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十六(1 / 2)
春宝不需要别人的入股,但是白耀祖的要求他必须满足,不但因为白先生在赎人事情上有功,而且人家手里捏着一张林延鹤打的欠条,注明欠黄金五十两,这是白先生上下打点走动的费用,付赎金的时候全力以赴,拿不出更多,白先生主动提出垫付费用,这笔钱只要打张条子就行,都是多年朋友,这点信任还是有的。
这一桩灾祸让林记元气大伤,家底子都刮干净了,但俗话说得好,烂船还有三斤铁,只要人在,机器在,重起炉灶就是一句话的事,这回林记的股本发生了重大变化,白耀祖以五十两黄金的白条子占八成股份,春宝和林延鹤各占一成,这驰名上海滩几十年的林记,实际上已经变成白记了,爷俩一块儿给姓白的打工。
为了凑赎金,林家南市的房子顶出去了,浦东的仓库卖掉了,法大马路上的铺面也抵给白耀祖了,现在生产车间再次搬到石库门房子里,就在客堂间里干活,二楼住人,全家人挤在两间屋里,亭子间和阁楼租出去,春宝只招了一个学徒,每天起早贪黑穿着短打亲自操作机器,这件事之后,他变得沉默寡言,没事就一个人在后天井发呆。每天生产出来的新货,春宝背着送到店里去卖,过了一段时间,白耀祖说回头客只认你陈春宝,要不这样,你白天来店里坐镇,晚上回家再开工吧,春宝点点头没说话。
家里的生活水平一落千丈,娘姨和奶妈都辞了,宝珠这个昔日的千金小姐洋学生不得不承担起一家老小的生活起居,买米买菜,洗衣做饭,缝缝补补,照顾老的小的,穿衣倒还好办,毕竟当初有钱的时候置办了不少鞋帽衣衫,
其中最难的就是买米,租界最紧俏的商品就是大米,三百五十万张嘴每天都要吃饭,上海周边的产粮都供应不过来,有豪商用怡和、太古洋行的轮船从香港买来大批暹罗米,大发了一笔国难财,米价一个月之内总要涨七八次,家里一旦有了进项,赶紧拿去买米,而且要买难吃的暹罗米,因为价格便宜又耐储存。以往家里三天两头吃干煎小黄鱼、红烧狮子头,现在只能吃萝卜干、雪里红,大凤还在前后天井的边角旮旯里种上了小葱和青菜,用花盆发绿豆芽,甚至在屋顶上晒起了盐豆,此时此刻再也没人嫌臭了,只要是能下饭的菜就行。
最难伺候的是小约翰,这孩子天生娇气,隔三差五就头疼脑热,医院里走一遭,钞票哗哗往外流。吃饭还特别挑食,快三岁了还要吃奶,奶妈都辞退了上哪儿找奶去,宝珠只能从牙缝里省出钱来买黑市进口奶粉给孩子吃。
约翰四岁的时候,林家太夫人和林延鹤相继去世,太夫人是寿数到了,林延鹤是心力交瘁再次中风,全身瘫痪,在床上躺了两个月才撒手人寰,临走前他把春宝叫到床边,嘴角流涎,含糊不清的说了一堆话,春宝只是点头,握紧岳父的手,直到他渐渐变凉。连续两个丧事,把全家人都折磨的筋疲力竭,但少了两口人,生活压力也骤然减轻,春宝似乎恢复了一些活力,有时候兜里有余钱,还会施舍给路边的乞丐。
年底发生了一件大事,日本终于向英美宣战。日本海军偷袭珍珠港,竟将美国的太平洋舰队歼灭大半,英属香港、新加坡陆续沦陷,日军势如破竹,连战连捷,租界里的英美籍人被关进了集中营,从此租界和华界一样,都是日本人统治下的区域,上海的孤岛阶段宣告终结。有人猜测,从此后租界将会大乱,但是事实恰恰相反,日本人进驻租界后,绑票暗杀事件竟然绝迹,七十六号的特务们也再不敢当街驳火,中国人大都意志消沉,认为做定了亡国奴,春宝藏了一台短波收音机,每天夜里悄悄打开收听重庆的播音,权当是个盼头。
日军接管租界后,为了平息粮价,实施计口授粮制度,这就是俗称的轧户口米,老百姓凭户口证从特许米铺购买平价米,这种大米往往很差,陈米碎米算是好的,有时候只能买到六谷粉,户口米制度施行后,米价平抑住了,但买米更加艰难,起初每家可以派一个人领全家人的户口米,后来要每人亲往领米,于是在领米的日子,人人都要早起排队,三更天的时候米铺门口就排起了长龙,早上米铺刚下了门板,队伍就全乱了,争相恐后向前,维持秩序的警察用长竹竿劈头盖脸的乱抽乱打,若是碰上下雨下雪,那真是领一次米,命都要去掉半条。
就这样度日如年的过了两个月,徐州竟有喜讯传来,之秋家又添丁了,是个儿子,取名长安。春宝筹了些钱汇了过去,现在市面上用的是汪政府发行的中储券,两块钱法币兑换一块钱中储券,这种钞票肆意滥发,贬值很快,几千中储券也买不到什么东西,春宝也只能聊表心意罢了。
上海进入了死寂的平稳期,春宝的廉价算盘销路大减,他决定重新制作中高档的红木算盘,这几天一直在奔波采购,红木已经有着落了,铜皮还在联系,铜是军用管控物资,有价无市,就算是囤积了也不敢往外卖,否则被日本宪兵抓到就是生不如死。有可靠的朋友帮春宝介绍了一个卖家,据说藏有一卷黄铜带,做算盘用不了太多铜料,一把算盘上的箍、铭牌也就是用几寸铜皮而已,一卷黄铜带足够他用上一年了。春宝特地前往南市看样,这是他绑架案后第一次出租界,现在租界和南市没有区别,都是日本人的天下,倒也不用担心安全问题,卖家在一家茶馆和春宝见面,寒暄一阵后拿出一截铜皮来放在桌上,春宝搭眼一看就知道是南美智力国进口的上等铜料,和自己囤积的那一批如出一辙,他忽然心念一动,问卖家能否看一下整卷铜带,卖家迟疑了一下说可以,你陈大善人我还信不过么,于是带他来到一处民宅,从床底下拖出木箱来,春宝一惊,这木箱太熟悉了,上面印着西班牙文,还有自己用炭笔做的记号,这不就是自己囤积的那批货中的一箱么,没想到兜来转去,又回到自己手里,当初为了筹集赎金,林延鹤折价将铜料出手,卖给了白耀祖介绍的下家,莫非就是此人?他试着套对方的话,买家倒也不加掩饰,说这是从几个诸暨人手里买的,春宝的头嗡的一下,诸暨人!绑匪就是三个诸暨口音的人。
两年前也是这个时候,春宝被人诱骗到南市绑架,继而送到浦东乡下囚禁,关在一个狗笼子里,吃喝拉撒都在这四尺见方的笼子里,不见天日的囚禁了好久,要不是家里人及时凑够了赎金,不用撕票,人就先疯掉了,这段记忆是春宝一直刻意回避的,但却深深烙在脑海最深处,那三个人的诸暨口音,他永世难忘。春宝深吸一口气,问卖家那几个人的长相,卖家说记不太清楚,只记得其中一个人说话有些口吃。
春宝觉得彻骨寒冷,他忽然明白岳父临终前口齿不清的连说三遍白耀祖是什么意思,这是在提醒自己,防人之心不可无,岳父和自己都是实诚厚道的正经商人,预料不到人心竟然能坏成这样,敲骨吸髓还不罢休,还活生生把自己弄成了他的赚钱工具,长期盘剥,可怜自己这两年没有白天黑夜的干,家人没享到福,全便宜了这头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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