人便都耐心等着,权作休憩。

        出使之前,谁也没想到会因为联姻一事纠缠月余,人界不好待,人族不好处,众人早有回意,但看着长身立在门边的银面青年,谁也不敢催促。

        他们此番不过是来凑数的,契书上的内容只有荀飞飞知晓,他才是此次的话事人。

        笃笃声响,殿外忽而传来一轻一重的脚步声,众人转头看去,只见那个一月前还同他们据理力争的老宰执,突然被抽了精气神般,孤身抱着翅帽走在廊下,步履维艰,身形萧索。

        荀飞飞默然观望片刻,还是上前问道:“金銮殿高立难行,要送你吗?不走楼梯,直接飞下去。”

        “多谢荀使臣,不必了。”顾承明双目暗淡,摆摆手,走了两步,又折回来,“老夫虚活多年,却也未曾见过妖尊,斗胆想问使臣,若明月嫁过去,是否有性命之忧?”

        他问得直白,好在妖族人也不爱拐弯抹角,荀飞飞回他:“尊主还未答应联姻……”

        “不瞒荀使臣,明月是我孙女。我女儿早年入宫,生了明月没多久后便离世而去,我、我实在不忍……”

        他眉心紧皱,脊背微弯,眼中一片赤诚担忧,不像叱咤多年的大宰执,倒像个走投无路的老者。

        荀飞飞微顿,无波无澜的声音从面具下传来:“尊主并非滥杀之人,只要不烦扰于他,便性命无忧……到了妖界,我会适时提点几句。”

        顾承明倏而睁眼看他,眼中泪光明灭:“当真?我便是知道,使臣面冷心热。明月她乖巧懂事,有您提点,必定不会莽撞行事!老朽、老朽……”

        语罢,顾承明撩开衣摆就要行礼,荀飞飞立即拦住他:“不必如此,只是言语提点几句,若她不听,我也不会多加勉强。”

        “使臣有这份心,便已足够,那就多谢了!”他拜了两拜,又呢喃着慢慢下楼,脊背越发佝偻,“时局世事,已不是我一凡人能够左右,可怜我儿,可叹我儿……”

        荀飞飞静静看着他的背影,一时默然。

        “那是谁?”

        滴答一声,水镜中传来一道略显慵懒的声线,荀飞飞立即回身作揖,并未抬头。

        “尊主,方才那位是人界的宰执,顾承明。”

        “本尊还以为,人族宰执早成了丁仪。”

        话音落,水镜上波纹微荡,一面黑玉屏风铺展而开,寒光沁人。

        屏风之上又用白玉琢出一只立于梧桐树顶的白孔雀,头颅高仰,脖颈修长,尾羽鎏金掐丝,垂至树底,又有艳色红痕缀于羽上,形如复眼,栩栩如生。

        “如何了?”

        镜中之人位于高座之上,白金长袍迆地,及腰的雪发随意散开,腕上莲形金环碰至扶手,当啷作响。

        他搭在扶手上的指尖轻点,一下又一下,就像敲在了众人的脑袋上。

        荀飞飞回道:“人皇仍旧执意要联姻。”

        “真是心弯肠曲,贼子多思。”这声音如珠玉落盘,好听,却带着一些天然的凉意。

        荀飞飞眉头微蹙:“人皇这样着急,必有所图,可还要斡旋……”

        “不必了,联姻之事无关紧要,况且时日将近,本尊没有闲心再同他闲扯。”

        镜中之人微微后靠,顺势搭起二郎腿,袍角随之滑落,隐隐露出其下一片裸玉之色,皓如凝脂,从踝至上,肌肉无不纤长漂亮。

        “区区一个太吾国的明月,能翻起什么风浪,等人到了,随意找个偏殿放下便是,以后要走要留随她。”

        有人开口:“可若是她也心含野望……”

        镜中之人转眸看他,下颌微扬:“世上诸多事,能者居之,有野心者,本尊向来欣赏。倘若她能成事,那便是她有本事,是诸位无能,是本尊技不如人,又何必烦忧。”

        众人拜首:“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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