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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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门吏皱着眉头看那女子,只见她披头散发,满身污秽,神志确实不怎么清醒的样子,原来是个疯婆子。虽然很想打听一下到底是哪家的女儿,但是城南多是当朝权贵的别墅庄园,当众查问,得罪哪一家都是吃不了兜着走。

        当即厉声喝道:“快领回去!好生关在家里,不要再放出来了!”

        依照当朝律令,戆愚疯癫之辈就算犯了罪送去见官,也可从轻发落,况且谁也不想碰她,既然有家仆来领,自然乐得清静。

        韦训把狼狈不堪的少女拉扯起来,原路返回翠微寺。

        回程路上,少女一言不发,脚步虚浮,好似魂魄离体,但竟然不哭。

        十三郎以肘戳韦训,小声问:“没有领到赏,也没被砍头,我们拿她怎么办?”

        韦训摇摇头,默不作声。

        回到翠微寺已近黄昏,天边云蒸霞蔚,红光四射,如鲜血一般由西烧到东,是一片让人不安的火烧云。走进山门,十三郎伸了个懒腰,低声抱怨道:“在路上奔波了一整天,一文钱没有拿到,倒像是故意赶去城门挨一顿打似的。”

        万寿公主一身污秽已经风干了,走过放生池边,她特意探头看了一看,见里面荒草芜棵,池水早就干涸了。

        忽听她一声令下:“汲水来!”

        声音不高,却自有一股常居人上的威严气势。师兄弟二人自然拔腿执行,寻了木桶,去后殿的井中打水。

        公主不去禅房,就直挺挺地跪坐在前庭,幕天席地,和衣盥洗。深井之中的水极冰,此时可没有侍儿为她烧热香汤了,公主一瓢接一瓢冰水当头浇下,激了一身战栗。

        韦训冷眼旁观,见她举止肃穆,神色哀而不伤,眼神中竟已经存了死志,心道不妙。

        冲净了一身秽迹,公主朝着御座方向叩头一拜,便起身去禅房,想寻一条绳子自尽。寻来寻去一无所获。团花披帛乃细纱所制,轻薄透亮,想来承受不住躯体重量;若用腰带,那裙子就掉了,可谓极不体面。

        正踟蹰,看见韦训在旁袖手而立,公主扬声询问:“有刀吗?”

        韦训点了点头,从怀中抽出一把枪灰色的匕首,插在公主面前木柱上,映出她苍白憔悴的面容。

        此时连十三郎都看出她想寻死,急得搔头抓耳,喊道:“她要刀,你还真给啊?!”

        韦训笑道:“旁人自戕而亡,依律与我二人无关。等她死透,尸首无人认领,我们洗净血迹寻个买家,做一桩冥婚,换上十几贯好钱,去城中打酒割肉买饴糖,岂不美哉?”

        十三郎大为震惊,瞪向师兄,却见他神情狡黠,冲自己眨了眨眼。孩子机灵,立刻明白了师兄意思,顺着他的话头说了下去:

        “大师兄要少了。未婚貌美的新鲜女尸,在鬼市上怎么得叫价二十贯,有的是鳏寡孤独的老头子抢着要呢。”

        接着絮絮聒聒讲了配冥婚的价钱,烧成灰的叫价多少,陈年枯骨叫价多少,老妪腐尸又是多少,总而言之越新鲜、越年轻就越贵。

        两个盗墓贼竟然当面议论她死后尸身价格,还说卖掉跟老翁配冥婚云云,公主又惊又怒,又气又怕,百感交集,突然哇得一声嚎啕大哭起来,眼泪断线的珠子一样滚滚而落。

        这一哭惊天动地鸟惊飞,撕心裂肺冲云霄,把一切的委屈和恐惧都宣泄出来。就算忍辱进得城中,见到京兆尹又能如何?就算京兆尹立刻上报,得以面圣又如何?

        万寿公主法理上已经死了,而且是在某种天恩期待下的死亡,就算她现在胸膛跳动气息不绝,但普天之下、率土之滨,所有人都只能当她是个死人。在走去长安的路上,她就隐约想到这一层了,只是太害怕,不敢深入想下去。

        如今当众受辱,除了自尽以保全天家颜面,还有什么办法呢?

        听了一会儿哭声,韦训平心静气地问:“我把你带回人间,公主可曾后悔?”

        公主哭骂道:“宵小贼子!休想动我尸身的心思!我做鬼也不放过你们!”

        韦训略微放下心来。寻死之人最怕是意志坚定,一旦能哭能骂,有了宣泄之地,倒不容易着急赴死了。

        哭了好半天,喉咙嘶哑,女孩对着匕首的反光一照,见自己披头散发、双目红肿、脸颊消瘦,从未如此丑怪过,简直已经是个鬼了。心想要是会被卖掉尸体,那自己死前一定得把面容划烂,绝不能让贼人卖个好价,可这样又更不体面……

        如此纠结起来,十三郎取来一瓢冷水给她润喉,她顺手接过来就喝光了。

        又小声嘤嘤哭了一会儿,四周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她抬头不见那两个小贼,出门一瞧,却见师兄弟两人正蹲在廊下,呼噜呼噜美滋滋地吃汤饼。

        不看便罢,一看立刻饥火中烧。

        这时候公主死志稍退,冷静下来,稍微明白过味儿来了。假若为了求财,韦训随便在她地宫中顺手摸一件什么,都足够他们半生逍遥快活,连她身上带的首饰都如数奉还,何必还在乎一具尸体呢?说什么冥婚,不过是东拉西扯,激将之法罢了。

        一旦想通,再看这两人,立时觉得顺眼了不少。

        今日从早到晚来回奔波了六十里路,一粒米也没有进过,现在几乎饿得站不住脚。(唐代一里约450米)

        “小子,去给我盛一碗!”

        十三郎应了,赶紧把自己碗里的面片咽下去,统共就这么两只碗,不腾出一个空的,就没有公主用的了。他本来因为大师兄的事对少女怏怏不平,怎知道她似乎天生有种擅长指使人的能力,眼睛一眯,下巴抬起,他还没有意识到,就自觉去给她跑腿了。

        十三郎用井水仔细洗净了碗筷,呈上汤饼。

        于是天潢贵胄、金尊玉质、食邑三千、京畿第一佳人的万寿公主,就这么散发赤足捧着一只破碗,稀里呼噜吃着只加了点盐的清水汤饼,身边坐着两个本应拉去狗脊陵弃市的盗墓贼。

        韦训脸上挂着一副让人想打他的狡黠笑容:“饿了吧?”

        女孩面上一红,擦了擦脸上泪痕:“哼,我死也要做个饱死鬼。”

        韦训半是戏谑半是真地赞叹:“公主洒脱,有大智慧也!”

        吃饱喝足,万寿公主只觉浑身酸软,困倦得什么也不想,一头栽倒在榻上,睡到日上三竿。等到自然醒来,只见明媚的日光洒在榻上,再看木柱上插的那柄匕首,忽然就不想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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